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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日,麦田联合广告协会、各大论坛发布澄清公告,披露此前Audrey事件中Nelson与新奥通过构陷陆晚江及麦田公司以谋私利的事实,并将追究其法律责任,一下子在业内引起哗然。

这样的丑闻犹如当头一棒,打得Audrey方面措手不及,但他们主管经理第一时间站出来向晚江表达了歉意。新奥那边的情况已然好不到哪儿去,丑陋的竞争手段,足够让他们在未来的几年中抬不起头来。广告产业本就日新月异,新人辈出,走这样的险招无异于自掘坟墓。而之前对晚江进行口诛笔伐的网友们突然哑火,一盆清水扑灭嚣张气焰,然后开始纷纷转为指责真凶。舆论呈现一边倒的新形势,看得一办公室人神清气爽。

田恬光想想新奥副总现下的处境,就能乐上半宿。居心叵测,精于算计的人,不会有好果子吃,而天公会佑善人。“你知道吗,我昨天终于无梦无失眠,一觉到天亮。天晓得我已经多久没这样踏实好眠了。”

晚江对着洗手台补妆,向镜子里的田恬笑了下。手机催命似的叫嚣着,她与田恬挥手再见,在冲往电梯的路上接起来:“我正要出公司呢,别催!”

陈元一“哎哟”一声:“晚江姐你倒是快点儿呀!”

“到底什么事儿啊,整得这么要紧?”

“电话里说不清楚,你快来!”

陈元一从开门以后就比着噤声手势,许久不见,这小子竟然把脑袋上的毛染成了灰色,帅得跟动漫人物似的。他神神秘秘地拉晚江到阳台“共商大计”,五分钟以后,又神神秘秘地拉晚江来到高以樊卧室外。

门虚掩着,陈元一轻轻推开,优质的吸音地毯吸收掉俩人的足音。高以樊躺在宽大无比的床上,臂弯里搂着小小一团的粤粤。一大一小,相亲相爱的睡姿。晚江突然想到什么,把陈元一盯得直发怵:“我没有!小家伙是自己玩儿累了!我发誓!”

晚江将信将疑,瞧床上岁月静好的爷儿俩,姑且相信陈元一还没有丧尽天良到给粤粤喝兑了安眠药的牛奶的地步……

否则,高岑一定会整得他令赤道以南的爹妈都不认得。

“那我就撤啦。”

晚江跟他走到门口,见他低头穿鞋:“你不留下来?”

“噢不,我不适合这样的场面,而且……”他手掌一抬拍在晚江肩上,“有你在就好啦。”

她回到卧室,其实高以樊的房间布置简洁,只是这软榻上凌乱一片,电脑相机手机报表,一副“我很忙”的工作状态。晚江把棉毯悄悄掖到粤粤的小下巴下,孩子的皮肤就是好,细皮嫩肉吹弹可破,光线下能瞧见极短极短的茸毛。

她没忍住,还是看了高以樊一眼。陈元一说他最近为了一个收购项目忙碌至极,在公司没日没夜召开各种会议拟定各类数据,工作狂技能全开。而此刻,他终于被陈元一的几粒安眠药带入了休眠状态。

万籁俱寂,高以樊睁开眼,一时还徘徊在方才的断梦边缘,仰面朝着天花板放空。天色已暗,满室静谧,所以那“咔嗒”一声显得尤为清脆。他支起手肘,斜着身子望去,窄窄的门缝处矮墩墩一团黑影,他哑哑地喊:“粤粤……”被识破的小家伙扭过身子屁颠屁颠逃走,徒留高以樊郁闷一脸。

高以樊打开房门,满屋子黑兮兮没有点灯。他好像听见窸窸窣窣的浅吟低唱,循着它一步一步穿过玄关,踏入客厅。然后,是豁然映入眼帘的摇曳烛光,他耽搁在那里不敢动弹。

晚江跪在矮几前补救灭掉的一根蜡烛,灯芯又燃,她看着那撮小小的火苗欣然一笑。粤粤也蹲在一边,小胳膊环住圆润的膝盖,含着下唇吮得滋滋响。

小馋猫,高以樊“哧”一声笑出来。

晚江在焰色中直起身板,招手说:“你快过来,要燃光啦!”粤粤糯糯的声音附和着:“舅舅快!快呀!”高以樊走过去盘腿坐下,温热的手掌抚了抚粤粤毛茸茸的脑袋。那声音原来来自晚江的手机,此刻唱到这里:

