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知旬发觉今天老板情绪值显然未达标,从开始会议到现在,隔十分钟就走一次神。屏幕上演示的PPT翻得比书还快,上一页的表格还没参透,下一页的内容已开了头。刘知旬把手机递过去,高以樊接完,边往门口走边交代:“暂停十五分钟。”
他见完突然到访的某公司某总,刚好过去一刻钟时间。走进会议室的时候,高以樊若有所思,所以并未察觉到在座诸位蓦地挺直了腰板。几个女经理偷偷瞄着高大倜傥的老板,精致妆容上却见娇羞。他归位准备继续会议,忽然听见刘知旬极为失礼地“哧”了一下,后者只示意他向后看。
会议室偌大的显示屏上,设定的屏幕保护程序正在进行。高以樊心下除了一万次后悔今天开会直接用了他本人的电脑外,剩下的就是对某个女人牙咬切齿的控诉。
陆晚江,你不是说借我电脑,是收、邮、件、的吗……
屏幕上刚刚弹出一张他头戴寿星皇冠的抓拍,傻愣愣的表情旁附着文字——“瞪谁谁怀孕”;随即弹出他正低头吃蛋糕,正对面的角度,定格住他垂下密长眼睫的那一秒,附赠PS了一朵大红牡丹在耳侧,分外妖娆……
高以樊鬼使神差地忘记终结这场“屏保首映”,反而和所有与会的部门经理翘首赏析。
看到后来,他微微吃惊。一张中景,构图甚佳,光线极好。他搂着粤粤在暖色系的画面里熟睡,竟俨然有种父与子的温馨治愈。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左下角乱入进镜头一只手,竖着纤细的小拇指,错位地对准他的鼻孔,以不凡的娱乐精神成就了这副既温情又三俗的午后抠鼻图。
真无奈。
但心底有无数气泡珠子冒出来,扩散成酸酸甜甜的因子,应和着那可以称之为喜悦的心情。他满心只想着一件事:万恶的陆晚江,恶搞消费乐森总经理这种事,你需要对我全权负责的吧?
高以樊回到办公室,即刻拨通问罪号码。才响了两下就被接起,大约干了坏事的人总是特别自觉。结果他那句“我有事找你算算”还没说完一半,就被对方驳了回来:“有什么事等会儿再说!我先问你,现在有空吗,有没有兴趣日行一善?”
晚江小跑过斑马线,找到高以樊的座驾钻进来,“砰”一下关上门:“去会展中心!”
“……”
高以樊懒懒斜她一眼,这么一气呵成,真把他当的哥了啊。
今天国际广告公司企业文化交流会开幕,麦田也有展位。虽然自己不用过去帮忙,但还是想去看一看。在这边商务区办完事,准备直接打车过去,偏偏死活拦不到空车,头顶烈日晒得她快要脱水。正巧那时高以樊电话进来,这济困解危的行为简直可以入选“感动中国”。
“你不是有事要说?”
“不急。”他在心里呵呵,“你也是有闲情,去看那些无聊的交流会。”
“是挺无聊的。”晚江决定不拂他的面,“但我的实习生在那边,我想去看看他。”
高以樊脑子里迅速调出陆戎抓她马尾的画面,他不是没注意到那小子看晚江的眼神。盯着前方变化的交通指示灯,他心生了一个念头。
是吗,我也想去看看他。
会展中心自然是大得没话说,晚江研究了半天展位示意图,也没弄明白。还是高以樊随手抓了一个志愿者,没几秒钟就搞定了路线。晚江跟着高以樊挪了很久,终于看见麦田广告的Logo。展位那边似乎挺热闹的,围观者比左右都多出一倍。晚江刚想和高以樊嘚瑟两句,却见他凝着眉头大步往那边走去。
怎么了?
晚江快步跟上,她嘴里说着“借过”,艰难地拨开人群挤进去。恍惚间似乎是听到了斗殴的声音,还有人在爆粗口。她右眼一跳,是眼花吗,怎么好像看见陆戎滚在地上?
晚江着急了,等她终于奋力穿过人墙的时候,只看见高以樊把压在陆戎身上的男子提了起来。那男子满脸是汗,似乎是对插手管闲事的高以樊万分不满。他啐了一口口水,理着衣襟冲高以樊指指点点:“你谁啊?拉我干什么?”
“保安马上就到,照样要拉你起开。”
“我呸!老子揍这小子关你屁事儿,你欠抽?”
