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请进。”
晚江推开田恬办公室的门,听她正在结束一个电话:“哪里哪里,说这话就见外了。大家来日方长嘛,有的是机会。嗯,好,再见。”
田恬扣下话筒,面色倒不像语气那般轻松了,晚江把手上的东西递过去:“怎么了?”
“昨天还谈得好好儿的事情,今天突然一百八十度变卦。”
不是吧?
晚江着实诧异,连日来几个原本洽谈顺利的商家纷纷改变态度,简直匪夷所思。
不过还得提提一个礼拜前的下午,徐氏总经理突然到访,向麦田方面表达了诚挚歉意。说是前段时日被公司派往外地,事情全权交给了下面的人负责,发生这样无礼的情况,感到万分抱歉云云。
“这演哪出啊?敢情是上头替手下收拾烂摊子来了?”当时大灵搂着晚江如是问。
于是她们自然也不知道对方离开麦田后,那总经理助理曾不满道:“总经理,就这样的小事,需要您一下飞机就亲自赶过来赔礼道歉吗?”
那总经理脸一沉:“怎么就养了你们这群废物?那兔崽子是哪根筋不对,没弄清楚情况就私自妄为,反了是吧?还小事,昨天我接到消息,说年度商业论坛会议取消了咱们公司的出席资格。不惹事儿怎么就这么难?”
助理闭嘴了。
而对麦田来说,本以为是一波已平,没想到会几波又起。田恬抑郁了这些天,焦躁到掉了好多头发。麦祁只说“点背不能怪社会,没签合同之前一切均有变数的嘛”,但她就是没办法静心。
“想来是我们风头太劲,有些人看不过去了吧。市场竞争嘛,哪个行业没有,我还怕他们不成?买卖也是讲究缘分的,咱们做好自己的事就OK。”烦心归烦心,但她作为老板,不能在员工面前太消极。这话是安慰晚江,多半也是在安慰自己。
“对了……”田恬抽出压在文件下的一张请柬,“过几天有个酒会,你代表公司去吧,我最近状态不佳也没心思。”
晚江翻开来,古雅的色彩和情调,是苏禾庭院的年中酒会。
其实苏禾庭院新一季的宣传结束制作已有好一阵子,难得他们如此上心。晚江将出席酒会的任务接下来,尽管对她来说,这些交际活动实属为难。她一直很佩服那些可以在短短时间内,就从白骨精迅速变装成优雅名媛的女人。白天像一台台高精准的仪器,疯狂运转,夜晚降临之时却在各大社交场所如鱼得水。
晚江走进酒店大厅,远远看见电梯门就要合上,她踩着恨天高一小阵疾奔,幸亏电梯内有乘客及时替她按了键。她心下感谢,接着就在缓缓开启的门缝里看见了笔挺的苏闻。
一时竟不知该不该踏进去。
头一次发觉电梯运行这般慢速,密闭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二个人,呼吸频率近乎合衬。明知参加苏禾酒会,碰面在所难免,但晚江还是有些局促。
“最近一切好吗?”
明明这样近,那声音听来却像隔了层真空玻璃,晚江回答他:“都挺好的。”
苏闻闻言自顾自点头。但愿只是他多虑了,毕竟已经过了这么些年,叶贤芝不至于再为了什么,弄出不大不小的事来。总之他和岳宁好一点儿,对晚江来说也就好一点儿。
“你现在,是和高以樊在一起吗?”
他放在心里很久的问题,终究还是问了出来。晚江神游的思绪被震碎,一时间非常窘然:“我们只是朋友,他那个人还挺不错的。”
苏闻在电梯镜面里,非常清楚地捕捉到她面色微红:“晚江……”
电梯“叮”一声到达楼层,晚江心一横便决定选择性失聪。然而当她望到门外的景象时,那双恨天高像钉在了地上,一步也没迈出去。
她也纳闷,怎么就一眼识别出那背对着自己的男人,是高以樊。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右臂上攀了一个女人,紫红色晚装拖曳一地。卷发全撩到了一侧,于是整片光洁柔嫩的美背暴露在空气中,后腰极其性感纤细的线条夺人眼球。他们在与其他宾客攀谈,不知道说了什么,那女人仿佛乐不思蜀。晚江和苏闻都没有发出声音,谁料高以樊却蓦地回过头来。
他一怔,不知道是见这二人站在一起心里别扭,还是当真被眼前的陆晚江降住了。她着一条香槟色抹胸小礼服,上半部分点缀着几层薄纱,一眼望去,玲珑锁骨若隐若现。大约是高跟鞋的关系,衬得白皙如玉的双腿更加笔直。贴身设计的礼服将身材勾勒得与平时大不相同,宛如一只瘦腰瓷瓶,在原地自顾自美丽。那垂坠晶莹的耳饰,闪耀得如同她的眼睛,不可阻挡地落进他心里,璀璨了他今后人生无数个夜黑与天明。
陆晚江,我想我是该承认,我对你如此动心。
苏闻一手悬在晚江腰后将她带出电梯,高以樊则不动声色地抽出那条被女伴挽住的胳膊。他向苏闻伸过手去,于是两人随意握了握。
紫红色晚礼服的女人也上前来,露出洁白的八颗贝齿,笑容大气。或许高以樊这类人,的确需要这样的女人站在身边与之匹配。晚江胡思乱想,岳宁款款而至,一眼就逮住她,牵过手来直夸她的打扮美。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眼光没错,岳宁挽住苏闻的手臂:“你说晚江今晚是不是很漂亮?”
其实他都没来得及好好看她,这个问题之后,眼光才在她身上流连。他曾经拥有过她的青涩时代,而如今渐渐成熟的女人香,已与他无关。它将会为别的男人绽放,成为那个幸运儿独占的芬芳。
“很漂亮。”
或许只有苏闻自己才知道,即便是横跨了几载光阴,记忆从来不会忘记,曾经因谁造就的一见钟情。
这氛围让高以樊觉得不大舒服,那女伴睨了他一眼,仿佛娇嗔:“你觉得呢?”
“也就还好。”
岳宁的出现打破了四人格局,同时又微妙地造成了另一局面:晚江独身而处,在这成双成对的境遇下,只想快快混入宾客群扮演路人。她不想同苏闻过多接触,也不想理某个评价自己“也就还好”的讨厌鬼,天晓得发什么神经,一时间见谁都不爽快。
酒会正式开始,晚江拼命降低存在感。但是有人不知道闹什么情况,积极发扬游击战精髓,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疲我打、敌逃我追。概括成更直白的话就是——有陆晚江的地方,就有高以樊。
她刚与之前有过项目来往的一位女士展开对话,耗尽耐心的某人极其绅士地站到她身边,拿出了影帝级的演技:“对不起,打扰二位。陆小姐你好,我是……”那位女士在男色和演技的双重忽悠下,主动礼让:“你们先谈。”
“……”晚江一脑门儿的汗,见他身侧那朵娇艳玫瑰不知去向,“你的拍档呢?”
那紫红色晚礼服小姐不仅仅有美背,胸前光景更甚,波涛汹涌诱惑深深,她是男人都能喷一鼻子血。
“不见了。”
“虽说这‘逢场作戏三昧俱’,但你这样把一位诱人犯罪的辣妹丢下不大好吧?好歹是你带来的,怎么能撇下人家单独跑开……”
“还不是为了追你。”
高以樊回得利索,说完才发现这话有歧义。晚江倏然睁大双目,惊恐模样在他看来竟然很可爱。
怎么办,他真的好喜欢。
喜欢得内心发痒又发酸。
高以樊提起指尖刮刮眉骨:“于姗是公司公关部经理,基本上都是她陪我出席活动。我们私底下是很好的朋友。”
原来如此。这男人今晚一副简洁的英伦腔调,额前短发微微向上翘起,越发显得眉目立体。再加上方才那小动作,随性却又实在撩拨人。晚江抿口香槟,准备再次转移阵地。
只不过今晚要逮她的人,看来不止一个。何况遇上这只大猫,还真不是游击战就能解决的。再次相逢,叶贤芝依然雍容华贵,高级刺绣旗袍在这样的酒会上独树一帜,笑容比脖颈上那串珍珠项链还惹眼。
晚江想离叶贤芝远远的,只是腰上横来一只手阻挠她的撤退,高以樊不说什么,叶贤芝却被实在地暗示了。晚江浑身戒备,他不会错将自己当成公关部经理于姗了吧?她用手肘抵他结实的侧腰,但后者不为所动。
叶贤芝冷笑,即便高家家大业大,高以樊在她面前也不过一介晚辈,哪有资格在这样的场合给她难堪?她不紧不慢说了些场面上的客套话,高以樊进退自如地回着,最后听她好言相劝道:“小高先生这么有身份的人,应该将眼睛擦亮一些。为了自己也为了家庭,有的人,还是少接触为好。”
晚江清楚感受到那手掌熨在腰上的热度,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小片肌肤上,甚至都没在意叶贤芝的指桑骂槐。陌生又熟悉的男子气息,给人温存舒适的安全感,她曾在他身上幻觉到苏闻的影子,但此时此刻,她内心的悸动此般真实,高以樊此般真实。
他没有回叶贤芝的话,而是俯下身,鼻息触在她额角:“这里空气不好,你到外面等我。”
晚江背影渐远,高以樊终于看向脸色不愉的叶贤芝,他晃动手中盛着红褐色透明液体的高脚杯:“苏夫人,对多年前您大儿子的车祸意外,我感到非常惋惜。但如果您真的为他好,就把一些私情放一放。人贵自重,您偏执地将那可笑罪名归结到陆晚江身上,不过是想让她一生都不好过。”
“放过苏阅吧,他在天上看着您。至于陆晚江,也许您没那么宽容。不过没关系……”高以樊仰首将红酒饮尽,口腔里是满溢的果香,“她有我。”
晚江在长廊尽头等待高以樊走向自己。
“我们走吧。”
“去哪儿?”
