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国,江南白家。
祝生睁开眼时,自己正落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
他四下看去。屋内已经没了尸体,想是被人收了去,只是地板上血迹未干,纵横交错,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诡异。
“关暮?”他唤道。
没有人应答。他犹豫了下,小心翼翼地踱到门口,伸手将门推开了一条缝——
四面八方的呼啸声扑面而来。
“救救我——”
“救救我——”
“啊——”
咿咿呀呀,哀嚎遍野。
几根透明的、染血的手指从门缝中挤进来,扒上了半开着的门:“救救我……啊——!”
尖叫声戛然而止。
门被人从里面大力合上。
祝生回头,看到用两根手指夹着血符的关暮。
“不要乱动。”他低声训斥,像是教训一个不懂规矩的孩子。
“……她?”祝生指了指门外。
“是个恶鬼,”关暮将符纸收好,“想是生前坏事做尽,死后无人超度,要么就是怨念过重,鬼界不收,便滞留在了此处。待七日后,自会飞灰湮灭。”
飞灰湮灭,这四个字狠狠砸到了祝生心口。西京被屠后,他见过太多狰狞着游荡在世间全身是血的鬼魂了。
那些无辜的亡灵啊……便该要不得好死么?
“怎么,阿祝有极阴之体,竟然怕鬼?”关暮戏谑道。
祝生摇头:“我十岁时,国师封印了我体内的阴气和之前的记忆。从那时起,直到一个月前,我都不曾见过鬼了。”
“那你小时候的事……也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应该也就那样吧,没心没肺地活在皇宫里,对外界一无所知。”
不知道人间疾苦、官场芜杂,不知道百姓生死、尸骨累累。
关暮看着他孤寂空旷的眼睛,没有再问。他伸手在门上画了个咒,一个冒着黑烟的小方格显现在空中。关暮用目光搜查了片刻,确定门外再无异样后,道:“出去吧。”
祝生推开门——
是个白天。天光大亮,一扫屋内的阴冷。
他走到阳光下,舒畅地吸了口气——鬼界阴暗,真是好久没见到这样好的阳光了。
“阿祝?”
“嗯?”
关暮逆着光,眯着眼睛,认认真真地端详着他,阳光将他的眼睛照的五彩斑斓。
眼前的少年一袭月牙白的长袍,头戴玉冠,腰系白玉,在阳光下像是在发光。
好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我们阿祝,可真是好看啊。”
祝生早已习惯了他间断性地不正经,心里默默“哦”了一声,不为所动地转过身去,却在看清眼前景象时,不由一怔——
人在黑暗之中时,往往向往光明。
可当真正立于光明之下,那些黑暗竟显得愈发分明。
哪是什么大门大户的庭院。树木被烧得焦黑,满地落红凌乱,倒下的房梁杂乱不堪地堆积着,一地的刀、剑,和被砍下的没被收走的肢体。只有门槛上的雕花,和盘旋在梁上的燕子,隐约可见曾经繁华景象。
……
“——你看,人间也不过如此。”
“——一样的肮脏。”
是谁和他说过这话?祝生记不起。他茫然抬头,关暮是他唯一看到的活物。
……不,关暮也是鬼。
最大的鬼。
恶鬼。
恶鬼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用食指和大拇指捏了捏他的脸——
“好软。”关暮勾起唇角。
许是那指尖的温度太温暖,电光火石间,祝生的眼中露出了一丝脆弱。
是见过了太多不幸,置自己生死于度外,却还是会在他人遭遇的不幸面前露出的脆弱。
虽然只是一刹那,他便恢复了寻常,可关暮还是抓住了那蜻蜓点水的几秒。
“阿祝,”他摸了摸他的头,“不怕,我在。”
......
“木碗,不怕,我在。”树下,俊朗的少年握着女子的手,目光里是盈盈深情,“你放心,我去跟父亲说情,一定会让你嫁与我。”
“父亲只是一时被冲昏了头脑,”张无双接着道,“我绝不会同意退婚的。等来日,我十里红妆娶你。”
“嗯,”女子羞红了脸,“我信你。无双哥哥,我等你。”
......
“还真是浓情蜜意啊。”关暮咋舌,顺手在祝生的头发上揉了一把。
“手感不错。”他赞叹。
祝生面无表情地打开他的手。
“这又是什么?”
“执念,”关暮遗憾地放下手,“人死后,若执念未散,便会重现当日画面。执念越重,画面越清晰。”他说着叹了口气,用折扇叩击着自己的手心,“问世间情为何物啊,直教人生死相许。”
外面忽然响起敲锣打鼓的乐声。仿佛是什么热闹的节日,整座城都欢腾起来。
“张家娶新娘子啦!张家娶新娘子啦!”
“羲和郡主下嫁了呦——”
关暮和祝生对视一眼。
“出去看看。”
......
红,满眼的红。
红色的丝带铺了整条街道。家家挂了灯笼,张灯结彩,唢呐声响彻江南。
唢呐一响,不是大喜,便是大悲。
一匹马率先走过。马上的人冠发高束,胸前接着盛开的红花。马后抬着一顶轿子,风吹起轿帘,轿内的人风姿尽显。
“张小公子英俊潇洒,羲和郡主姿色过人,可真是绝配啊!”