……

今夜还吹着风

想起你好温柔

有你的日子分外的轻松

……

他没有听过的女声版本,柔软绵长的气声在客厅中萦绕,将一颗烦琐的心轻化如微尘,他好像从来不曾这样安宁着喜悦。

粤粤把寿星皇冠戴到他脑袋上,下一秒,高以樊就听见一阵快门声。晚江坐在他对面举着相机偷笑,烛火的金光在他的脸上跳跃,她说:“生日快乐。”

“我都忘了。”

“其实吧,你有一个好表弟。”

“……”

唱好生日歌,照例许完愿,粤粤非常殷勤地帮寿星吹蜡烛。晚江摸黑打开大灯,回来时发现蛋糕上少了一颗草莓。她机敏地去瞅粤粤,孩子天真无邪地眨巴着眼睛,晚江顿时嘴角一抽:小鬼,你不知道自己被嘴角的奶油出卖了吗?

大约是这氛围使然,高以樊仔仔细细吃完一整块蛋糕,竟也不觉得腻。他将皇冠摘下来,拿在手里瞧上头花里胡哨的点缀,仿佛是随口问:“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原本正和粤粤玩闹的晚江微微一怔:“啊?干吗突然问这个。”

“问问。”

“噢……”她拿叉子刮纸碟上的奶油,答非所问,“我不过生日的。”

高以樊没有拆穿她的闪烁其词,只是又问了句“为什么”。

她索性干巴巴地笑:“不喜欢,太麻烦,没意思。”

“立冬对吧。”

一室寂静。

晚江放下叉子,无语又讶异:“你怎么知道?”

高以樊把皇冠搭在粤粤脑袋上,侧着身子对她说:“晚江,有时候某些伤痛是让我们成长的,不必永久不忘。”

……

晚江一度以为那次见过叶贤芝以后,会有一路坎坷艰辛等着她。

谁知那个秋天,之后的几次见面都是平静无澜。她内心的忌惮被悄悄粉碎,最后不禁笑话自己狭隘,只是仍旧无法认同和迎合那个女人。

一天趁着苏闻结账,叶贤芝终于在餐桌上和晚江开诚布公:“其实你真的不够聪明。”

“我给过你好多机会,可你没有珍惜。”

“我希望你明白,现在的一切,只是我不想让我的儿子太快失意——仅此而已。”

苏闻回到她们身边的时候,叶贤芝神色恢复如常,她挽起晚江的手,苏闻在一旁跟着出门。再多暗涌,都没能揭穿这份其乐融融。

晚江还记得高中历史课上,老师曾经强调,任何事件爆发之前都藏有一条引线——比如1914年6月28日发生在巴尔干半岛的萨拉热窝事件,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线。

得过且过也没能挨过。

那年立冬,晚江心如刀割地婉拒了杜宝安请客庆生的好意,这堪比日全食般百年难得一遇的盛情,错过这次盼不到下次。

“重色轻友!知道你小两口郎情妾意,二人世界甜蜜蜜!”

其实再寻常不过,俩人看了电影,又逛了书城和超市。经过人民广场,偏角地方人特别多。原来是在搞活动,主办方架起篮球架,十投十中者拿大奖。苏闻和晚江讨完奖励,摩拳擦掌便要参加,她戳他脸颊:“苏闻同学,你如果赢了我都替你害臊。”

他抓住她作恶的手指放在唇边哈气:“坏姑娘,等我凯旋!”

结果是没悬念地全部命中,苏闻却没有接受主办方提供的大奖,只匆匆拨开围观人群去找他的女孩。晚江瞧他像小孩子要糖吃似的,心不甘情不愿:“明明今天是我生日……”他就那样蓦地俯下头来,亲上她还在碎碎念的嘴唇。唇膏清香好闻,是他爱恋的味道,熟悉到每一次都会令他心跳如狂。

他本是谦和的性子,但骨子里的蛮横,都给了眼前这个他愿意护在心口的人。

人来人往的,晚江终究不好意思,她推开他。

苏闻满目奕奕:“晚江,生日快乐。”

找到那家杜宝安推荐的重庆火锅,苏闻接完电话从外面进来,晚江刚要好了锅底。他像是犹豫,但表情是开心的:“晚江,我哥说他一会儿过来。”

不是不意外,晚江下意识攥紧手里的菜单:“他不是在美国吗?”