“送你回家。”
“啊?可是这边还没有结束。”她又不是自个儿来玩儿的,她代表的可是麦田。
高以樊拉过她朝电梯走,晚江被拖得打了个踉跄,挣扎着:“高以樊你喝了酒的!”
他叹气,随后从牙缝里磨出几字:“有、司、机。”
“……”
晚江这件小礼服本是遮到大腿中部,现在坐在车内,因为姿势关系,裙沿噌噌往上爬了几厘米。她勉强用双手护住,却是杯水车薪。高以樊神经敏锐,拿了条毯子放到她腿上,眼不见为“静”。
半路上她终于忍不住问:“你刚刚支开我,和她说了什么?”
高以樊偏过脸,瞧她一脸好奇:“女人太聪明就不可爱了。”
“我又不是萝莉,干吗要可爱,我的女神是岑姐!”
“这个话题结束,下一个。”
“为什么?”
“因为提到她我会头痛。”
“……”
司机将车稳稳停在晚江家楼下,然后借故下车去了。虽然按他俩的关系,今晚高以樊举止轻浮了些,但也算歪打正着帮自己解了围,所以心里还是感激比较多。
“谢谢你。”
她端端正正坐着,突然感到耳旁掀起小股凉风,高以樊一手抵在车窗支着额角,一手探过来,将她缠上耳坠子的几丝鬓发撩回耳后。他今晚这是怎么了,好像总是不由自主失控。
“谢什么?”
他的手指带电,在晚江耳廓留下密密酥麻。她心跳一下子漏掉数拍,怎么也回不到正常的频率:“谢谢你送我回来。”
“这样,那你谢司机吧。”他一点儿也没有掩饰语气里的笑意。
“也对,那晚安了。”
“晚安。”他嗓音哑然,才两个字就听得晚江全身通电。见他几欲启唇,担心他会说出一些让自己扛不住的话来,她当下做出个“打住”的手势,高以樊果真条件反射地停下。
两人在这隐形力量的神奇作用下对峙了几秒,高以樊被唬得莫名其妙,迟她一秒觉醒,这女人已经抓住时机夺门而去。撤退得太夸张,毯子直接从车里被她带到外头,拖了一地。可她也管不了那样多,一心只想逃跑。她捂住脸颊,救命啊,掌下肌肤竟比夏夜里随处浮动的燥热气流还要滚烫。
早上被定时闹铃吵醒,关掉以后心想再睡五分钟,可这一歇就歇过了头。晚江连滚带爬从床上起来,边套衣服边碎碎念杜宝安这货走之前竟然不叫醒她。日常妆都没工夫化了,早饭肯定也是来不及买,于是她往包里装了盒牛奶,匆匆关门离去。
今天有实习生要来,是公司和A大签了实习协议后的第一批学生,一共七个,没想到自己也分摊到了一个。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迟到,难道第一天她的威信就要碎成渣了?
晚江这样想着,踏进办公室。正在泡咖啡的大灵一把拉住她:“你今天怎么这么迟?人家实习生大概天蒙蒙亮就来了,坐那儿等了你半天。”
“……”
晚江扮一个哭脸,果然有个大学生模样的人坐在自己位置上。倒是很规矩,桌上物品的摆放都还是昨天走时的样子,没有被动过。那男生低着头,晚江只看到他后颈因姿势关系显出几块好看的颈椎骨——真是标准的玩手机模式。
她放慢脚步悄悄靠近。
“同学,玩什么呢?”晚江俯下身,降低视角,打算瞅瞅他在玩什么游戏。让她意外的是,这男生竟然不是在捯饬手机,大腿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三国演义》,正看到第二十一回——曹操煮酒论英雄,关公赚城斩车胄。
这……
这高尚情操顿时让晚江自惭形秽,而他不知何时已经扭过脸来。俩人离得有些近了,晚江觉得眼睛有点儿花,这孩子怎么看着这么面熟啊?
“师姐。”
这声音就像一把钥匙,顺利开启了记忆库房。晚江唰一下跳开几步,舌头打了结似的不灵光:“你你……你不是那个、那个、那个……”她实在没办法在办公室说出“跟我告白”四个字,那绝对会让她自刎。
男生已经从位置上站起来,似乎比晚江当时目测的还要高一点儿。合适的板寸头,手触上去会像小刺猬一样扎人,他把书放回背包,绕出转椅,一切妥帖了,才对晚江说:“我叫陆戎。”
好巧,竟然是同姓的本家,不过这名字听着倒比晚江的名贵多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很吃惊,老天,她不是在做梦吧?眼前这家伙,可是当着全系人的面英勇无畏地发表宣言来着。拜托这位少年,你千万不要在办公室失控啊……
“咕——咕——”
晚江嘴角抽了两下,尴尬地捂住肚子。陆戎笑得不加掩饰,没发出一点儿声音,但整个肩部都在颤抖。这小子也真不客气,奇怪的是晚江竟然不觉着讨厌。
“陆戎是吧?那实习期间,你就坐在那个位置,电脑打开就能联网。”为人师表的机会虽然已经失去,但还是要做一下象征性挽救,晚江指着远处说。
“好的,谢谢师姐。”
“这是我第一次带学生,该是我谢谢你的信任。”晚江诚心诚意,之前的事情反正都过去了,接下来是新篇章,“希望大家能够成为亦师亦友的伙伴,所以,请多多指教。”
眼前伸过来的这只手,未涂甲油,修剪得很干净,大拇指上有乳白色的半月牙。陆戎伸过自己的手,十分认真地对待这次交握。对方温热的掌心,和他想象中的触感一般无二。
与很多内向沉默的实习生不同,陆戎很快融入了公司的创意企划部。大家似乎都很喜欢他身上那股子青春年少,风华正茂。这厢能和男同事聊游戏、聊体育、聊国际形势,那厢能和女同事谈音乐、谈电影、谈文学名著,没几天,人人都知道公司核心部门来了一个既谦逊又健谈的实习生。作为负责带他的老师,晚江暗暗嘚瑟,自己也跟沾了光似的,虽然这一切似乎与她没多大关系。
从外面办完事回到公司,差不多中午。晚江把包扔上桌,抽了数张纸巾狂擦汗。外头太阳大得要命,可现在还不是最热的时候,一想到未来那副光景,就想指着烈日豪气地呐喊一声“给你带薪休假”!
她抽了几张纸巾给陆戎,示意他也擦擦。这孩子也热惨了,衣衫后面的蝴蝶骨处一片湿润,不断有汗珠从额角滑下来,最后悬在下巴尖,变成晶莹的一颗。
“后来你提出来的那两点,真的特别棒!如果你不说,我大概都想不到。”
衣衫贴在身上怪难受的,陆戎捏着衣料抖了抖:“那是因为师姐要考虑的东西有很多,一时没能想到罢了。说实话其实我并不懂,只是坐在一边听着,然后碰巧抓到几个点。”
“怎么办,我开始越来越庆幸,自己带了一个这么灵光的学生。”
“是吗?我怎么记得师姐那天见到我,可是十分惊恐来着。”他窃笑着,唇边还有一圈湿润的水渍。
“哈——谁说我现在就不怕你了?”晚江瞄一眼墙上的钟,“啪啪”拍了两下手,“走,师姐请客,吃饭去!”
楼道里碰上同事,于是一拨人拥向了公司附近的一家小餐馆。店面小了些,但环境还算干净,上菜速度挺快,大伙儿一边吃一边唠嗑。有人举着饮料罐碰了碰陆戎的杯子,感兴趣地问:“小陆,怎么一直听你喊晚江‘师姐’啊,你俩莫不成是同门?”
“是啊……”晚江夹到一筷子番茄炒蛋,把问题接了过来,“你现在才知道?”
“也没人和我说过啊。”
“唔,那你如今知道了,可要多多关照我这小师弟。”
“该是你这小师弟多多关照咱们啦……”又有人加入话题,“年纪轻轻懂的东西一箩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我这样的文盲真是自惭形秽。”
陆戎只顾扒着碗里的菜,仿佛被谈论的人不是他。大家被他这小模样激起了逗弄心,坏坏地说:“小陆有女朋友了吗?”