高以樊把戳到鼻尖的手指移开:“好,我们改日再约。”
他不想再和对方废话,回身去看还躺在地上的陆戎。晚江不知何时已经扑了过来,高以樊站在一边,瞧着这个才见第二面就让他大开眼界的男孩子。
陆戎脸上伤势严重,颧骨肿得老高。额角和眼尾都有鲜血流下来,看得晚江胆战心惊:“我的天……为什么搞成这样?”
去处理事情的大灵这时候也回来了,几个人见到眼前混乱的场景,只觉得天灵盖冒烟。大灵蹲下来看陆戎:“这……这怎么回事啊?我们只是走开这一会儿,陆戎,谁打的你?”
陆戎强撑着身子坐起来,血珠子从脸颊边上滚落,“嗒”一下点在晚江的手掌里,仿佛红烛的泪。
“是那位先生先出言不逊的……”喉咙里有沙子似的,他声音哑哑的,“我实在忍不过去,才动手的。咳咳咳,对不起,大灵姐……”
陆戎满脸的伤,端端正正的孩子被打成这样,惹得大灵满肚子火。她冲站在原地骂骂咧咧的男人喊:“你讲不讲理啊,把一个孩子打成这样!有病啊!”
当众被一个女人这样吼,那男子觉得脸皮搁不过去,又开始脸红脖子粗:“我还就打他了,怎的?你小子不让我说,老子偏要说。那个陆晚江本来就是个不要脸的骚货,我说她怎么就踩到你小子的尾巴了?那贱人给你什么好处了?给钱还是陪睡?”
晚江察觉到高以樊动了步子,连忙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她可以感觉到他浑身戾气,劝说道:“你不要过去,保安来了。”
高以樊拉开她,晚江眼看他几步就朝那男人走去。臂弯里是颤颤巍巍咳嗽的陆戎,再看看失了理性的高以樊,她心急如焚。围观人群这样多,他怎么能在这里动手,他有他的身份,不该为她在这里弄出事端惹祸上身。
“你干吗!”
那男人怒视着向自己压过来的高以樊,和方才那个小子不同,眼前这位的骇人模样让他心里打了个突。气焰忽然消下去,倒退两步,却被高以樊“啪”地抓住衣领。他从高以樊眼里看见自己惊恐的模样,几乎忘记挣扎。这人虽是面无表情,可单手力道是实打实的强劲,勒得他喉咙发紧,整个人缩了起来。
“道歉。”
那男人倔强得很,瞪着高以樊翻白眼。高以樊揪住他衣领的手青筋渐露,他似乎都听见了布帛要撕裂的声音。在呼吸开始不畅的瞬间,终于止不住拼命点头。姗姗来迟的保安赶紧上前隔开两人,窒息的钳制一松,那男人蹲在地上捂着喉咙使劲喘气。
晚江高悬的心这才落地,她抬手抚了把额头,一片冷汗。
那男人被遣过来道歉,晚江和陆戎都没搭理他。肇事在先,保安把他带走,麦田这边也有同事跟去了安保处。其他人合力把陆戎扶到椅子上坐下,大灵手里正好有一瓶才喝一半的冰水,赶紧让他敷在脸上。陆戎看晚江两手都是他脸上的血,难过地说:“师姐,很脏,你去洗洗。”
晚江观察着他的伤势,额角和眼尾的口子都不小,有血不断地涌出来。这边最近的医院也在很远的地方,照这形势,不赶紧止血稍作处理,那去医院的路上就要一直失血了。她把陆戎交给大灵看着,自个儿跑去服务台寻应急医药箱。
“谢谢你,早餐先生。”
高以樊坐在陆戎对面的椅子上翻宣传册,闻言便抬起头,原来这小子还记得自己。其实他心里怒气未消,但没表现在脸上,很和气地说没什么。
这闹事儿的人渣摆明就是新奥找来故意捣乱的,全公司的人都待在谷底了还要费这心思,简直可恶至极。大灵一边帮陆戎按着伤口,一边训斥。真是又心疼又生气,没多余心思再去勾搭这位当初助她捞金,晚江嘴里神秘的“远房亲戚”。
“平时看你挺沉得住气的啊,干吗动手打架?还是说你们男生都喜欢暴力解决问题?”
