第17章 江边的渔夫,投下的长线孟伟走了,像一阵风,带走了包厢里最后一丝暖意。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让这间名为“清风阁”的雅室,变成了一座精致的囚笼。
林望依旧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面前,那杯孟伟为他斟的“空谷幽兰”,已经彻底凉了。茶汤表面,凝结起一层薄薄的、看不见的膜,像一层无法逾越的界限。
钥匙。
渔夫。
这两个词,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林望的大脑,在他的神经中枢里反复搅动,带来一阵阵灼热的刺痛。
他端起那杯冷茶,一饮而尽。
没有兰花的清香,没有回甘的余韵,只有透心凉的苦涩,顺着喉咙一路滑进胃里,激起一阵冰冷的痉挛。
他笑了。
笑得无声,只有嘴角在上扬,牵动着僵硬的面部肌肉。
这哪里是什么橄榄枝,这分明是一根挂着香甜诱饵的鱼钩。
宋建明,这位江东省的“官场阎王”,通过他的秘书孟伟,云淡风轻地向自己这个小科员,展示了三件事。
第一,是他们的情报能力。自己谎报警情这种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操作,在他们眼里,可能就如三岁孩童的把戏,从头到尾被看了个通透。
第二,是他们的格局。周岱岳把自己调进综合二处,是“护”。而他们,直接给出了解决核心问题的“钥匙”。一守一攻,高下立判。他们似乎在说:跟着周岱岳,你只能自保;跟着我们,你才能复仇。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的冷酷。他们把这把“钥匙”递过来,不是出于善意,也不是为了招揽。他们只是想看,自己这个被逼到绝路的年轻人,拿到这把能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后,会做出什么。
自己就是那条被选中的鱼。
孟伟投下的,是一根长线。无论自己咬不咬钩,只要在这江里游,就势必会搅动起一番风浪。而他们,就稳坐钓鱼台,看那风浪起,看那船帆覆。
林望缓缓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的竹林在夜色中摇曳,影子斑驳,如同无数窥探的眼睛。他知道,从走出这间茶社开始,自己就等于走上了一座新的、更加凶险的独木桥。
桥下,是周岱岳和刘广平两头猛虎的厮杀。
桥上,有宋建明这只苍鹰在盘旋。
而他,林望,必须走过去。
他没有选择。因为那把“钥匙”,不仅关系到父亲的清白,更关系到他自己的生死。孟伟既然能把钥匙递给他,就意味着,如果他不接,这把钥匙随时可能变成一把捅向他自己的刀。
一个知道太多秘密却又毫无作为的人,是棋盘上最碍眼的废子,必须第一个被清出场。
……
回到省政府分配的单身宿舍,已经是深夜。
林望没有开灯,任由自己陷在黑暗里。他脱力般地倒在床上,将脸深深埋进枕头,试图用窒息感来压制内心的狂乱。
父亲。
林建国。
这个名字,曾经是他前半生所有骄傲的来源。省委机关最年轻的处长之一,才华横溢,前途无量。可一夜之间,这个名字就和“贪腐”、“渎职”这些肮脏的词汇捆绑在了一起,成了他和母亲背负了五年的耻辱。
他一直以为,父亲是被人陷害的。
可今天,孟伟的话,却让他产生了一个更加可怕的猜想。
“滨江边上钓鱼”、“总和他一起的渔夫”。
这说明,父亲在出事前,就已经察觉到了危险。他不是一只待宰的羔羊,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寻找出路,甚至……在留下后手。
那个“渔夫”,会是谁?
林望猛地从床上坐起,冲到书桌前,拉开了最下面那个上了锁的抽屉。
里面放着的,都是父亲的遗物。一块旧手表,几支用了多年的钢笔,还有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林望颤抖着手,打开了那个笔记本。
前面都是工作记录,字迹刚劲有力,一如父亲的为人。他一页页地翻过去,直到最后几页。
字迹,开始变得潦草,甚至有些凌乱。
“水混,鱼不好钓。”
“今日有风,线不稳,脱钩三条。”
“听劝,换了饵,依旧空军。”
“老赵说,此水域有大物,非寻常竿可起,需用海竿,长线放远,静待时机。”
林望的呼吸,几乎停滞。
这些看似是钓鱼心得的文字,分明就是父亲当时心境的写照!
水混,指的是官场局势混乱。线不稳,脱钩,说的是他想依靠的某些关系靠不住。换了饵,依旧空军,代表他尝试了新的方法,但失败了。
而最后那一句……
老赵!
渔夫,姓赵!
他说,有“大物”,寻常的手段对付不了,必须用“海竿”,用“长线”,放得远远的,等待时机!