见陆戎摇头,也不死心:“不能够啊,喜欢你的女生铁定很多。”
一桌子人都望着自己,陆戎没辙,来回摸着自己的板寸头:“以前有没有我是真不知道,现在……”他悄悄在晚江身上闪过一个眼神,“恐怕是没有了。”
在座除了晚江,基本上是没人能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了。也对,他那英勇事迹估计早就传遍整个A大,自毁般扼杀了也许存在的桃花。好小子,这话怎么让她听出一种“万一我光棍都是你害的”的意思?晚江在桌底下蹬了他一脚,陆戎吃痛,把脸埋进手掌里哧哧笑,也不知道傻乐什么。
下午有个挺重要的工作,午饭过后,晚江就开始认真地准备资料。Audrey是国内知名化妆品品牌,并且已经打开了国际市场。为了做好新款隔离霜的宣传,特别邀请了多家广告公司为其产品进行设计背书,从中择优。冲着它响当当的品牌,麦田对这个案子也是抱着志在必得的心态。之前已经进行过一轮集体会面,昨天Audrey方面联系了她,说今天会分别和四家公司的人再碰头。
“伙计们,下午有个企业形象广告交流会,麦总说允许我带一个实习生去观摩。谁的实习生愿意跟我走的?”李彤走进来,站在办公室中央问。车祸造成的腿伤康复得很好,但“伤筋动骨一百天”,田恬下令李彤在家休养了很久,前些日子才正式回来复工。
这些交流会看着无趣,但如果认真听了,还是能够受益的。而且李彤是整个部门的负责人,跟着她去一趟,就算没收获也不会有损失。晚江心里当下拍板,冲李彤招手:“头儿,带我的实习生去吧。”她又把陆戎叫到身边,“你跟着李姐去吧,她是前辈,就是看着有点儿凶,其实人很好玩儿的,你不必拘束。”
“那等会儿的那个……”
“那个你不用跟我去了,应该就是谈点儿小事,我一个人去就OK。”
“好。”
陆戎背上自己的肩包,和晚江告了别。李彤瞄了几眼身旁的实习生,就是最近公司里人气很高的那位,单看着,也瞧不出什么三头六臂来。等电梯的时候,她故意摆出一副被欠了五百万似的表情:“刚刚晚江是不是和你说我的坏话了?”问得犀利又直接,陆戎抬手按着后颈:“没有啊。”
李彤踏进电梯,扭过头看了他一眼。陆戎瞧她没有再绷着脸,反而是笑了。
此次Audrey方面其中一位负责人是个老外,三十多岁的英国男人,中文说得很溜。晚江来到约好的地点,一家有些偏僻的咖啡馆。店内光线调得稍微有些晦暗,不过小舞台处打了一点儿柔光,表演者正十分陶醉地吹奏萨克斯,是耳熟能详的世界名曲《My heart will go on》。晚江在一个角落的卡座找到了Nelson,晶莹剔透的珠帘一串串悬挂着,被晚江抬手撩开。
“Hi,Nelson。”
软座里一头棕黄色头发的英国男人站起来,扣好西装上的那粒纽扣,探过高大的身子和她握手:“嗨!又见面了,晚江。”
这样的招呼真有意思,晚江入座,和侍应生要了一杯卡布奇诺。似乎是不急于进入工作话题,Nelson开始和晚江随意聊起一些闲事,晚江便顺着他的话题讲下去。他捏着咖啡杯纤细的把手,天蓝色的眼睛满含笑意。外国人似乎向来不吝啬于对女性的赞美,不过晚江也不至于因此昏头,她笑着回应:“您谬赞了。”
半杯卡布奇诺喝下去,英国人终于有了谈工作的兴致。晚江把对方需要的企划稿递过去,Nelson靠着靠垫,目光在白纸黑字上一行一行认真扫过。晚江喝着自己的咖啡,耳边是他翻阅纸页发出的哗哗声,没过一会儿,果然见他露出了疑惑神情,她问:“是不是哪里有疑问?”
“或许你知道,我的中文其实并不是非常优秀……”Nelson抬起头,有些顽皮地耸肩,“所以这一处的意思,不得不拜托你解释一下了。”
“当然可以。”
他说着这个请求,却没有将东西递过来,只用食指点着那个位置。晚江见状,只好起身走到他旁边。灯盏不是十分明亮,她不得不弯下腰去看上面的具体内容,然后转换成更加容易理解的意思。
“我知道说这样的话很冒昧,但是亲爱的女士,你身上的香味很迷人。”
萨克斯曲已经换成了《魂断蓝桥》,虽然不及肯尼·吉演奏得那般饱含炽热,但依然充满了缠绵的柔情。那直白的语言就像一支火把,让晚江的耳廓一下子烧起来。她觉得有些尴尬,礼貌地说“谢谢”。
“看,你唇上沾了泡沫……”Nelson伸出长指想要替她抹去,就在将要触及的零点零一秒,晚江飞快地抓住了他的手。她很快放开,拉开距离,取来自己的餐巾印了印嘴唇,并提出上洗手间的请求。Nelson眯着天蓝色的眼睛,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等她回来的时候,Nelson一改刚才的轻佻,正色说:“你来之前,我已经与其他三家的人见过面。如果必须要说实话,那么晚江,你们这份是最好的。”
晚江几乎立刻明白了个中含义。她克制得好,没把激动表现在脸上,而Nelson已向她伸出手:“期待与麦田的首次合作。”
“谢谢,非常感谢,您的话我会带给我的老板。”
两日后的上午,田恬亲自出马,和晚江等人一同前往Audrey。
这心情一好,连头顶半死不活的阴沉天气也变得顺眼起来。他们竟然不是最早到的,会议室里其他三家公司已经来了两家,互相之间并不交流,各自为政,他们这样一拨人进来也没见一个人抬头。
Audrey主管广告业务的经理一到位,各家公司企划展示会议就开始了。
麦田被安排在第二个出场,晚江在给定时间内发言完毕,她从台上下来的时候,正巧碰上Nelson赞同的目光。她微微一笑,重新在田恬身边坐下。
四家公司陆续结束展示,Audrey的与会人员便开始交换意见。新奥广告的副总是极为精明的女强人,就坐在田恬左边。两人也算是老熟人了,明争暗斗数不胜数,此刻倒客气地转过来,像是恭喜:“你们家出的企划真是一如既往精彩,倒显得我们其他人怪丢人的。”
田恬笑,巧舌如簧地将这虚言挡了回去。新奥副总又冲晚江说:“晚江,你什么时候跳槽啊?我们愿意花重金聘请你的大脑加盟新奥,考虑看看如何?”
“哎哟,原来你们一直打这丫头的主意呢,我可得把她拴紧了才行。”田恬装模作样地把晚江护在身后,惹笑了其余人。相比麦田和新奥,另外两家公司显得不那么轻松,放眼望去一个个板着脸,仿佛是在等待生死决断。
投票部分很快开始。从场面来看,几乎变成了麦田与新奥的单方面竞争。田恬与新奥副总相邻坐着,那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模样如出一辙。
两强打成平手,还差最后一票,新奥副总伸手在田恬大腿上拍了拍,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表面上看虽是持平,但晚江心里再清楚不过,他们胜券在握。
因为最后一票,在Nelson手里。
大家都在等待英国人手里决定性的一票。Nelson坐得很随意,手上把玩着钢笔,笔帽朝下,咚咚咚叩着桌面。会议室本来就静,这敲击忽然像叩在了晚江心上,让人没来由一阵紧张。
“我的选择是——”Nelson玩心跳似的卖了几秒关子,邪邪地笑,“麦田。”
Yes!
晚江被他故意制造的险情吓出一身冷汗,这下尘埃落定,她不禁握了握拳头。会议室热闹起来,其他两家公司的同行们前来恭喜,新奥副总也很是大度,将“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宝贵精神执行到底。Nelson远远地向着晚江他们鼓掌祝贺,晚江望着他秒杀人心的笑容,挥手致意。
这场战斗已经结束,各家收拾着自个儿的物件准备离场。落地窗外的天气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十分骇人,面积大到无法形容的乌云从那头紧逼过来,一派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凶悍之势。在如此高的楼层,无法得知那无形无状的风究竟有多大,只能看见斜飞过来的豆大雨滴“啪”一声打在玻璃上,撞个粉碎。还没离开会议室的人们目睹到这番光景,都开始抱怨这捉摸不透的鬼天气。于是没人注意到Audrey的主管经理神色变幻,他像是很失望,但仍然用一种较为轻松的口吻提问:“Nelson,麦田——的确是你考虑周全后,所做的选择吗?”
这问句像一剂强力胶,将所有人准备离去的脚步黏住。
什么情况?
四周的人都停下来,面面相觑,田恬的笑容都还挂在脸颊两旁,显然也为这情况感到莫名。Nelson转过身来,脸上也是清晰可见的困惑,他摊摊手:“Of course,why do you ask that?”
“会前我收到一个包裹……”主管经理突然拿出一只牛皮纸信封,十分厚重的样子,他在手里掂量着,“我想请麦田的陆晚江小姐看一看。”他将那只信封抛到会议桌上,“啪”的一声巨响,信封口子没有密封,一沓相片从里头扑出来,凌乱地散落在乌黑发亮的桌面上。
那些相片刚巧落在新奥副总手边,她率先拾起一张看了看,瞧不出什么特别:“恕我眼拙,依我看,这不过就是晚江和Nelson一起喝杯咖啡而已,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吧?”