“今天早上刚飞回来,说是办点儿事情,晚上就走,怕我妈念叨索性就没说。他也是刚刚才给我打的电话,只告诉了我。”最后那句带着小小的骄傲语气。晚江没辙:“然后呢?”

“然后我说你今天生日,他说一直想见你,所以等会儿去机场前,先折过来看看你。”那是从小对苏闻爱护有加的手足,只是每次要与他的家人见面,晚江总会紧张。

“他会喜欢你的。”

“噢……那我可以喜欢他吗?”

“还是不要了。”苏闻坐到她身边,拉过菜单浏览,“你只能喜欢我。”

要了一桌子菜,汤汁因为沸腾从中心不断翻涌开来,鲜香里可以闻见浓郁的辛辣味。苏闻预先为苏阅烫了许多他爱吃的菜,俩人在氤氲雾气里欣然等待。

只是他们终究没能等到。

晚江记得苏闻接起电话后大惊失色的样子,临走前他脸色煞白,像死过一次:“大哥他出车祸了,听说很严重……我要去医院,你在这里等我。”

这根本就是玩笑,是难以置信的玩笑。她和苏闻一样,完全没有办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只觉当下应依他所言,木讷说完“你小心些”,苏闻已经不见踪影。

晚江一个人在包间里,未动一箸。整锅汤料挥发蒸腾,剩下火红色的一层辣油,像干涸后的斑斑血迹。其间苏闻没有来电话,她亦不敢询问,只是呆然地干坐着,在乱作毛球的思绪里拼命自我安慰——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可她怎么也止不住去想。

如果不是因为她,苏阅本该直接去往机场,按照计划搭上今晚飞往纽约的航班。

如果不是因为她,苏阅无须突然更改行程,没有了这多余的一趟路,就不会遇上交通事故。

如果不是因为她……晚江整个人蜷在椅子上,抱着头小声呜咽起来。

她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心底深处沉睡的恐惧感,伴随着遗失而去的分分秒秒越来越明晰。

她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一直待到火锅店打烊,她不得不回学校去。室友见她魂不守舍,问了也只是摇头,她打不通苏闻电话,短信也没回复,而担心和忧虑越来越冗长。

安静一晚的手机终于有了动静,晚江连忙接起来,那端却悄无声息。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最后听见苏闻破碎的嗓音:“我想见你。”

晚江几乎是连滚带爬一路到底,宿管阿姨准备锁门,她央求许久只差没给她跪下。门口路灯坏了一片,苏闻细细长长的轮廓杵在黑暗里,她走近,因为他站在下面两级台阶,两人几乎平行相视,任由夜风在二人之间瑟瑟吹过。晚江机械地捧住苏闻僵硬的脸,还能拭到湿凉的水渍。她的手掌感受到他的颤抖,万般艰辛亦是耗尽心力,他说,晚江,我的大哥没有了。

她鼻子一酸,胸口像瞬间被重锤击中。

“我……”她抖着双手围住他的头颅,用胳膊紧紧拥住,哽咽着咬住手背,“对不起……”

苏闻握住她的肩膀分开彼此,衣袖揩去她脸上的涕泗横流:“和你没有关系。”

“不是的,不是的……”她只剩下摇头,执拗地摇头。她说不清此刻心中的哀恸,她悲苦地想,哪怕是苏闻这个自己深爱的人,哪怕是他,也不会知晓自己如今这份绝望了。

黑夜为他遮去血丝通红的眼,他仰起头大口大口呼吸,迫使自己镇定:“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几小时前还在和我说话呢。怎么能够,突然就不存在了……”

“我妈根本接受不了,大夫给她注射了镇静剂,我要回医院去守着。爸爸正在赶回来。”

“可我就想见一见你,晚江,医院又大又冷,我从来没有这样绝望……”

“以前觉得还有足够的时间,只是竟然,再没机会介绍你们相识了。”他的声音低下去,揉揉她的头,“好了,这里风大,当心感冒。你赶紧上楼去,我这就走了。”

寥寥字句,几乎每一个音都在颤,硬是令晚江难受到失语。只能捂住嘴拼命摇头,指缝里全是眼泪。

苏闻最后吻了下她额角,安抚她也是安抚自己:“上楼去。”