“是啊是啊!”
“哎,这张小公子之前不是和白家姑娘定了亲么?”
“哎呦喂,大喜的日子说这晦气事做什么!”
……
看来是大喜。
“无双哥哥,我信你,我等你。”少女姣好的容颜又浮现在脑海。
原来所谓海誓山盟,如此不值一提。
“今天是白家灭门的第几天?”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满街的红火,喃喃。
“第三天。”
“才第三天……”
才第三天,当初誓言尚还在耳,眼前佳人却已换了一位。
多么不可思议啊。
关暮看着徐徐走过的车队,轻描淡写道,“人们总是愿意记住美好的事物,愿意凑与自己无关的热闹。”
他轻拍了下祝生的后脑勺,“走了,跟着他,去张家看看。”
祝生闻言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却被关暮勾住了衣角。
“阿祝,”他的脸清晰地倒映在他眼中,“这样的事情以后会有很多,别难过。”
祝生闷闷地点头。
“以及,”手心被画了一个符,“你虽已是鬼界的人,可到底是被强夺了四年的寿命,身上阳气还是重了些。这个符,可以让那些饥饿的鬼不靠近你。”
“那你呢?”祝生反问,“你是好鬼吗?”
关暮恶劣地挑了挑眉,“我是恶鬼。”
祝生“哦”了一声,转身大步走去,轻轻扬起嘴角。
好一个可怕的恶鬼。
......
祝生和关暮赶到时,堂内一派喧嚣。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台上的人扯着嗓子吆喝着。祝生闲闲地站在一旁,心生厌倦,用手指戳了戳关暮的胳膊:“这要怎么办?去跟白木碗说,你未婚夫他不爱你,负了你了?”
……若是如此,倒也好了。
关暮敛了眉。他看不清拜堂之人的神情,可他看得见他周身缠绕的黑气。
沉默片刻,他没头没脑地开了口。
“我以前来过这里。”
祝生:“?”
门主大人这是要和他回忆往昔?
“西厢房的花开的不错,”关暮自顾自地说着,“护法,你去替本君看看,回来告诉本君,开的是什么样子。”
“是,门主。”连门主的架子都摆了出来。祝生头疼地抚了抚额,认命地转身而去。
可当他跃到西厢时才发现,西厢没有花,只有一棵树,和白木碗院中一模一样的树。
树下的泥土中,隐隐露出了一抹白色。
祝生走过去,想要将它拉扯出来,却徒然地从它中间穿过。
他这才清晰地感受到,他碰不到东西了,他是个鬼了。
他只好蹲在泥土边研究。
是一个手绢。
白色的、绣着“木碗”字样的手绢。
......
“木碗卿卿,见信安好。
吾与子自幼相识,终日来往,总角之宴,言笑晏晏,成人之礼,定下终生。
本以为上天眷顾,成此眷侣,谁知天降不测
。
吾父势大,其野心亦日大,遂与平王勾结,将郡主许与吾。
吾抵死不从,奈何母亲以命逼之。吾心痛难忍。若不顾母亲,是为不孝,若有负于你,妄为丈夫。
吾本欲与你私奔,奈何前日圣旨赐下,吾若遁去,将满门抄斩。
一月以来,吾闭门自踱。本想与郡主完婚,草过此生,今日出府,竟得知白府灭门之噩耗。
木碗卿卿!
……”
张无双丢下笔,伏在案桌上,哭得泣不成声。
他哭着,突然拔出一把短刃,仰天长啸:“今日与郡主完婚,算是完了父母心愿,纵是死去,也算不得是抗旨。木碗,我……”
张无双张了张嘴,忽地却没了声,执刀的手无力地垂下。
关暮站在一旁,倏然收回准备勾魂的手,蹙了眉:“祝生,不可胡来。”
“关暮,”几秒钟的静默后,张无双抬了头,眼神幽深,“你就这样看着他去死么?”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他步步紧逼,“拜堂的时候,你就看出来他命不久矣了,对吧?”
关暮叹了口气。
他怕的就是这个。
殉情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祝生见得少,一时情急,为了救人怕是会直接附到他人身上。
可这么做……
“祝生,从他的身体里出来,”关暮语气无奈,“你救不了他的。”
祝生抿着唇:“至少,他的身体还有用。”
“白府灭门已经三天了。三天,该销毁的也都销毁了,若是无人问起,只怕人人都会闭口不提。如今唯一能开口的渠道,便是张无双这张嘴。他对一切都不知情,即使问了,别人也不会有所猜忌。”
“关暮,让我去。”
关暮定定地看着那双坚定而明亮的眼睛。他明明有千万种道理,什么人鬼殊途,什么两界规矩,却都被生生吞回肚子里。
“胡闹。”他斥道,却纵容地让开了路,“去吧,出门左转,羲和郡主还在卧房。”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的阿祝啊,想查清真相,想给无辜的姑娘一个交代,也想要努力,让这个少年活下来。
——阎王让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手腕的红线一点点的收紧,关暮肆意一笑,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嘴角溢出来的甜腥。
一点小代价罢了。只要他的阿祝想,他什么都愿意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