喝咖啡?
晚江心里打了个突,越过众人走到桌子前,眼下数不清多少张的相片,竟然全是那天她和Nelson见面所摄。这根本让人难以置信,她竟然没有发觉有人在暗处偷拍,她竟然没有发觉。
那个卡座的位置原本就在角落,相片里她和Nelson都隔在珠帘之后,这样的遮挡使得视觉上更加隐晦。他们面对面闲聊时的那几张,正如新奥副总说的,不过是两人一起相约喝杯咖啡而已。但是远远不止,至少拍摄者希望人们看到的,远远不止这些。
她向Nelson递去文件、她主动走到Nelson身边、她故意亲近Nelson交流、Nelson双唇贴在她耳畔默默耳语、两人暧昧不明的微笑、Nelson触摸她的嘴唇、她紧紧抓住Nelson的手……以及最后的握手和碰杯。拍摄者将每个瞬间都定格在Ta最需要表达某些信息的地方,作为当事人,晚江心里清楚没有任何疑点。但她不得不心凉地承认,这些精心制造的看点,一定会引发旁人的误读。
田恬已经走上前来,对眼前的东西感到讶然。晚江捏着那张Nelson对她耳语的相片,她几乎预料到了接下来,Audrey的主管经理会说出怎样的话。
大脑一下子空旷到不行,什么实感也没有。
“陆小姐,我想请问你,这相片里的女士是你本人吗?”
“是我。”
“好,你很诚实。”主管经理瞥了一眼满桌的照片,“如果没有它们,我或许还不知道,原来你们可以为了正常的工作竞争,做出一些有违职业操守的事情。”
何等委婉的说辞,但晚江还是觉得被甩到了一耳光,她极认真地和身旁良久不语的人说:“田姐,我没有。”
“我知道。”田恬的回复很果断。她抬起眼皮,将在场的人都扫了一圈,末了对那言语不善的主管经理说,“恕我直言,光看这几张意义不明的相片,Audrey就对我的员工发表这样的评论,我认为有失偏颇。”
“田副总,这一切还不够一目了然?”主管经理回到原位,环顾四周,“企划展示前期双方负责人不宜单独私下相见,但陆小姐偏偏在方案展示会前几天,约见我方主要负责人之一的Nelson,并且举止暧昧。如果陆小姐非得说这是普通约会,希望和Nelson发展更为亲密的私人关系,我也无话可说。别以为刚才,我没有注意到你们二人之间的小心互动……”
“等等。”晚江出声打断他,“提出约见的是你们Audrey,Nelson在电话和短信里对我说,是分别和四家公司的人再碰头。”
晚江翻出自己的手机,记录能够为她证明。田恬在一旁问“怎么样”,半晌后,却听晚江寒意森森地说:“不见了。”
她的手机被人动过。
而Nelson的手机里,一样没有记录。
有嗤笑从别处传来,另外两家公司的人。原本已经领到“斩立决”的他们,现在简直像是听到了刑场上那声决定生死的“刀下留人”。
“呵,必然是不见了,谁会傻到留着被拿出来当证据。”
“就是。”另有人附和道,“还有,拜托你们麦田不要乱说话,我们可没有接到要求碰头的消息,不要做了肮脏的事情还琢磨着拉别人下水。”
晚江闭了闭眼,现在唯一能够证明自己清白的,可能只有Nelson了。但他从头到尾没有再说一句话,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她看向始终沉默的英国男人,平静地说:“Nelson,我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希望你能够站出来为我正名。”
棕发蓝眼的男人似乎很是为难,他竟然不敢看晚江。从举止到神态,全然显现出一种事情败露的紧张感。晚江的一颗心,就这样被突然重化,沉沉地一路落下去,然后听到他用英文说出一个她最不想听见的单词:“Sorry。”
轰隆——
黑云翻墨,将白天渲染得犹如暗夜。相反,会议室里却明亮得仿佛白昼,那忽然炸起的一道惊雷,惊到了在场所有人。唯有晚江不为所动。
Sorry?她实在没忍住,几乎失态般笑出声:“Nelson,我不大明白你这声‘抱歉’的含义。”
“事到如今,我只能说‘抱歉’。”
事到如今?什么事到如今?她实在不明白他们之间为何需要用到这个词。他知不知道他这一句“Sorry”,一句“事到如今”,几乎是一场变相的承认,就这样毫无责任地将她钉在了十字架上?
晚江的嘴唇渐渐失色:“没想到你是如此卑鄙的人。”
“卑鄙?”Nelson皱起浓眉,似乎对这个贬义形容十分不满,怒形于色,“陆小姐,看来我不得不提醒你我之间的交易。是谁承诺只要拿到Audrey的广告,就与我去酒店Check in的……”
“嘿,够了。”田恬甚至还闭了闭眼睛,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糟糕。这些难以入耳的指控,几乎要让人气炸,晚江完全不想再看着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一下子失掉所有辩白的劲头,她要冷静,不能失控,那是旁观者最想看到的,她要冷静。
所谓人证物证俱在,她就这样被人拖进了一方百口莫辩的陷阱。或许从Nelson那一环节开始,或许在更早之前,或许Audrey此次的项目本身就是一个局?
“Nelson,你确定你所言都是事实?”
“是的经理。”
主管经理顿首:“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田副总,我想你也知道,Audrey从来不和心术不正的人合作。”
“不,这是蓄意陷害,我不认为在场所有的同行,看不出此事蹊跷。陆晚江不会也不可能做出这些事,如果只听信一面之词,这对我的员工和公司的名誉都是莫大的伤害!”业内认识田恬的人都知道,这个女人看似娇小瘦弱,但是气魄从不亚于他人。
“哈!事情一穿帮就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让员工替公司背黑锅,谁知道是不是你们这些所谓的老板,指使他们出卖自身以换合同的?”说话者是新奥的人,而新奥副总似乎对手下的出言不逊,只是充耳不闻。
田恬倒是笑了,她弹了弹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原来这就是腹背受敌的窘境,四面楚歌也不过如此。大家看着她整理好桌上所有的文件,将那些相片装回信封袋里,一切仿佛恢复到会议开始前的状态。
只是这窗外的天色,是早已不同了。
“既然如此,我想我们麦田是没有这个荣幸为贵公司效劳。”田恬惋惜地说完这句话,转身拍醒麦田众人,“走了,伙计们。”
这场比暴雨还要措手不及百倍的意外,很快传回了麦田。田恬他们还没踏进大厦,公司上下全知道了这件事。企划创意部一片死寂,天花板上一盏顶灯暗了亮,亮了暗,闪烁不停,反反复复好几次,弄得大灵越发烦躁。她按着桌沿借力使力,椅子唰一下倒退出座位,转了一个方向,很坚定地宣布:“我反正是不信,你们呢?”
很快,一条条胳膊从隔间里头举起来,表示力挺。这样的结果让人欣慰,至少保证了团队内部不会出现质疑和猜忌。有时候,往往自己人的落井下石,才是苦到极致。
前不久才遭到徐氏的恶意奚落,人家一次看似诚意十足实则不痛不痒的致歉之后,也就放过了,吃了这样的哑巴亏晚江也只能自认倒霉。这回不同,大灵再睁眼瞎,都晓得这回明摆着就是冲麦田来的,既精且准,一个浪打得所有人猝不及防。
门口一阵骚动,该是田恬他们回来了。雨势过大,稍微来一阵风就能把人吹湿,大伙儿的裤脚皆是惨不忍睹。穿半身裙的田恬更甚,两条小腿像是刚从河里收上来。不过没人理会这些狼狈,吃了这样的败仗回来,谁还有心思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晚江抓着后脑勺湿成一把的头发回到办公室,今天陆戎家里有事请了一天假,不用被瞅见这般窘迫模样,真该感谢上苍。她找了一块干毛巾,坐在位置上擦拭从头到脚的雨水,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在自顾自表演一出无声的剧目。
等到她一抬头,才发现全办公室的同事都在看着她。
大伙儿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满脸写着不爽。回程路上,田恬第一时间打给了麦祁,抑扬顿挫之气,是往她身上丢根火柴整个人就能“轰”一下熊熊燃起的状态。也有其他同事在发牢骚,车内一时之间是此起彼伏的愤愤不平。冲刷着整座城市的瓢泼大雨,仿佛透过厚实的车顶直接打在肉体之上,一直将人打进漆黑无光的地底去。晚江独自坐着,看似放空,实则在回想整件事情——包括那位引她入穴的Nelson。闭眼冥想,历历在目的场景,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再睁开眼时,对方许多故意为之的举动逐渐清晰。她甚至很快想明白,自己曾离开卡座借故去洗手间,那么消息记录不翼而飞,便有了解释。
毫不复杂,没有任何险要的迂回。但她太笨,在一帆风顺的职场里遇上太多友好,蠢得只记住了害人之心不可有,却渐渐忘记了这警示名言那至关重要的后半句。
有时候一件事情越简单明了,少于修饰,偏偏越叫旁人无故信服。敌人一定是笑看她入瓮的,想到这里,晚江一头磕在车窗玻璃上,悔恨地掐了自己一把。
现在坐在办公室里,她已经从最初的愤慨中缓过来。她没有百炼成钢,但也不是脆弱不堪。“都看着我干吗?”
