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你要去哪儿?”
祝生看着眼前的掌陀人。他披着蓑衣,带着维帽,脸被遮在帽沿的阴影下,只见满口的白牙。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那混浊的河水在荡漾,和岸边妖异异常的红色的花。
黄泉河,彼岸花。
祝生垂下眼,瘦削的轮廓在黑暗里显得益发冷清:“生魂门。”
掌陀人这下可惊的不清,“哎呦”一声叫了起来:“小鬼,你可是有什么未果的心愿哪?老夫给你个建议,死都死了,往事就算了吧!那生魂门,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呦!”
祝生闻言皱了皱眉:“此言何解?”
掌陀人四周环视一圈,神秘兮兮地凑近他耳畔:“听说,那生魂门主要价极高,不是转世十年寿命,就是转世缺胳膊少腿啊!小鬼,我看你年纪小,好心提醒你,与其纠结于现在,不如为来世积点德行啊!”
话音刚落,耳边便传来悠悠的乐声。祝生抬眼看去,只见远方一座楼宇巍峨,在雾中仿若被黑纱笼罩,外面根根红线交错,里面散发着点点红光。
“生魂愿,生魂愿,生魂门还愿。
眼睛亮,头浑圆,美人骨无缺。
死的早,走的快,来不及一见。
死的晚,若能见,似昙花一现……”
童谣从远方飘来,声音尖利嘶哑,逼得人耳膜发疼,宛若万鬼齐哭。
“小子,你真要去?”掌陀人看着逐渐显现的生魂门,掌陀的手迟疑了下。
“去。”祝生坐在船尾,稳如泰山。
船在一个巨大的门前停下,祝生下了船,掐破指尖,在船夫手中挤了滴血。
刚死之人,若魂魄尚未散尽,身上便还有活人的气息。而活人的血与阴间之鬼而言,便是最美味的佳肴。
船夫盯着那滴鲜红的血,只觉得香甜异常,忙不迭地伸出长长的舌头舔尽,吃完“吧唧”着嘴,嘴边还残余着几丝血渍。
等他舔完抬头,祝生已入了生魂门内,石门在他身后缓缓阖上,只余一个背影。
......
阳间皆是人,阴间皆是鬼。
与阳间人有三六九等一般,阴间的鬼自然也得分个等级出来。只是这等级,得按照武力值来分。
所谓武力值,便是吞了多少生人的魂。
每个鬼都有自己的癖好。譬如关暮,每吃一个人,便要留下一个人的器官作为纪念。
祝生合上《阴鬼卷》,站在长长的廊道前,看着天花板上吊满的舌头、手臂、大腿,和墙壁上嵌满了的晶莹剔透的眼珠,轻轻“啧”了一声。
关暮不愧为阴间最大的鬼。
“有客到——”尖锐的声音刺破云霄,一个黑衣小鬼来到他面前,“请客人随我来。”
祝生跟在小鬼身后,蓦地停了停脚步。他隐约觉得这看似展览的走廊有些异样,却又说不出异样在何处。
那小鬼见祝生胆子如此之大,心中暗惊,又见他停了不走,这才得意起来,料想这毛还未长全的小子是被吓得呆住了。
“这些啊,都是那边来请愿的魂儿……”小鬼绕着舌头,拖着嗓子,“嘎嘎,这不是前天那请愿的那个死鬼么?怎么少了条腿呢?……唉我说你也别怕,我们门主很温柔的,最多也就是少了个头……但你若是讨好讨好我,我也可帮你在门主面前美言几句,你也能少受些罪……”
他一边说着,一边斜眼向后看去,只见祝生正用指尖捏着个发红的腿骨细细打量。
等耳边清净,祝生才闲闲地掀了掀眼皮,瞅了他一眼:“说完了?还不快走。”
幽红的灯光下,祝生骨节分明的手放在一根脱骨上,眼角自带一股狠厉,像极了将要食人肉的恶鬼。
那小鬼的本意是恐吓恐吓祝生,从他这儿捞些好处,可如今对上祝生的眼,心底忽升一阵恐慌,赶忙回头继续带路,走了许久,才指了指面前关着的门,冷冷地道了一句。
“门主在这儿,你自己进去吧。”
祝生心底一声嗤笑。这就是没付小费的下场么?
又是一道石门,门上的花纹诡秘复杂,上方用朱笔刻着几个大字——“关山月”。笔锋锋利决绝,如暴雨中的翠竹。
祝笙将手放在门上,冰凉的触感传到指尖,满门缠绕红丝缠绕,他莫名生出几分眷念来。
……我是不是来过?
记忆在脑海里盘旋撕扯着,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他沉默许久,才用力推开了门。
......
这边小鬼往回走了一半,才回过神来,懊恼地扯着自己的头骨,发出“嗷嗷”的尖叫。
分明只是个普通的小子,自己刚才怎么会被吓成那样了?
