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包花生米,一道生死题江风吹过,带着水汽和青草的味道,拂在林望的脸上,却吹不散他心头骤然升起的滚烫。
一个“滚”字,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砸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换做任何一个真正的、来套近乎的年轻人,此刻恐怕早已面红耳赤,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然后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走。
周围几个看热闹的钓鱼老头,投来的目光里已经带上了几分戏谑和同情,仿佛在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自讨没趣的傻小子。
林望的脸颊确实在发烫,但他心里清楚,这股热流,并非源于羞辱,而是源于一种堪破迷局后的剧烈心跳。
他没有动。
他的双脚,像是在地上生了根,死死地钉在那片被太阳晒得发白的土地上。
他看见了。
在赵卫国转身呵斥他的一刹那,老人那顶草帽的帽檐微微抬起,露出了帽檐下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疯癫,没有狂躁,只有一种冰冷刺骨的审视,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刀,要将他从皮肉到骨髓,一层层剖开来看。
而那句“滚”,就是第一刀。
这一刀,不是为了赶走他,而是为了刮掉他身上所有伪装的、脆弱的表皮,看看底下露出的,究竟是金玉,还是败絮。
林望的目光,越过老人坚实的肩膀,再次落在了那个半旧的帆布包上。
大前门。
报纸包的花生。
这两个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物件,此刻在他的眼中,却像两块烧红的烙铁,清晰地烙印出两个字——考验。
这是一个局,一个只属于他和赵卫国的局。
一个只用眼神和最寻常的物件就能交流的,沉默的局。
林望缓缓地,将自己那根廉价的、崭新得有些可笑的鱼竿,重新插回了江边的泥土里。
他没有再试图靠近,也没有再开口。
他只是默默地退回到自己之前的位置,那块距离赵卫国十几米远的大石头后面,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从背包里拿出自己那瓶已经快见底的矿泉水,拧开盖子,仰头喝了一口。
阳光很烈,水已经不凉了,喝进嘴里,带着一股温吞的塑料味。
“大爷,您说得对。”
林望的声音不大,刚好能被风送到赵卫国的耳朵里。
“这日头太毒,是该滚了。”他顿了顿,看着江面上被晒得蒸腾起的水汽,继续说,“人要是被晒久了,就容易滚烫,心也跟着躁。我再坐会儿,等心凉下来,再滚不迟。”
他的语气,平静而诚恳,像一个真的被太阳晒昏了头的学生,在自言自语。
周围那几个看热闹的老头,脸上的表情更古怪了。这小子,被人指着鼻子骂了,怎么还跟没事人一样,在这儿说胡话呢?
赵卫国依旧没有回头。
他坐在那块乱石上,像一尊亘古不变的石像,连握着竹竿的手,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颤动。
但是,林望的【仕途天眼】却捕捉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变化。
在他说完那句话的瞬间,赵卫国那如同雕塑般的背影,紧绷的肌肉,有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松弛。
赌对了。
林望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他知道,自己已经通过了第一道考验——耐性。
他没有被那个“滚”字吓跑,而是用一种近乎无赖,却又合情合理的方式,留了下来。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学着赵卫国的样子,静静地看着江面上那个属于自己的、一动不动的浮漂。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江边的风,时而温柔,时而急促。
天上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林望感觉自己像是在参加一场最残酷的面试,考官一言不发,所有的题目,都写在风里,写在水里,写在那些沉默的细节里。
他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他知道,对方在观察他,在用几十年的阅历和一双识人无数的眼睛,把他从里到外反复地掂量。
终于,赵卫国的鱼竿动了。
浮漂猛地往下一沉,水面上激起一圈涟漪。
赵卫国手腕一抖,动作干净利落,一条巴掌大的鲫鱼被他稳稳地提了上来,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
他取下鱼,扔进脚边的水桶里,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
然后,他从帆布包里,拿出了那个用旧报纸包着的小方块。
林望的呼吸,再一次屏住了。
他看着赵卫国用粗糙的手指,一层层地解开那张已经泛黄的报纸,露出里面颗粒饱满的花生米。
赵卫国捏起一颗,扔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发出的“嘎嘣”声,在安静的江边,显得格外清晰。
林望知道,第二道考题来了。
他必须接住。
他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喉咙,像是闲聊一般,再次开口。
“我爸以前也喜欢用报纸包东西。”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怀念和疑惑,“他说,报纸上的油墨能防潮,还能杀菌。就是不知道,干不干净。”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那把沉默的锁里。
“咔哒”一声。
锁,开了。
赵卫国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终于,缓缓地,转过了头。
这一次,他没有再用那种审视的、冰冷的目光。他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有惊讶,有释然,还有一丝隐藏在最深处的,难以言喻的伤感。
他看着林望,看了很久。
仿佛要透过这张年轻的、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看到另一个人。
“你爸,”赵卫国沙哑的嗓音,在风中响起,“就是穷讲究。”
林望的心,在这一刻,彻底落回了肚子里。
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后背,被江风一吹,凉飕飕的。
他知道,自己通过了。
他没有起身,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个等待师父训话的学徒。
赵卫国将目光重新投向江面,沉默了许久,久到林望以为这又是一场新的考验。
“他让你来的?”赵卫国问。
“他留下了一些话,在笔记本上。”林望老实回答。
“东西呢?”
“不在我身上。”林望说。
这是他最后的谨慎。他不能确定,这周围,是否还有别的眼睛在盯着。
赵卫国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点了点头,像是认可了林望的这份小心。
“你爸是个聪明人,可惜,太正了。”赵卫国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惋惜,也有无奈,“这水,太浑了。骨头太正的人,站不稳。”
林望没有接话,他知道,现在不是他发表意见的时候。
“他有没有告诉你,那东西,是锁着的?”赵卫国又问。
林望的心,猛地一沉。
他想起了孟伟的话。
“卷宗只是一个上了锁的盒子,没有钥匙,就是一堆废纸。”
看来,父亲留下的,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我不知道。”林望选择了说实话。
赵卫国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哼。
“他当然不会告诉你。他就是这样,总想把所有人都护在身后,自己去扛。”赵卫国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怒其不争的意味,“结果呢?把自己扛进去了。”
他不再说话,只是将剩下的花生米,又用那张旧报纸,仔仔细细地包好,放回了帆布包里。
然后,他站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林望也跟着站了起来,心里有些忐忑。
“明天晚上八点。”赵卫国一边收着鱼竿,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老城区,南大街,‘卫国杂货铺’。”
说完,他便提着帆布包和水桶,沿着来时的路,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拉得很长,显得有些佝偻,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倔强。
林望独自站在江边,看着赵卫国渐渐远去,心中五味杂陈。
他终于找到了那把“钥匙”,可这把钥匙,却引出了一个“上了锁的盒子”。
父亲的案子,背后到底还隐藏着什么?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林望拿出手机,是一条孙宇发来的短信。
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滨江湿地公园的报告,写得怎么样了?周省长明天上午,想在听取市建委汇报前,先看看你的东西。”
林望看着这条短信,又看了看远处赵卫国即将消失的背影,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白天的棋局,晚上的牌局,现在又多了一份明天一早就必须交卷的、最高难度的考题。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走在钢丝上的杂技演员,手里同时抛着三个随时会爆炸的火球,脚下是万丈深渊。
任何一个失误,都将是粉身碎骨。
他收起手机,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背起自己的双肩包,也转身离开了江边。
夜幕,开始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