她永远记得那寸落在她清冷肌肤上的,单薄细腻的温度。如同她永远记得,那夜苏闻走时最后的几帧画面,远近皆是渗不透的茫茫泼墨,她甚至看不清他离开时的姿态,但一定比这寒夜还要落寞。她怅然而悲戚,那一步一步像烙下了阵阵绞痛,竟似会从此踏出她的一颗心。只予她往后荒芜空旷的内心一隅,响彻一段寂寥却隽永的足音。

叶贤芝因此大病一场。苏阅是长子,是苏家呕心沥血培养数载的接班人,一场始料未及的车祸,不仅只是席卷而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半生悲痛,父辈寄予其身的殷切期望同时垂幕落空。苏闻一直在医院很少回学校,叶贤芝情况不好,时而郁郁寡欢时而疯癫发狂,失控起来扯着嗓子嘶吼。有些话,苏闻并不愿意听见。他总是被动陷入酸酸涨涨的情绪,在内心角力的拔河里进退不得。

出事之后晚江与苏闻见面甚少,她也不想平添负担。平日里寻常的单独相处竟变得弥足珍贵,他常常凝望她,只是凝望,缄默不语。那眉间忽然像有万结千褶,解不开也拂不平。

“我想去看望一下阿姨。”在这件事上,杜宝安也是赞成的。纵然暗里较劲,可诸多心结在如今这悲苦面前理应退一步,抛开一切仅仅作为晚辈,这毕竟是礼数。

“过些日子吧,医生嘱咐静养,不大方便探望。而且你不是不喜欢去医院吗,出院以后我再带你去。”

晚江垂下眸子:“嗯。”

最后还是杜宝安陪她去的医院,刺鼻的医用消毒水味和护士推车里药罐碰撞的脆响。两人伫立在病房门口良久,晚江捧着一束马蹄莲,花叶凉凉地触在脸颊,像蚂蚁细微的啃噬感。她抬手叩门,听见苏闻提声说“请进”。

叶贤芝本是半靠着与坐在床侧的苏闻说话,见那来人,突然僵直了身子,冰凉的眼神凌空直射过来。苏闻惊愕,站起来还未走两步,就感到脸侧“嗖”一下飞过什么。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幸亏杜宝安手疾眼快拉了晚江一把,玻璃杯最后撞上门框摔得粉碎。

“妈!”

叶贤芝突然像发了狂一样不管不顾,她知道自己早就想这样做了,摸到什么就朝晚江掷过去,乒乒乓乓闹出好大动静。苏闻无法控制她,只是将晚江和杜宝安护在身后,那些飞掷过来的药粒扔了他一身。叶贤芝气结:“苏闻!你如果是想气死我,你就尽管护着她!她害死你大哥还不够!还想着来气死我!”

晚江没有躲在苏闻身后,她走上前来叫了声:“阿姨。”

“别叫我阿姨,你给我滚。”

苏闻关上病房的门,将吸引过来的医护人员隔离在外。

“妈,我说过很多遍,大哥的意外和晚江没有关系,你不该迁怒她。”

“和她没有关系?你到现在还觉得和她没有关系?你哥若不是为了见她,能遇上意外遇上车祸吗?那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叶贤芝摇头恸哭,良久,突然抬起脸来,眦裂怒视,“陆晚江,我告诉你,你就算不是元凶也是帮凶!”

晚江从没见过这样的叶贤芝,发丝凌乱,面色暗沉,没有了昔日的端庄优雅,得体从容。那无数次被安抚下去的歉疚,在叶贤芝赤裸裸的控诉下又被拉扯出来暴晒。只是,她无力争辩什么,因为当时连她自己,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苏闻接过她手上的马蹄莲,语气疲乏:“先回去吧,谢谢你们的心意。我回学校再去找你。”

叶贤芝听闻他这样说,扬声怒骂:“苏闻,我不准你再见她,听到没有?死的是你亲大哥,你心里难道不会觉得难堪吗?”

“妈,我求你,我求求你别再说了。”苏闻觉得自己内心本就不够稳固的堤坝随时会崩塌。母亲在他面前发泄无数,那些粗鄙的怨怼,像牢笼般困住他,也像荆条在鞭笞他。他独自承担可以,但不能忍受自己深爱的人受折磨。

“还有你,陆晚江,你这辈子最好都别忘了自己害死过一个人。你就是个祸害!”叶贤芝清清淡淡撂下一句话,神情仿佛有嗜血的快感,让晚江心头一颤。

到这个节骨眼儿上,杜宝安也忍不住了:“您简直欺人太甚!苏大哥的事情大家都深感悲痛,晚江最为内疚。可人生祸福难料,事故全在意料之外,谁都不希望发生。您不去责备真正的肇事者,却在这里含血喷人,也未免太用心险恶了吧?”