他“呸呸呸”地骂着自己,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兜,想,今儿真是晦气。
外头一片诡异,进了门却又是一番景象。
门内金碧辉煌,歌舞笙箫,各式各样的鬼坐在其中,怀抱绝色,举杯大饮,发出“嘎嘎嘎”的笑声。
好像是在办一个盛大的宴席。
没有人注意到他,祝生只好自己环绕了两步。
忽然一阵凉风从脊背吹过,祝生顺着风向抬头,十米来外的纱帐被吹开,里面的人若隐若现。祝生眯了眯眼,只能看到一个不甚清晰的身影。
“……关暮?”他向前几步,试探着开了口。
生魂门门主,关暮。
屋内的乐声蓦地停下,所有人的视线都转移到他身上。半晌,一个鬼猛地一声嘶喊,手中的酒杯“啪”地摔在了地上。四面八方的鬼好像这才反应过来,拼命拥挤着向门外跑去,向万方逃窜。
“逃命啊……逃命啊……”
祝生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掩盖了自己眼底的震撼。他上次见这般场面,还是大军压境,即将屠城。而这次,仅仅是因为他叫了一个名字。
……原来真的有人,抵得过一个战场。
可怕如斯。
可不知为何,祝生心底平静的可怕。他看着上面看不清的人,竟生出几许期待来。
帘帐被侍女拉开,关暮的脸清清晰晰地展现在他面前。
是一张极为好看的脸,堪称惊天尤物,饶是个男人看了都不由心折。肤如凝滞,唇如丹朱,一红一白,朱砂映雪,美的妖异。桃花眼微微扬起,眼睫一动,看着他的人便被摄了心魂。
霎那间,天地都失了颜色。
只是那样美的一个人,穿着一袭玄色纱袍,身后是深渊般的黑暗,像是要将他吞噬进去。
他只需站在那里,自有一股狠厉和威压。
让人情不自禁的惧怕,让人情不自禁的靠近。
祝生想,这要放到人间,决计是个祸水。
......
高台上,关暮的眼帘垂下,神色不明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他的轮廓还没有完全长开,眉宇俊朗,鼻翼坚挺,眼神淡漠。好似天地在他面前裂开,他都不为所动。
关暮歪了头,勾了勾鲜红的唇角。
“祝生。”
“欢迎回来。”
这声“欢迎回来”里包含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仿若小情侣之间的呢喃,祝生一时恍了神。
可他自小在人间长大,从未去过阴间,何来“回来”一说?
他尚未思虑清楚,头顶的人又道:“你此次来,可是来请愿的吗?”
祝生收回思绪,点头:“正是。”
关暮把玩着手中的折扇:“那,你打算拿什么来换?”他眯着眼,将祝生上下打量了一番,“腿、手、眼睛,本君已经收藏够了,不想要了。祝卿可有什么别的好玩的玩意么?”
……祝卿。
那双桃花眼太过亮眼,祝生狠狠咬了舌尖,血腥气在屋内蔓延。
关暮身后的侍卫倏地移到祝生背后,枯木状的手指掐住他的脖子。
“门主,是个活人。”
阳间皆是人,阴间皆是鬼。一旦越界,后果不堪设想。
可偏偏就是有人破了这个禁。
关暮的眼珠动了动。
“落尘,快把手放下,你碰疼他了。”他甩开折扇,摇了摇,然后抵住自己的下巴,饶有兴趣地问道:“祝卿是怎么进来的?”
阴间有结界,活人轻易不得进出,除非身上有位高权重的鬼官的信物,亦或是……
“我是极阴之体。”祝生波澜不惊地开了口。
关暮放下扇子,挑了挑眉。
极阴之体,自出生便能看得见鬼魂,在人界和鬼界穿梭自如。
百年难寻的体质。
“可你还是个活人,”关暮摊开手,不为所动,“你还是没有东西和我换。”
“我用我将来十年寿命。”
一旁的鬼司递上命格盘。关暮就着他的手,轻轻拨拢了下命格盘上的机关。
祝生一生的起起落落就这样浮现在眼前。
“祝生,生于天润五年四月十二,六岁登基为梁国君王,年号承业,”关暮一字一字地读着,魅惑的声音在空气中漾开,“……逝于承业十三年。”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关暮捻了捻指尖,似是不忍:“可惜,你已经没有十年寿命了。”
梁国少帝,逝于他十九岁的春天。
“……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
祝生声音平平地答着。
“你快死了。”
“我知道。乱世之中,死是最不值得意外的。”
尸横遍野,他护不住自己的子民,有何颜面做一个苟且的君王。
“你有什么愿?”
“求大梁子民无虞安康。”
关暮幽幽地看着他,一声叹息:“可你已经不再是大梁的国君了。”
承业九年,梁国大将程礼叛乱。少帝流落人间,程礼承袭“承业”年号,称帝登基。
祝生阖了目:“一日为君,他们便终生是我的子民。”
上面的人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柱香,祝生的眼前出现了一只手。
骨节分明,晶莹剔透。
“生魂门有一盏长明灯,可保百年之内,长明灯方圆五百里之内的人不受刀枪侵乏。”关暮轻描淡写道:“本君可以许给你。”
“什么条件?”
祝生清楚,天下没有掉馅饼的事情,即使有,也不会落在他这个大凶之人的身上。
“你,”关暮玩味地一笑,咀嚼着字眼,“你这具极阴之体,我喜欢。你留下,做我的护法,直到契约解除。”
关暮随手一招,一张符纸出现在空中,上面血迹点点。
是生死契。
这便意味着,契约一旦生效,祝生的命将牢牢掌握在关暮手中,为他上天入地,生死不能。
而生死契,只有主掌一方才能解除。
祝生一笑,毫不犹豫地将手放到关暮的手中。
“成交。”
“签了这个契,你剩下四年的寿命将归我所有,你就彻彻底底是个死人了。”
祝生抬眼。
分明迫不及待地想要这具极阴之体,还在这废口舌与他盘旋。
四目相对下,他扬了唇角:“啰嗦。”
关暮好整以暇地点点头,眼中是少有的急迫。
红线从他的袖口蜿蜒而出,缠到祝生的手腕上。以关暮为中心的三尺之内,银光闪烁。
祝生忽然感觉眼前一黑。
红线勒在手腕的痛感消散,意识消失之前,他只听得关暮一句——
“契约形成,死生契阔。”
像是来自天边的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