大灵动动腿走过来,趴在隔断上:“你没事儿?”
“当然有事儿,简直气得吐血,但咱也不能哭天抢地不是?”
“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搞我们,于是拿你下手!这么不顾礼义廉耻,迟早要遭报应!晚江你别怕,大家都在!老大们不会坐视不管的!”大灵说完豪言,扭头募得众人呼应。这场面,真像惨遭奸人陷害的爱国志士,受尽当局不公平待遇,却能得到人民群众的绝对信任和强烈拥护。
这一场雨,实时降雨量又创B市新高,直到傍晚下班也没有停止的征兆。只是不似先前那般猛烈,转为寻常中雨的程度。
晚江想单独再待一会儿,所以没有急着走。等最后一个同事离开,她关掉空调,将所有窗户都打开来。一扇一扇,如同支起一个个小小的屋檐。有风吹来,像有在水中浸过的纤纤细指,一下一下拨弄着她额前的刘海。
因为安静,于是那阵渐近的跑步声越发清晰。
“瞧把你急得,忘拿什么了……”晚江回首过来,向门口探了一眼。原本响在耳畔的萧萧雨落声,像受了干扰一样忽然消失,她脸上调侃的神情转成疑惑:“陆戎?”
“是我……”他还背着那只双肩包,一手扶住门框,急促地换气。脚下那块地毯,吸收了他裤腿处落下来的雨水,鲜艳的红渐渐变得更为深重。他浑身湿透,蹚过一路积水的白球鞋,黏着黑色沙砾和细碎的断枝残叶。
“怎么淋成这样,下雨天干吗不打伞?”晚江从柜子里取了条平时御寒用的毛巾毯,“你今天不是请假吗?现在跑公司来做什么?”
从地铁站出来,他狂奔了这一路,心跳都还没有及时平复。晚江又给他接了杯水,他一口气喝完,才终于找回说话的力气:“我在想,现在回来,也许能够见到师姐你。”
“见我?”
“嗯……”他停顿了一下,“我怕你不好。”
一起来麦田实习的七个同学里,有一个与陆戎同班。他今天请了一天假,午后接到那位同学的电话,事情原委说得有些粗略,但有一句话他是听明白的:“陆戎,带你的那位师姐,好像出事儿了。”
晚江把杯子从他手上抽回来,看来这小子是听说了,消息挺灵通的。
“没想到我这个老师还要学生替我担心,真惭愧。”她把陆戎招到身边,指了指座位,“坐。”
“会弄湿。”
晚江一把将他按进座椅里,陆戎只感觉眼前一晃,干净柔软的毯子就劈头覆下来。虽然隔着这层毯,但他知道晚江就站在自己跟前,被笼在光线以下,陆戎小心嗅了嗅包裹住自己的洗涤剂的芳香。师姐的双手正在替自己擦拭,他无从对比,但这动作与力道,在他的感知里,是何其的温柔。
他盲目自信了呢。
因为这一刻,他竟然没办法挽救,那突然汹涌而来的、从不渴求被正视的爱慕。
毯下面的人这般老实安静,倒令晚江觉得异样:“喂,你怎么好像比我还沮丧?”
“师姐,对不起。”
“嗯?”
“如果那天我没有和李姐走,如果我在你身边,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晚江没想到他会说这话,原来他竟为此感到自责:“你不许再这样想了,这不关你的事。他们若有心要害人,就算你在,也会另想法子。”晚江歪头随意想了想,“比如Nelson会佯装自己其实是Gay,于是我带了一个纯情少年讨他欢心,然后那英国佬调戏的对象就换成你了……”
陆戎被她这神奇的恶趣味逗笑,终于不再如之前那般愁闷。他是真的后悔,但又弱小的无可奈何。她受了委屈,却反过来宽慰自己,这或许就是成年人的方式。
晚江撤掉毛巾毯,展开来抖了抖,再重新包到陆戎身上:“你怎么就不会觉得,我其实是故意支开你,好一个人去做这见不得光的事儿呢?”
陆戎抬起头来,眼睛像被雨水洗过一样晶亮。他看了晚江一眼,又低下头,抓着毯子的一角去渗衣领下面的湿渍。
“不会,师姐不会的。”
外头不知何时已经停雨,天空的阴霾逐渐被一只大手抹去,露出不再压抑人心的辽远,还给人间万里清明。凉丝丝的风一阵一阵卷进来,如果空气有颜色,那雨后一定是清新的草绿。
只是没料到第二天会那样被动。
晚江经过一夜辗转难眠,终于在日出之前睡过去一次。梦里也不安稳,三番五次梦见那人面兽心的Nelson。撑着发软无力的身子到公司,还没走进办公室,就听见有人骂骂咧咧。坐在门边的同事来不及护住电脑屏幕,就被刚好路过的晚江看个正着。
很熟悉的界面,是业内的一个著名论坛,经常有人匿名爆料行业内幕。眼前这帖子的标题起得很没水准但够博眼球——《“麦田”里的“赂”晚江》,一字点睛,她还没往下看正文,差不多就明白了大意。
被田恬收起来的那些照片,此时已经传上了网,配合文字,图文并茂地讲述自己为拿一个大单如何如何贿赂对方的不齿事实。晚江拿过鼠标,滑着滚轮,掠了几眼下面的跟帖。原本不明真相的群众部分转黑,一起加入了声讨行列,措辞粗鄙。
手机在振,晚江把鼠标还给同事,来电显示的,是广告协会的一位老师。她捏着手机不知道怎么办,最后还是接起来。果不其然,同一个圈子,不管好事儿坏事儿都能很快传开。这位老师一直很看重她,想必是一听说此事,就立马联系她了。不信任网上的传言,要让她亲口说清楚。
“我在这行这么多年,也见过不少前景大好的年轻人,毁在不择手段上。但是你的品行我知道,绝不会糊涂到做这样的事儿。身正不怕影子歪,事情总会真相大白。”老师在挂掉电话之前,这样抚慰。
状态不好,稀里糊涂弄砸好多事,以至于后来有些活儿,她干脆拜托给陆戎做。午饭的时候,她没忍住,打开那论坛又瞧了一眼。于是陆戎替她买的那份盒饭,直到饭菜全部冷掉都没动过一口。
她以为自己已经想通,要重燃斗志,继续工作,只是没想到又被这样补上一刀。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如此对待。
晚江来到麦祁办公室,田恬在里面来来回回踱步。她又给公司惹了麻烦,只是这次不会那样幸运了,他们等不到那个上门道歉的人。
“田姐,我可不可以找Audrey的人谈谈。”
田恬一副“不可能”的样子:“人家可是冷艳高贵得很,甩着手里的破项目,以为人人都要舔他鞋尖儿。我们要谈,他可乐意?”
晚江只是不甘心,被田恬拉到身边:“我看你气色很差,昨天没睡好?”
“对不起,田姐。”她好像都还没有和她的老板们好好道歉。
“别说这个。公司没有保护好你,还请你不要介意。”
晚江一下子说不出话,只好摇头。
“如果你觉得累,就回家好好休息。这件事情我和你大哥一定会弄清楚,到时候,你再精神抖擞地回来上班。”
“我没事儿,可以工作。陆戎他很能干,会帮我分担。”
“那就好。”
麦祁的电脑有邮件提示音,田恬头也没回就问:“怎么说?”
麦祁没有马上回答,看过整封邮件以后,显得有些为难:“你自己过来看吧。”田恬绕过去一目三行,渐渐地,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晚江也凑上前去一探究竟,是和麦田达成长期合约的一家公司。合作多年,他们的项目一直由晚江操刀负责。邮件并不长,核心意义提炼出来就是“两个不”——不换人,不续约。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哪怕你曾经为其尽心竭力,一旦遭殃,却没人记得你的好。像是被灌进一碗胆汁,苦得心都麻了。
风口浪尖,也许自己是该识相地避一避,这样对大家才是真的好。晚江很快做出决定:“田姐,抱歉。刚才我说谎了,我觉得有点儿累,想好好休息几天。”
从麦祁办公室回来,晚江就开始着手整理东西。把手头的事情转交给组里其他同事,又将已经养了挺多年的仙人球放到陆戎电脑旁:“替师姐照看它几天,如果回来发现它变丑了,唯你是问。”
他晓得自己没有立场挽留,但心里的确是不舍得。藏不住,于是就表现在了脸上。晚江以为他是担心自己没人带:“放心吧少年,我和大灵说好了,接下来的日子你先跟着她。”
陆戎小心摸着仙人球浑圆的身子,细小的刺儿刮过手掌,是难以名状的痒。他点点头,笑起来一如既往像太阳:“我是师姐的少年,所以,早点儿回来。”
这是陆戎第一次向晚江主动伸出手,男孩子宽大的手掌,细杂的纹路很少,有很长的生命线和事业线。她不大懂手相,只希望自己有幸成为他命运纹里的一位伯乐,可好像偏偏注定是感情线里的一个断裂。
晚江没有再去关注论坛里的帖子,听说连自己在徐氏被羞辱的事情都挂出来了。田恬致电给管理员要求删除,人不同意,声称从来没有删帖的先例,挖掘行内黑幕义不容辞。
真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挥舞着替天行道的大旗。
因为爸爸突然身体不好,杜宝安前几天已经请假赶回N市去了。看来最近大家都犯太岁,得挑个黄道吉日去拜拜佛。人就一命,生死才最要紧,这样想着,她突然觉得自己遇上的都不是事儿。
于是没了平日里需要供养三餐的对象,晚江越发不想做饭,而且一个人吃也怪可怜的。何况拜高以樊所赐,之前带着她上天入地胡吃海喝,不知不觉中养叼了她原本朴素的嘴巴和胃口。
说到高以樊……
晚江趴在阳台的栏杆上,想:好久不见了呢,他现在在做什么啊?