“我含血喷人?”叶贤芝大笑起来,“不不不,我第一次见到她就知道她是个灾星。只是没想到她还克死了我的儿子,她怎么还能活得心安理得?”

杜宝安气得发抖,晚江拦住她:“别说了。”

“为什么不?该扪心自问的人究竟是谁?她口口声声说的一切,我看根本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杜宝安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简直是要喷火。晚江只想紧紧抱住她,她从来没有见过杜宝安这样生气。叶贤芝的话没有击倒自己,但是杜宝安通红的双眼,让晚江深深地想流泪。

这世上总有些人为了保护你,可以不惜向旁人面露狰狞。

她心目中突然多了无穷的勇气:“阿姨,对不起。但无论您相信与否,对苏阅大哥的意外,我深感歉疚也自知难辞其咎。我……”

“不……”站在一旁的苏闻突然打断晚江的话,看着那个自己称之为母亲的妇人,“如果真要追究,那当晚是我接的电话,是我告诉大哥我正和晚江在一块儿,是我给了他地址。如果真要追究,那么我才是罪魁祸首,是我害死了大哥。”

晚江和杜宝安都没看清,叶贤芝是怎样扑了过来,劈手掌掴在苏闻脸上。她们眼睁睁看着苏闻被打得别过脸去,那声响震得晚江整个心尖都疼,她觉得自己该去死。

叶贤芝全身发抖,脸色惨白如墙,竖着颤颤巍巍的食指怒不可遏:“苏闻……这是你该说的话吗?你是当真要逼死妈妈吗?我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为了一个女人跟我造反。你要闹之前,先给我想好了,如果你能置苏家于不顾,能对你爸爸的基业袖手旁观,你就去闹!否则,你就给我乖乖收好那些狗屁的迟疑和愚钝!还有……”她指向晚江,那话语如千年极寒,“就算是我死了,你也不许和她在一起。”

……

“还小的时候,邻居家孩子有次闹脾气不肯吃晚饭,到半夜,又愣是饿到要吃馄饨。结果她父亲在去给她买消夜的路上遇上了歹徒,身中多刀而死。如今她都没能从这阴影里走出来。

“我以前也不大明白,直到自己也遇上了类似的事情,才了解这其中会有多少内疚和抱歉。旁人的宽慰是短暂的,精神上却总是挣脱不开‘如果不是因为我’这一事实。就像一个枷锁,把一颗心或轻或重地套牢。”

高以樊问下去:“后来呢?”

“后来啊……”晚江用叉子挖下一块蛋糕吃进嘴里,细嚼慢咽半晌才吞下,“很辛苦咯,但也很快就结束了。我和苏闻,很快就结束了。”

……

苏闻一直记得苏阅曾说:“只要有大哥在,你这辈子就可以为自己而活。”

他享受着手足给的自由与安逸,他只是从未曾想过——这般彻彻底底失去一个人。而那份被遗留于世的责任,毫无疑问降临在苏闻的后半生。

叶贤芝那边,亦是铁了心铆足了劲要拆散他俩,各种阻挠磕绊能想到的都使了个遍。他们苦苦挣扎,身心俱疲,平静无澜下其实两个人都血肉模糊。连每一次的拥抱和牵手,都仿佛难以再回温到从前的热度。

回不去,是多叫人潸然泪下的三个字。是在仍然相爱的两人之间划下一条天堑,它无形无影,但毕生都无法逾越。有时候,苦痛无望的相濡以沫,和肝肠寸断的相忘江湖,竟是如此艰辛的抉择。

她最后一次去找叶贤芝,约在一家叫作“不水船”的民国风茶馆。店内暖气开得很足,热得人手心冒汗,黏腻腻连杯子都捧不住。

“我会和苏闻分手的。但是,我不会开口。”

叶贤芝一哂:“嗬,你也不过如此,当初的趾高气扬哪里去了?这是打算扮演被抛弃的苦情角色,接着卖弄装可怜的本事吗?”

晚江不为所动,伤心都不怕,碎语闲言算什么。

“随您怎么说,我不是为了我自己。”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这样做是凭什么?”