这和孟伟今天说的“长线”,何其相似!
林望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父亲当年,到底在谋划什么?他要钓的那条“大物”,又是谁?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往下看。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张剪报,用胶水粘得死死的。
那是一则五年前江城晚报上的小新闻,标题是《退休干部赵卫国义务巡河,五年如一日守护母亲河》。新闻配图上,一个皮肤黝黑、笑容憨厚的老人,正拿着一个抄网,在江边打捞垃圾。
林望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赵卫国”这三个字上。
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那把钥匙。
可这把钥匙,却烫得他手心发痛。一个能让父亲在绝境中视为“海竿”的退休干部,一个能被省纪委书记的秘书特意点出来的“渔夫”,怎么可能是一个普通人?
这背后,藏着他无法想象的深水区。
第二天,林望准时出现在综合二处。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熬夜的痕迹,依旧是那副温和谦逊、甚至带着点木讷的表情。仿佛昨晚那场惊心动魄的会面,只是一场梦。
他一到工位,赵鹏就端着杯咖啡,状似无意地晃了过来。
“小林,来这么早?”赵鹏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探究的光芒,“昨天孙秘给你的那份报告,周省长看了没?有什么指示?”
林望开启【仕途天眼】,赵鹏头顶那柄鲜红的气运之剑上,代表敌意的黑色丝线,又浓郁了几分。
他这是来打探消息了。如果周省长批评了报告,那林望这个“新人”的好运也就到头了。如果表扬了,他也能第一时间掌握情况,调整对策。
“我也不清楚,”林望露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挠了挠头,“孙秘书就说让我下班了,别的也没说。可能……周省长太忙,还没来得及看吧。”
他这副一问三不知的样子,让赵鹏准备好的一肚子话都憋了回去。他轻哼一声,觉得林望不过是个走了狗屎运的傻小子,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转身走了。
林望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冷笑。
他知道,赵鹏这种人,你越是表现得无能,他就越是放松警惕。扮猪,有时候比扮老虎,更安全。
他坐下来,开始处理今天的工作。孙宇似乎有意考验他,交给他一堆繁杂琐碎的事务,从整理会议纪要,到核对各部门报上来的数据,每一件都要求极度的细心和耐心。
林望来者不拒,处理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
他的大脑像一台双核处理器,一个核用来应付眼前的工作,另一个核,则在疯狂地思考着“渔夫”的事情。
怎么接触赵卫国?
直接找上门去,说“我是林建国的儿子,我爸让我来找你”?那和找死没区别。
必须有一个合理的、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的切入点。
他一边在内部系统里查找着“赵卫国”的公开资料,一边将目光投向了隔壁工位的老马。
老马,省府大院的活字典,在这里待了二十多年,三教九流,逸闻趣事,知道的肯定不少。
中午吃饭的时候,林望特意端着餐盘,坐到了老马对面。
“马老师,上午看您一直在咳嗽,是不是天干物燥,嗓子不舒服?”林望关切地问道。
老马抬了抬眼皮,对这个懂事的年轻人观感不错,叹了口气:“老毛病了,一到换季就犯。咳,人老了,不中用了。”
“我老家有个偏方,用秋梨和冰糖一起炖,润肺止咳特别好。就是做起来麻烦。”林望随口说着,话锋一转,“说起来,我爸以前也爱研究这些养生的东西,退休了没事干,就喜欢去江边钓鱼,说能修身养性。”
他状似无意地提起了“钓鱼”。
老马果然来了兴趣:“哦?你爸也爱钓鱼?那可是个好爱好。咱们这院里,以前喜欢钓鱼的老领导可不少。”
“是吗?”林望的眼睛亮了一下,“那您认识一个叫赵卫国的老爷子吗?我好像听我爸提过,说他钓鱼技术特别好。”
“赵卫国?”
老马夹菜的筷子,在半空中停住了。他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古怪。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好像不是咱们省府系统的。”他咂摸着嘴,像是在回忆什么陈年旧事,“哦,想起来了!你说的是不是那个以前市公安局的‘赵疯子’?”
疯子?
林望的心,咯噔一下。
“他可不是什么善茬。”老马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说,“那家伙,当年在市局,是出了名的犟骨头,一根筋,办起案子来六亲不认,谁的面子都不给,得罪的人,能从这食堂门口排到省委大门去!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提前内退了,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老马说着,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和不解:“你爸怎么会认识这种人?他们可不是一个道上的啊。”
林-望的心,沉到了谷底。
一个被称作“疯子”的前公安干警,一个得罪了无数人的犟骨头。
父亲当年,到底把自己托付给了一个怎样的人?
这把钥匙,不是烫手。
这分明是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