在高级会所应酬?在岑姐家逗粤粤?在和陈元一骂架?还是在……洗澡?
唔,美男出浴,湿发遮眼。让人脸红心跳的倒三角身材,腰部精壮挺拔。散发雄性荷尔蒙的身子逼近你,耳鬓厮磨,然后用绵绵化骨般的嗓音说,你想对我怎样都可以。
啊——
啊——
啊——
救命啊!她这个良家妇女在意淫什么?晚江像被针扎到一样跳脚,天灵灵地灵灵,不正当意念速速退散……佛祖保佑,倘若高以樊知道自己把他臆想得如此猥琐,一定会就地给她挖一口坟……
此时此刻,某个去往伦敦的航班正在几万英尺的高空中飞行。头等舱里,高以樊打了个小喷嚏。
“感冒了?”刘知旬问。
“没事。”高以樊端起咖啡呷了一口,眼睛却瞟向窗外,除了夜黑其余不见,“大概被人惦记了。”
凌晨三点的时候,晚江起来上了趟厕所,之后就睡不着了,数了几百只羊也没用。索性用手机上了会儿网,陆戎上传了一张仙人球的照片,小家伙依然那样浑圆呆萌。晚江欣喜,在留言处占了个沙发。她就这样躺在床上打发时间,东方便撕去黑夜,露出了鱼肚白。
俄罗斯方块打得火热,只是目前这关形势有些险峻。叠得老高,眼看就要碰顶,她终于盼来了极为需要的“田”字方块。千钧一发之际,来电铃音欢乐地响起来,破坏了立马就要转危为安的形势。晚江翻了个白眼:“喂!良心何在?我闯不过关你提头来见!”
“好啊,什么时候?”
好啊?好个头啊!
“现在、立刻、马上。”
“我也是这样想的。”他在那头咯咯笑,“亮着灯的那个是师姐的房间吗?”
晚江瞟了眼头顶的灯盏,用了一个武侠小说里的动作翻身起来。她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小心探出脑袋……
楼下院子里,陆戎站在一棵茂密的大樟树旁,仰头朝晚江笑得憨厚。
诡异,太诡异了。
在这个绝大多数人还在梦乡的清晨,她,陆晚江,竟然一身标准的运动装束,和一个小自己六七岁的少年开始了晨练。如果杜宝安看见运动低能儿的她这般全副武装,一定会毫不客气地怒喊:“想吓唬谁啊?”
小区附近有一个挺大的公园,晚江和陆戎沿着草坪边的小径并肩慢跑,说是并肩,其实陆戎还是快了小步。晚江脚上的这双跑鞋,压箱底的时日已经要按年算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这会儿再穿上,脚感没有从前好。
才跑了不到八百米,她就开始跟不上节奏了。步伐越迈越慢越迈越小,上气不接下气,身上好像背了一个装满秤砣的包袱。她渐渐停下来,撑着膝盖没命似的呼哧。陆戎没留意,一个人跑出去大段路,还是旁边草坪上一位打太极的大爷叫住了他,他才停下来。
“师姐!快跟上!”
“不行了,我不行了……好累……”
“快呀!加油!”
死小孩,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四肢发达、健步如飞、动如脱兔?跑个几千米不带喘的?晚江正腹诽着,却见那打太极的大爷站到陆戎身边,以气沉丹田之势唤道:“年轻人!跑起来!生命在于运动!”
“……”
这一吼的效果巨大,惊动到树上的鸟儿,扑腾着翅膀到处飞。好多锻炼的人们纷纷朝晚江行注目礼,她被弄得很羞愧,简直是不跑不行。而陆戎,早已被大爷气吞万里如虎的模样逗得直不起腰。
公园休息处,经过晨跑洗礼的晚江在长椅上摊成了个“大”字。陆戎将矿泉水的盖子拧松,递给她,她豪气地牛饮了大半,真的快渴死了。
“都还没问你,一大早跑到这边来干吗?”
他停下喝水的动作,眼睛还是朝着前方:“找师姐跑步啊,你不是凌晨还在上网,占了我一个沙发吗?与其躺在床上打滚,不如出门流汗。”
话不糙,理也不糙。久不锻炼的确有点儿吃力,但不是无法负荷,她更享受运动过后的神清气爽,万物在眼里似乎都更加生意盎然。仿佛不仅仅是出汗,那连日来的愁怨也一并蒸发掉了,心中被许多正能量填得满满当当。
“谢啦。”
真的谢谢你,陪我挣回来一些宝贵的好心情。
这样的运动热情持续了好些天,顺带治好了晚江这阵子的失眠多梦。原本抑郁的心态也逐渐转好,受尽战火摧残的土地都能重建,那她的荒堑,假以时日也一定还会开出绿芽。
陆戎每天准时等在楼下的院子里,和晚江一起跑步,然后坐公车到公司上班。这让晚江想起小时候,唐老师也曾这样带她晨练,完了先骑着那辆拉风的自行车送她去学校,然后才去往C大上课。
“我爸年轻的时候很热衷锻炼身体,也算标准身段。现在不同了,心宽体胖,深刻实践了一回‘岁月是把杀猪刀’。”
他们散步在回去的路上,晚江便把唐老师拈来做了一回话题。陆戎也很大方地聊起自己的父亲:“我爸也很喜欢运动,跑步、篮球、足球。我的童年,几乎就是和他一起在A大的操场上度过的。”
“我们学校的操场?”
“是啊,我爸是生物工程学院的院长。”陆戎浅浅一笑,“所以,我是真的很早就知道师姐你了。”
晚江吃了一惊,她进A大的时候,这小子还在读初中吧?而且父亲是工科教授,他怎么就选了个文科专业呢?
“因为我喜欢,于是我爸没有反对。但从来不看好,就等着将来看我‘毕业即失业’的笑话。反正在他眼里,只有搞科研技术才是正经事。”说起这些,陆戎年轻的脸上也有无奈,但很快稀释,“不过师姐,你一直都是我前进路上的榜样。那年获奖,你在台上说,‘所有因为创作而牺牲的脑细胞都将永垂不朽’,我也始终记在心里。”
晚江呆在原地。
不可思议,原来自己在另一个人悉心掩护的光阴里,活得像那日出时天际线处赤色的云。一直以为他对自己只是一时兴起,却没料到,他在独自一人的单影岁月中,如此痴心。
或许你永不在乎剖白真心,我却怕自己负担不起你的长情。
她的内心不知为何有些伤感,而眼前高大的男孩,在朝阳金色的逆光里粲然一笑,不再言语。
一段路,两人都沉默,这在几日来的相处里,是没有过的。如果没有接下来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很可能会一直尴尬到底。晚江头上那条好端端绑着头发的皮筋,“嘣”的一声断掉。这坑爹的情况令人满头黑线,什么破质量啊!身上没有一样东西能绑的,如果披下来,真的会热疯啊!
她只好单手抓着,疾步赶路,快得像个竞走运动员。陆戎笑够了才追上来,其实这样举着怪累手的,他主动帮忙。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我来吧,算作刚才嘲笑师姐的补偿。放心,不会扯痛你的。”
头有点儿难转,晚江辛苦地瞅了他一眼,一副势在必行的样子。
“咦,我这样,算不算抓住了师姐的小辫子?”
“你确定这是补偿,不是‘二次伤害’吗……”
“哈哈哈!”
经过成记的时候,正在店门口干活的老板娘看见他们如此猎奇的姿势,好奇道:“晚江,你这是怎么啦?”
“头绳断了。”
“哎哟,那我这儿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能绑的。”
“不用啦,我这就到家了。”
老板娘甩甩手上的水渍,这几日总能瞧见晚江和这小伙子一起晨练,年轻人这样注重锻炼挺难得的。她蓦地想到什么,连忙笑说:“对了,上次和你们一起来吃消夜的那位先生,这会儿也在呢。”
嗯?谁啊?