“凭我爱他。”

那壶白茶两人到最后都没喝一口。晚江出了茶馆,一路向北往学校走。B市一入冬季就会多雾,仿佛上苍哈出的一口雾气,白茫茫罩着人间。能见度极低,几步开外的行道树都被施了隐身术似的。步行的路人只有走得极近才能瞧见,街角处坐着一个朦胧不清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在哭。

……

“现在想想,当时可真矫情。只是手足之死对他打击太大,他母亲又那样苦苦相逼,我做不到在他心力交瘁的身上再抽一鞭子。何况我答应过他,不做先离开的那个人。”

“他和我说过,他太了解我,在这件事情上,他不能接受我哪怕一次违心虚意的分手。他不能接受我离开他的理由,会是因为我爱他。”

“如果哪一天,他真的对我说了那两个字,一定是周全考虑,绝不仓促。”

“一定是,他真的不再爱我。”

是真的爱一个人,才会为这世上七十亿分之一的缘分,甘愿退一万步背负伤痕。

……

其实苏闻来见她的那天并不特别,却成为这凛冽肆虐的寒冬里,冻伤她彻身血肉的最冷的一天。他们散步在灯火通明的图书馆,萧条无人的篮球场,冻结成冰的思源湖,仿佛一夜之间重走一遍曾经牵手而过的路。他依旧送她回寝,坏了一片的路灯早前全已修复,尽管列了一排,可那凄凄惨惨的光亮竟别样孤独。苏闻扎紧晚江松垮的围巾,细致地将毛边塞进她小巧的下巴底下:“围巾戴紧些,不然漏风。”

“不要再糊涂到将暖宝宝直接贴在身上,会灼伤的。”

“嗯。”

“你不是说那个红色热水瓶一点儿也不保温吗,记得换个内胆。”

“好。”

“例假来的时候,就不要和杜宝安去吃麻辣火锅了,千万忍住。”

“偷偷吃一次也不碍事的嘛……”

“回家的机票早点儿落实,别又弄得和去年一样。”

“我知道。”

晚江只觉得眼底有温润泛上来,眼前的苏闻幻化成重影。她从口袋里抽出手,戴着手套所以拍在他胸口的声音有点儿沉闷:“你很啰唆哎。”

一定是她太大力,不然怎么整个胸腔都灼烧般疼起来,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喉头战栗,五官附近的神经顷刻间发酸,他说得很轻:“晚江,我不能爱你了。”

我不能爱你了。

这北国的岁暮天寒,雪虐风饕,也抵不住这样的心碎。她做好万全准备,颓然地独自一人等在这里,没能等到他说分手,也没能等到他说不爱。

我不爱你了,我不能爱你了。原来这一字之多,会叫人懂得万劫不复,却无法叫人甘愿心如死灰。

……

“所以自那以后,我就很反感冬天。天寒地冻的气候,苦涩难耐的回忆,哪一个都要命。”晚江晃着手里的水杯,最后总结道。

蛋糕已被粤粤搅得惨不忍睹,小鬼才懒得理两个奇怪的大人,自个儿玩得不亦乐乎。晚江回过神,将剩下的薄荷水一饮而尽:“不好意思啊,好好的一个生日,结果弄得这么扫兴。”

从头到尾高以樊都一副默然不语的倾听模样,此时他倾过半身,专心收拾面前的残骸。

“没关系。”

“……”晚江眼角跳了跳,怎么感觉语气有些微妙,“你没事儿吧?”

装聋作哑是吧?

她飞快地揩了坨奶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抹到他脸上。高以樊手里还托着蛋糕的底盘,瞬间像被点了穴似的,就着那姿势一动不动。粤粤哈哈大笑起来,只是觉得太好玩儿,晚江快速起身,拍拍臀部撤离现场:“借你电脑收个邮件。”

她离开客厅,他却又坐了下来。脸上的奶油没有心情去擦,脑袋往后一靠,落在沙发柔软的边沿。

高以樊,你神经病吧,明明是你自己要听劳什子的“说出你的故事”。

可这一切,竟会让他心生妒意。

说什么“没关系”。

谁说没关系,怎么就别扭地发觉,关系大发了呢。

粤粤牌贴心小宝贝凑上来替他擦掉奶油,糯糯地怕踩到地雷:“舅舅,你怎么啦?”

高以樊大掌拍在他的小屁股上,语气听起来相当苦逼:“舅舅自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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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场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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