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生感觉自己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一股力量向四方撕扯着他的四肢。周边昏昏沉沉,他什么也看不到,只觉得疼得厉害。
……
“啪!”
“你小子,还不起来!”
一个满脸横肉的人摔着长鞭,将“凶神恶煞”四字演绎的淋漓尽致,“你,你,你,都给我起来!”
长鞭在空中不断挥舞着。人们赤裸着身体,带着手铐,拖着铁链,一步一步往前走着,身上鞭痕肆意,血流如注。
高大的山体将四周包围,宛若一个熔炉,无生天可逃往。
祝生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脚下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低头,是一个人的头骨。
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的头骨。她的眼睛深深凹陷下去,嘴无力的张着,眼球破裂。
祝生心底一怵。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却发现这里过分单调,只有两种色彩——不是黑就是红。
壮汉黑色的衣服、黑色的冒着烟的炉子、高大的打下一片黑影的山崖。
红色的血,壮汉脸上喝醉了的红晕,红色的遍地尸骨,人们眼底的猩红。
长鞭还在挥舞着,一声一声,一阵寒意从祝生脚底往上涌,彻骨的冰凉。
修罗场。
“娘!”一声尖叫刺破了云霄,祝生寻声望去,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少年。
他跪在地上,染血的黑色长发散落在身后,瞳孔撕裂,喊地撕心裂肺:“娘——!”
却见壮汉走去,哈哈大笑着给了少年一鞭子,一边随手扯下倒在地上的女人的胳膊,放到嘴里大口咀嚼着,鲜血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流,映射着他眼里的疯狂。
这才是恶鬼,这才是地狱。
少年猛地抬起来,苍白的颤抖着,嘴唇不断哆嗦:“我杀了你。”
“……等我长大,我定要杀了你!”
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灌满了仇恨,狠厉至极。
……
“祝生。”
一双手覆到了他的额上,拂去他眉宇间的躁动,“醒醒。”
他猛地睁开眼睛,正对上那双澈亮的桃花眼,一时恍然。
大梦三生。醒来时一去经年已过,眼前人已不再是梦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鬼。
“还不错,没有晕过去太久,”关暮看了他两眼,收回了手,重新走到书架旁,抽出一本卷宗,“定立契约后,你我的记忆会共情,法力虚弱者,便会陷入到对方的心海里。”他瞥了眼旁边将要燃尽了的香,“你睡了半个时辰。再不醒,我就要去捞你了。”
祝生看着手腕上多出来的红线,一时间万千思绪涌来,最后只道:“长明灯。”
关暮略有些诧异地回了头:“真是无情啊,看你刚才的反应,想必没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他走到祝生身旁,弯下腰,用自己的鼻翼去蹭他的鼻翼,“不先关心一下我吗,护法大人?”
祝生冷漠地别开脸去:“门主自重。”
关暮的眼中闪过了似真似假的失落。他直起身,摇了摇头,嘟哝道:“无趣。”
“长明灯我已经送到你的篡位者那里去了,”关暮看着祝生睡梦中攥的通红的手指,语气几多轻佻,“真的一点一点都不担心我吗,祝卿?”
“唔,那你的眼角怎么红了啊?”
见祝生侧着脸不说话,关暮暗自哂笑,从衣柜里翻了件衣服扔到床上。
“换好衣服,一柱香之内来重明殿找我,”他转身出了房门,“护法既然醒了,就该干活了。”
“你有看见什么吗?”祝生忽然开口,“在我的心海里,你看见什么了吗?”
看见了什么吗?
关暮停了脚步,眼神晦暗了几分。
祝生久久不得回音,心里正一沉,方要开口,就见关暮风情万种地转过身,一开折扇,抛给他一个媚眼:“阿祝沐浴时的样子真是国色天香……唔!”
......
祝生看着合上了的房门,松了一口气,暗道,总算是把这尊大神送走了。
他起身,目光一一扫过房间里的每个角落。
是一个很大的房间,房内家具一应俱全。与外头的阴冷截然不同,这间屋子堪称明亮。每一件家具上均有雕花,繁复精致至极,比起他从前的皇帝寝宫也丝毫不差。
书桌上有一个鼎,鼎上香烟袅袅。
祝生走过去,捻了一点落下了的烟灰,放到鼻尖闻了闻。
是樨木香。
祝生并不喜欢香,可对樨木香却意外的并不排斥。
可关暮……
他大概只是随便点了柱香吧。
确定房间没什么异样之后,祝生松了心神,坐回床边,展开关暮扔给他的衣裳。
虽说至今为止,关暮待他除了轻佻了些,其余都甚是不错,不错到他甚至生出了几丝好生侍奉相随的念头。
可那毕竟是阴间第一大恶鬼——吃人肉食人血,杀人不眨眼,手段残忍的令人头皮发麻。即便有那么一点可怜的过往,也掩盖不了他满身的罪孽。
眼看一柱香将近,他叹了口气,系上腰带,推开房门。门外的侍女对他恭敬的一福身,道“奴婢青莲,请护法随奴婢来。”
祝生颔了颔首。
他跟着她经过一道道走廊。偶尔会有结群的侍女路过,看到他,低着头窃窃私语,发出一阵阵笑声。
“这是门主的衣服吧?”