陆戎颧骨处红肿一片,跟个猪头似的:“哪有男人没打过架的,豆大的小子都能为隔壁家的小姑娘和伙伴打架呢。”
大灵勾勾嘴角,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件事。下大暴雨那天,她是最后离开公司的几人之一。她当时在公司楼下等老公的车,遇上了冒雨疾奔而来的陆戎。他当时很匆忙,甚至都没注意到她,还是自己出手拦了下,陆戎才停下来。她瞧他不顾风雨只管狂奔的狼狈样子,问他是不是丢什么重要东西在公司了。他慌乱地点头,就拉开大步跑进了大楼,大灵还以为他是在敷衍自己。
如今想想,他的确是丢了重要的东西。
他把心丢了。
那一刻,这座城市一栋寻常的大楼里,钢筋是血肉,陆晚江是心。
大灵俯下身子,和陆戎平行对视,她问:“陆戎,你是不是喜欢你师姐?”
尽管满脸伤痕,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晶莹得如同置身于遥远宇宙中的孤寂星芒。他不知道该如何掩饰,便去舔嘴角晕开的瘀青,点点刺痛。真奇怪,这周围吵吵闹闹的声音为何一下子降下去好几度,然后身上每一处伤口,怎么就突然一并痛了起来。
“嘘——是暗恋。”
他比着噤声的手势,仿佛是在和大灵悄悄透露一件最为隐秘的心事。高以樊的手指停顿在宣传册的一角,若有所思。
“拜托,哪有这么明显的暗恋。”大灵把染血的纸巾扔进篓子里,故意调侃,“喜欢晚江的可多着呢,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貌似公司就蛰伏着两个潜在情敌。”
她不是晚江,但也是一个成年人。倘若陆戎是动了真情,那毫无意外,这份爱几乎就是一场殉葬。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她是个女粗人,虽不懂得诗词歌赋里的细腻,但也晓得,某些感情一旦被时间横亘,你便永远等不到另一个人的转身。
这话里的劝慰,陆戎不是听不懂。他扬起脸,眼神落在建筑物高高的弧形穹顶,可透视的材料,让他能望到屋顶上无云的晴空,鸟过无痕,不留丝毫印迹。
如果人心也可以这样无情就好了。
你来时,我未觉;你去后,我不念。
额头有殷红的血滴笔直滑下,陆戎睫毛一抖,不小心飞进眼眶里。大灵想要帮忙,被陆戎抬手制止了。他眯着刺痛的眼睛,一眨就眨出几点泪花,血色被稀释,变成淡漠的绯色。大灵见他吃力地咧着发青的嘴角,即使此般隐忍,也不能失了笑容。
心尖上酸酸的,像是被淋上了柠檬汁,大灵难过极了。
“我知道啊。”他说,“我不是为了得到而来。”
简单处理完陆戎的伤口,公司的车也早就等在了外面。晚江一条腿原本已经跨进车,一迟疑,就又收了回来。远处,高以樊按下车钥匙上的解锁,拉开车门,见晚江跑过来说:“我要陪陆戎去医院,就不和你一起走了。还有,谢谢你。”
他一条胳膊搭在车框上头,风吹过来,头顶的细发一颤一颤,看着还挺俏皮。晚江想起他说过,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虚无缥缈的影子,他没有那么高不可攀。他的确是有这样的身份在,却不屑活在玻璃罩里。纹丝不乱确为优雅,可太精准便生分。允许生活序中有紊的人,才更有惊喜。
她不小心想得太远,回过神来时,只听见高以樊说:“告诉他,好好养伤,脸对男人来说,也挺重要的。”虽然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话有点儿多,但他还是决定再说一句:“别怪他。”
“噢,我没怪他,只是担心而已。这孩子一直很让人放心,只是今天冲动了,希望……你不要对他有看法。”
高以樊摇摇头,打消她的顾虑。晚江在同事的催促下跑走了,而他并不急于上路。倚在车身上,摸出一支烟点燃。他烟瘾很轻,有时一天吸不了一支。又抽得不十分在行,经常惹高岑嘲笑。他自己清楚,只有在心里乱的时候,才会觉得烟草苦涩的味道是好的。晚江的车已经开走很久了,高以樊还在原地静思。
自认对感情上的敌人从来没有好感,但这陆戎,竟会是个例外。他也是男人,已过三十的年纪,离刚懂爱情时候的毛头小子,已经无比遥远。但那孩子方才说的那句话,也许会让当年顽劣的高以樊感到羞愧。是个不错的孩子,他不会动这个孩子,只可惜,那胸腔里年轻真挚的一颗心,他终究是伤定了。
周末晴朗,陈元一拧开高以樊卧室内卫生间的门。这男人刚刮完胡子,神清气爽地走出来,脱掉衣服开始穿衬衣。陈元一见状心下凉了大半:“你这是要出去啊?”
“麻烦你去把上衣穿上。”
在家习惯性“裸装”的陈同学抽着居家裤的腰绳,很泄气:“哥,我很饿啊,你能不能先给我做点儿吃的再出门?”