晚江兴趣不大地朝老板娘手指的方向看去……
就在靠近店门口,如此显眼的,视线完全可及的位置,高以樊一身运动打扮。筷子头上正夹着一只虾饺,用一种被公然无视后不知喜怒的表情,对视着晚江以及身后帮她抓着头发的陆戎。
该死……
自己似乎相当高调地忽视了他的存在……
晚江觉得脖子以上全线僵硬,声音说出口都有点儿飘:“嗨……你跑这么远吃早饭呢……”
陆戎向那位气质与早餐店格格不入的先生看去,他若入无人之境,只顾将虾饺蘸汁送进嘴里。细嚼慢咽完,才不紧不慢地回答:“刚在附近打完网球,想着老板娘虾饺的手艺,就过来了。”
瞧瞧,人家这话说得多有水准,看老板娘眉开眼笑的模样就知道了。高以樊自然是感知到了那年轻人的眼波,端起豆浆喝着,眼神一厘一厘地顺着方向延展出去,最后落在陆戎身上。只是他此时正好侧头,于是将这道犀利的目光隔在了盲区。
这个男孩子是谁?哪里冒出来的?他最近到处飞,分身乏术也就算了,为什么连他的首席卧底杜宝安也失灵了?
老板娘不晓得这位先生此刻已化身提问机,一个问号一个问号往外抛。她想着晚江他们应该还没吃早餐,招呼说:“你们俩也在我这儿吃点儿吧!”
“不了,家里煲着粥呢,这会儿回去正好。而且我得赶紧冲个澡,您先忙!”晚江谢绝了老板娘的好意,转而对高以樊说,“那你慢慢吃,我们走了啊。”
他们三步两步就走过了高以樊的视野范围,走向了他看不见的一方。店门口那块地明明刚才还有她在,突然就空了。口腔一动,他终于把之前停止咀嚼的食物咽下去。
煲粥共食,谈笑风生,屋子里留一个血气方刚的男性,自个儿浴室冲澡——从晚江的几句回话里,高以樊目前只能提炼并脑补出这样的场景。
还有——
他抽了张纸巾印印嘴角,走的时候揉团扔在笼屉上。
“你”慢慢吃,“我们”走了,这样的归类方式真不招人喜欢。
反正不招他喜欢。
钥匙丢在包底,摸了好久才拾出来,杜宝安开门进屋的时候,晚江正在阳台晾衣服。闲着没事做,就把压在衣柜里的几件春秋衫翻出来重新洗一遍。杜宝安气喘吁吁,大大小小行李往地上一丢,循着哗哗水声朝阳台走去。完全不理会晚江见鬼似的神情,一把夺下她手里的撑衣杆,在她发出疑问之前率先出言:“你还好吧?”
“你回来了?”
“啧,这不废话吗!”
晚江从惊吓里缓过来,拿回杆子:“我能有什么不好,你爸怎么样?”
“先甭管我爸。”杜宝安抱胸往门框边一靠,“你够好的话,这工作日不去上班干什么?”
未拧干的衣服,下摆很快蓄起了水分,像小雨一样嗒嗒而落,滴在晚江的脚背上。她回头看了杜宝安一眼:“谁告诉你的?”
彼此之间以问为攻的交流方式实在累人,杜宝安奔溃:“我只是回趟家又不是去了火星!昨天在网上和同事群聊,有个哥们儿的女朋友是公司广告部的,就把听来的八卦和咱们聊了。爆出名字的时候惊得我一瞬间尿失禁,什么酒店开房权色交易啊,陆晚江,这到底怎么回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而且是各种见缝插针,口耳相传。没从自己的嘴巴里说出,兜兜转转还是能流进同一个屋檐下的人的耳朵里。
“惨遭暗算,你信不?”
“信,当然信,连岛国某片都没鉴赏过一部的女人,能想到‘色诱术’这样闪着智慧光芒的计谋?”杜宝安顺利完成吐槽,但是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你瞒着我干什么?”
“告诉你干吗,帮我发帖骂人还是到Audrey泼墨?何况你家里的事都忙不过来,我这点儿事添什么乱。”
瞧瞧,这天塌下来有撑衣杆顶着的淡然模样,杜宝安突然觉得自己一宿没睡都成了瞎担心。嘴上这样说,晚江心里还是很感动的,走过来撒个娇:“行啦行啦,知道全世界你最好了。”
这一路上本来就累,杜宝安忧愁地歪脸到一边,一把辛酸泪往心头咽:想到昨晚给“老鬼”打报告,心里哆嗦得跟触到高压电似的,就怕被判“渎职”,剥夺涨薪和休假权利终身,贬为地下停车场收费员一枚。陆晚江,这给大Boss做卧底的高危职业,容易嘛我?
Audrey新款隔离霜的广告合同最后被新奥副总拿在了手里。
似乎没有鹬蚌相争,却也渔翁得利。而黑子们也绝非善类,还嫌不够乱,连日来将晚江入行至今的诸多项目讽刺了个遍。顺道钓出好些个一直眼红晚江成绩,却没敢嚷嚷的浑蛋分子,一群人闹个没完,搅乱麦田辛苦展开的危机公关。
这一切,当然都是听大灵说的。身为当事人,独自回到大风大浪后方的避风港,在较为安宁的环境里,做了掩耳盗铃的逃兵。而勇敢无畏的人们,正在甲板上奋勇抗敌。难道自己果真如叶贤芝所言,是个不折不扣的倒霉蛋?
“晚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有声音打断思绪,她清醒过来,见来人已经站在了跟前。她想起上一次在苏禾庭院的年中酒会上,她和这位女士的交谈,就是被某个任性的男人毁掉的。
“不会,你们这儿的风景太棒,等待也变享受。”晚江从包里取出一本书,里头收录了全球诸多酒店行业广告宣传案例,六七成新的样子,翻进去还有很多自己当年留下的标注。因为之前工作上打过交道,性情也很相投,对方对这方面颇有兴趣,于是就请晚江做推荐。反正放着也是放着,她便把自己的心头好拿出来分享了。
“大热天麻烦你跑一趟,改天一起喝茶怎么样?今天还走不开,你得原谅我。”
晚江笑:“好,记在账上了。”
二人挥别,这大堂里冷气好像开得有点儿低,晚江搓着冰条似的胳膊快步向大门处走。外头骄阳似火,照得柏油路都反光。
酒店今天有两位贵客到访,来去都由苏闻亲自接送。对方很客气,婉言谢绝了苏闻陪送至机场的意愿,苏闻一直目送车子驶出视野,才重新进门来。他恰巧左右一顾,就看到了行色匆匆的晚江。她似乎没发现自己,苏闻便伸出长臂招了招手。
“来赴约的?”
“来送东西。”
苏闻一向敏锐,察觉到她的小异样:“你很冷?”
被一眼识破,她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本来还想去前台提个意见的,现在能和苏总面谈,实在太好了。你这大堂的冷气,可以调高两度,不止我……”她悄悄指了指其余几位女客人,目测和自己差不多的感受,“她们也肯定觉得冷。”
相比男士们西装革履,或许真的没有替衣着清凉的女士们考虑周全。苏闻把这个意见记下来,然后打量着她,出于对朋友的关心,他说:“工作很忙吗,你又瘦了不少。”
“还行吧,回头炖只鸽子,也就补回来了。”
她似乎不大愿意向自己述说工作上的事情,一如既往要强,可即使她不说,他也知道这一行不容易。再待下去她怕是又会觉着尴尬,他心里忽然有一丝寂寥。如今他的存在,似乎变成了鞋子里一颗影响行走的沙砾,硌着脚也硌着心。
“很多事不要强撑,身体最重要,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找我。不是为了显耀什么,只是希望你,不要把我排除在可信任朋友的范围。”
这好像是他们重逢以来,他对她说的最长的一段话。用朋友之意细琢,维护着往后日子里,彼此之间最寻常的一道界限,聊以慰藉。他见她点头应允,心里终于好过一些。或许她只是不愿驳面,并没有真正放在心上,但这些庸人自扰的念头,他打算放过。很多事,拆穿了便无趣,想太透就难堪。
屋外聒噪的蝉鸣扰人清梦,尽管已被玻璃削去一层,但在相对安静的屋内,这点儿声响就格外让人在意。其实晚江是被热醒的,脚边原本应该还在转头的落地风扇,此刻扭了一个决然的侧面,停在那里愣是不动。停电了,真要命。
她把捂住肚子的薄毯掀开,刚觉得睡意袭来,迷蒙中听见手机振个不停。
“喂……”
“嗯?你还在睡觉啊,不用上班的?”
晚江唰地睁开眼,一下子醒过来:“上班啊,我趴在桌上稍微歇一会儿。大灵!不是说好十五分钟的嘛,你怎么忘记叫我?”为表真实,她还朝空气喊了一嗓子,也不怕遇上回音。
“妈,怎么现在打电话过来,有事儿?”
陆老师应该是被瞒过了,便说:“没什么,就是这天热了,你自己注意防暑。昨天晚上你爸还中招了,喝了好几瓶藿香正气水都没缓过来。”
“那现在呢?”