“穿在这孩子身上大了点。”
“长得真是好看,门主莫不是看上他了?”
“快别乱说,小心闪了舌头,这可是门主新封的护法,娇贵的紧呢。”
……
祝生低头,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衣袍的确是过长了些,衣摆拖在脚下,一摇一晃。
“护法快别在意,”青莲用帕子捂着嘴笑道,“这些小蹄子都被娇纵坏了,连护法都敢取笑了,奴婢回去就教训她们去。”
祝生微微摇了摇头,也笑道:“无事,这衣裳是大了些。”
“护法真是好气性,也难怪门主喜欢。”青莲见祝生不怪罪,心里对这位新主子更是喜欢,“从前门主都是一个人,如今多了您陪着,奴婢们也放心些。”
她说着,推开了一扇木制的门,“这里便到了,护法进去便好。”
祝生看着青莲离去的背影,自嘲地一牵嘴角。
喜欢么?
喜欢他这具极阴之体罢了。
他这样的人,寡淡无味,何时招人喜欢过。
只是从前,关暮都是一个人吗?
他想起第一次见关暮时,众鬼四散,他站在高台之上,睥睨四方的样子。
他那样强大的人,身边有那么多侍从,竟也是孤影只鸿呢。
他这样想着,等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屋子中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画。画中的母亲抱着她的孩子,眼里写满了满足。
接着是第二幅、第三幅、第四幅……
有战场上相拥而泣的士兵,有失散多年的亲人,有安静亲吻的情侣……
每一幅画都那么美,美得惊心动魄,与那些悬挂的血淋淋的尸骨对比鲜明。
祝生微微失了神。
是值得的吗?
“阿祝,”走廊尽头,关暮身姿修长,负手而立,“你来了。”
他向他伸出手,眼中星光闪烁,“走吧,去还生魂门第三百九十一个愿。”
关暮带着他走进了一个狭长而黑暗的走廊,廊壁上刻着诡秘的符号,只有点点幽光在空中闪烁。
“生魂门,只还两种人的愿。”
“第一,死亡时间不超过七天的人。他们的魂魄与人界还有所牵连,尚可在鬼界之外逗留几日。”
“这类人,一般有两种愿。第一种,在阳间有舍不下的人、断不了的事,想要求最后一眼,以慰亡灵。第二种,想见死在自己之前的人。如果那人的魂魄尚未进入轮回,生魂门可替他招来,得以在阴间团聚。”
“生魂法力低下,若强行回到阳间,不出片刻便会面临魂飞魄散的下场。是以,若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未果,常常会拜托生魂门的人去阳间代劳。生魂门在他进入鬼界之前,须要给一个答复。”
“若给不出呢?”祝生问道。
关暮斜了他一眼,“我们不会接那样的任务。”
他又接着说道,“第二,像你这般的活人。他们往往有力所不能及的贪欲要求。活人入门便是极大禁忌,因此这类人的愿望,往往难以实现,也因此,往往也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鬼魂不能进入人界,你是怎么进去的?”祝生想到了什么,眉头一锁,随后释然地耸耸肩,“不过像你这么厉害的鬼,肯定能出入自如吧。”
关暮顿了顿,没有回答,只是塞给他一个卷宗。
“这是这次的任务。”
......
第三百九十一位客人是个姑娘。
姑娘叫白木碗,是靖国江南白家的嫡女,与张家公子张无双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家大人交好,自然乐得结这门亲事。是以白木碗刚刚过了十五岁,两家便定了亲纳了彩,一时传为佳话。
乾光十一年九月十七,本该是两人成亲的日子。
可这一日,吉时已过,迎亲的轿撵排了满街,张无双却还是久久未到。好容易门外一声响动,白木碗喜极而泣,却听身边的婢女一声惨叫。
乾光十一年九月十七,江南白家,满门被斩,无一活口。
白木碗的愿望,就是索要一个真相。家族被屠的真相、未婚夫迟迟不到的真相。
不得真相,不能瞑目。
……
祝生合上卷宗。
靖国。
从前分明是梁国的敌手,可舍了那四年寿命,他仿佛是真的死去了一般,竟也无甚感慨。
“我们该怎么做?”
“我们会回到白木碗死去的地方,”关暮道,“大部分时间,我们会以魂魄的形式行走人界,常人看不见我们。记着,要躲着那些有点法力的道士,鬼界鬼为大,人界人做主,尽量不要与他们起冲突。”
“若有必要,也可以化作人形,或是魂穿到一个活人身上。只是切记,若非万分紧急,不可如此行事,一旦行差走错,后果不堪设想。”
走廊尽头,刺眼的白光乍现。
关暮握紧祝生的手。
“阿祝,闭眼。”
“我们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