“自然是好了啊,否则我能这么悠闲和你说话。”
好吧,陆老师永远有本事将甚为普通的一句话说出一种领导气质。母女俩各自嘱咐了一遍,陆老师就挂断电话上课去了。报喜不报忧,几乎是所有游子的准则,晚江也不例外。
老两口只需要把精力付诸于讲台就好了,惹人担忧的事情不用知道太多。
晚江在床上发呆,没一会儿,手机屏幕又亮起来,她提到耳边:“田姐。”
“晚江,赶快到公司来。”
她很自然地往坏方向预测,心一下子升到嗓子眼儿:“又发生什么了……”
“先别问了,一切等你到公司就知道。这里有人在等你,你快点儿。”
一路上司机师傅猛踩油门开得飞快,下车时晚江都觉着脚软。
她推开麦祁办公室的门,反手带上,才注意到屋内竟有三个人——麦祁、田恬,还有一个戴着黑色鸭舌帽的男子。他穿着半旧的白T恤和迷彩工装短裤,单肩背着一个麻布包,双手插在兜里,听见声响后把头转了过来。
是一张很陌生的面孔,大概三十岁,晚江在脑子里搜索了一遍,的确是之前没有打过交道的人。她不认识他,但如果田恬在电话里没有说错的话,他要等的人应该就是自己。
“是陆晚江小姐吗?”男子率先说话,声音很像一位著名国语配音演员。
“是我。请问您是?”
“我姓赵。”他的自我介绍十分简单,仅仅是一个姓,连名也没有,让人不知所谓。
田恬将办公桌上的一张名片推过来,晚江拾起,眼睛在名字上逗留了一会儿,然后移到跟在名字后面的职业。她使劲眨眼,确定没看花:“您是……私家侦探?”
这位赵先生蓄着点点胡楂,有那么一丁点儿颓废气质,他笑:“不像吗?”
是不怎么像,乍一看还以为是来搞推销的。而且侦探这般神秘的身份,不是应该出现在电影或者小说里面的吗?
“好了好了,都算认识过了。”田恬出来转场,将站着的两人请到沙发坐下,然后对晚江说,“这位赵先生,今天是专门来找你的。”
晚江把双手端正摆在大腿上,挺直腰板:“您,有何指教?”
相比之下,赵先生就轻松很多:“是这样,日前我的委托人拜托我帮忙调查陆小姐受害一事,现在有了结果。因为被告知一定要见到你本人,所以我来了。调查搜集的相关证据经过整合,已经交给了你的老板。你们可以适时对外公布,以证陆小姐和贵公司的清白。”
信息量太大,但他说得十分自然,就像在讲“今天天气好晴朗”一样简单,却把晚江听得五官都要放大一倍。田恬将一个文件袋放到她手上,示意她看看。
虽然深知自己是被陷害,但是有一点晚江一直想不明白——Nelson为何要对自己以及麦田下手。他们并无任何过节,亦没有商业上的利益攸关,如果只是Nelson单方面有意为之,不仅理由牵强,几乎找不出动机。但若是与人蓄意联手,就似乎能解释得通了。
更何况另一方的名字是——新奥。
这个素来与麦田明枪暗箭并一直被压过锋芒的对手。
田恬心里头很清楚,那日在Audrey的会议室里,在场人中必有黑手。苦于没有证据,只好忍辱。新奥高层自从更新换代以后,在对待同行的竞争意识上变得尤为激进,咄咄逼人。曾经多次从中作梗抢走麦田生意的往事,田恬早已不想再谈。只是没想到,这次竟会如此不顾道义,与Audrey演了一出里应外合的好戏。
鹬蚌其实已然相争,只是一方足够狡猾,做了一回隐形分子。而得利的渔翁,也不止它一个。光看纸张上被特意圈红的一个数字,就知道他们多有诚意——那是新奥给Nelson开出的价格,真是为了扳倒自己煞费苦心。
晚江翻着手上的纸张,如果这些内容全部真实的话,那事情就再清楚不过了。这样看来,Audrey高层并没有参与此局,或者说,他们即将上市的新款隔离霜刚好成为一个契机,成全了心有所图的新奥。Nelson的确欺骗了她,将她约至那家咖啡馆,并暗中安排了偷拍者。这个文件袋里,还有那位偷拍者供认不讳的事实和照片底片。
似乎就这样简单,可晚江还是有一点不明白。
“整件事看似是他们共同联手,新奥是主谋;可仔细看他们谋事的时间点,为什么最先提议的人,反倒是Nelson呢?这很奇怪不是吗?”
赵先生颔首,事实上,这个疑点连田恬和麦祁都没有及时察觉。但再深入的事情,他被告知不用再查,雇主的话是信条,他便只是做到这里。
“不好意思陆小姐,我的委托人交代,只要将此事查到足够还您清誉即可。剩下的事,我感到很抱歉。”赵先生只是这样解释着,“不管怎样,这些东西真实无假,足以证明他们的所作所为。你可以以此寻求法律上的保护,他们该为自己的龌龊付出代价。”
对方说到这个份上,晚江也只好放过。赵先生停顿半晌,又从麻布包里摸出一张光碟,田恬接过,送进了麦祁的电脑。
一小段视频,该是用针孔摄像头偷拍的。画面有点儿暗,但能清楚识别出那个坐在沙发里的男人是Nelson。他揽着一个女人,不过那女人并未入镜,只露出半边一字形锁骨和一条纤瘦细白的胳膊。那个女人用涂了蔻丹的手指挑了挑Nelson的下巴,声音柔媚似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她可是有过一夜情交易的。”
晚江耳朵一抖,这个声音似乎在哪儿听过,但不深刻。
“宝贝,别开玩笑了。以她那样的身段,完全无法激起我的兴趣和冲动,OK?”Nelson色欲熏心,什么话都往外抖落,“别说我根本没有和她立过这样让人发指的交易,即便是真有,那对我来说,可真如行刑一般痛苦。”
晚江抑郁地啃拇指……
“噢?的确不曾有过?”
“上帝,你为何如此计较?那些话不过是为了欺骗那些蠢蛋罢了。”Nelson摸了一把女人的胳膊,“不过宝贝,你吃醋的样子真诱人……”
麦祁有点儿不舍地关掉视频,毕竟那位神秘女郎,光听声音就让人觉得秀色可餐。
“您的委托人是谁?”或许干他们这一行,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被晚江这样毫无预兆地问,这赵先生也只是慢悠悠地笑:“抱歉,恕赵某无可奉告,我们有义务保密委托人的隐私。”
果然如此。
晚江显得挫败,明明有人如此行侠仗义,雇请私家侦探替自己和公司洗白。但作为一个正常人,对这样的恩惠,总不能坦然受之吧?
“您可以将他想成是一位捍卫正义的人士,这世上,本就不该有无辜的人蒙受不白之冤。”
“谢谢,无论如何,谢谢你们。今天以前,我完全没有想过在这件事上,会有老板以外的人出手相助。”出事以来,晚江几乎没有一天不在思索人与人之间的仁义道德。好在世上好人永远占大多数,总能在你受到一点点儿寒冷时,还你百倍温暖。
赵先生将麻布包甩上肩,顺手拿回了那张名片,任务完成,就此别过。晚江看着眼前得来的东西,在赵先生走后的一分钟里,仍然觉得不真实。不会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定也是圈子里知晓此事的人,但会是谁,如此神通广大。
她冥思苦想,自己最近见过谁,见过谁呢……
脑海里影像重重叠叠,不断倒带,快进,倒带,快进,一个名字急速闪过,快得几乎抓不住。她嚯地起身,虽然难以置信,但还是控制不住去猜测。
不会是他的,不会的。
她知道得不到答案,但还是想求证。
晚江一口气追到公司楼下,左右方向的人群里,见不到那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阳光十分刺眼,她抬手遮在眉眼处,终于找到了那位赵先生。他拦到一辆的士,正要开门上车。晚江箭一般冲过去,扒在副驾驶位的玻璃窗上,拍了好几下。
车窗徐徐降下来,那赵先生探出脑袋:“陆小姐,是还有什么疑问吗?”
“不是。”晚江摇头,“我知道您的职业特殊,需要为此保密,我也不想打破您的原则。只是想问一问,您的委托人,他姓苏吗?”
帽檐挡住他的眼睛,晚江只看见有青色胡楂的下半张脸,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她不懂这其中的意义是代表默认,还是抱歉。
回到办公室,晚江还陷在那位侦探先生离去前的最后一个表情里。
倘若是默认,那她该如何自处,向苏闻发去感谢?不行,那就等于毁掉了赵先生对雇主的绝对信用;可默默地接受下来,她又觉得无地自容。
他说,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找她。她没有找,但他似乎这样做了。这在朋友范围内的慷慨相助,终究代表不了什么。她不天真也不妄想,还分得清如今能让他出手相助的,不是爱情,只是交情。
“嗒——”
面前放下一个黑色的方形盒子,不过拳头大小。晚江看了一眼倚在隔断边的陆戎,听他说:“前些天来了一位先生,找师姐的。我说你不在,他问了我好些问题,就把这个盒子交给我转赠了。”
“他没说是谁吗?”盒子重量挺轻的,晃起来也没响动。
“没有,不过大灵姐他们好像见过。戴眼镜,挺斯文的,笑起来有酒窝。”
这特征和形容,难道是刘知旬?他能给自己送什么来,八成是替他那神道道的老板办事。既然如此,那这盒子里头的东西,就不会是微型炸弹之类的了。
陆戎很体贴,看晚江在拆盒身上扎着的绳子,就自觉走开了。他完全不晓得身后的师姐,在打开盒盖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
晚江黑着脸将盖子合上,默默拉开抽屉收起来。她四十五角仰望天空,忧伤地总结:太可怕了,让助理大老远亲自跑来送一盒头绳的老板,三观绝对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