这种时候,他倒是会低声下气喊他一声哥了。当然,高以樊并不大具备“体贴兄长”这一属性,他不紧不慢着装完毕,出门前似是不经意地说:“是岳宁约了我吃午饭。她让我叫上你,但我想你和她似乎不大对盘,不一定愿意为了区区一顿午饭出卖自己高贵的灵魂。所以……”
他拾起柜台上的车钥匙:“叫外卖吧。”
高以樊关上门,屋内毫无例外地传来一声“F”开头的怒吼。
他驱车到达那家日本料理店,抽出手机准备拨号,就瞧见晚江朝这边走来。那黑色九分裤恰好露出小节细腻白皙的脚踝,他想起那次酒会上她光滑笔直的双腿。
“刚要打给你。”
晚江下意识去看表:“我迟到了?”
“没有,我们早到了。”
身着和服的服务员引着他们走过一小段抄手游廊,四下皆是典型的日本江户时代的风格建筑。岳宁预订的单间位置很棒,洁净落地窗外满眼葱绿,环境古朴宜人。她和高以樊在榻榻米上坐下,服务员给他们端上玄米茶。晚江看着墙上精美的浮世绘发怔,高以樊的话飘过耳朵,她没注意听:“嗯?”
“我说,有些事情,你是不是应该给我解释一下?”
晚江手一抖,险些将茶泼出去。她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据杜宝安线报,“第三会议室屏保事件”连日来在整栋乐森大楼传开,上到董事会下到保洁员,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部分人对总经理威望受损表现出了深深担忧,小部分人沉浸在目睹总经理奇葩造型的世界里无法自拔。剩下一小撮,则对那来历不明的小拇指——即拍摄者产生强烈兴趣。
“我发誓,我只想私底下玩一玩的。我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想让你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可偏偏你自己把电脑带去公司……”
“噢,这么说,的确是我自作孽。”
晚江浑身冷飕飕:“不不不,是我错是我错。我深刻意识到自己会为这错误行径付出惨痛代价。”甫一说完,高以樊快手拿到她放在桌上的手机。
“哎,干吗?”
“代价总是相应的。”
晚江火速反应过来,见他修长灵活的手指在手机键盘上一阵摸索,几乎跳脚!
嗷!她那些见光死的自拍照!
晚江麻利地从榻榻米上跃起:“你这样侵犯我隐私啊!”
高以樊也站起来,双手举到半空,仰面对着晚江的手机继续噼里啪啦。
“喂!还我啊!你不可以这样啊!喂!”乖乖,她根本够不着,耗尽吃奶的力气也没能一蹦三尺高,恨不得脚下立马生出俩弹簧来。
救命,眼看他翻出那文件夹,而后就听见这男人奚落说:“我说你自拍也追求点儿美感成吗。”
“我就斗鸡眼了怎的?快还我啊!”
高以樊开始在屋子里踱步,晚江焦急地绕着他打转,高以樊,你的节操呢?她一急,唰一下整个人挂在他胳膊上,死命向下扯,滑稽得像个猴子。节骨眼儿上也顾不得礼数,抬起脚丫子一下一下踹高以樊的膝盖,展开上下进攻。
百般折腾,晚江听见木质移门被拉开,应该是服务员来添茶,她求助道:“妹子!他抢了我的手机,快来帮帮我!”
“不用理她。”
来人并未反应。
高以樊转过头,苏闻站在外面,手扶在移门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屋内二人营造出的诡异姿势。
晚江惊得从高以樊胳膊上掉下来,幸好后者似乎还有人品,扶着她安全落地。晚江捞回自己的手机,而高以樊理好衣衫,问踏进屋内的苏闻:“岳宁呢?”
“她去附近办点儿事,一会儿过来。”
传说气氛突然冷下来的瞬间,是因为有鬼神路过。今天赶巧碰上个武功高强的,路过的时候还顺道点了他们仨的哑穴。
苏闻似乎对那窗外的景色很感兴趣,瞥了一个角度看着,留给对面二人一个侧颜。相比之下,划拉着手机浏览财经讯息的高以樊就显得务实多了。晚江悄悄探了一眼苏闻,联想到那位戴鸭舌帽的侦探先生。但苏闻对先前的事似乎毫不挂心,这样见面也不露破绽,是担心闲言碎语,还是担心惹另一半猜忌?
终究是连感谢的机会也吝啬了。晚江端起茶杯,心思全扑在这事儿上,冷不防被这刚沏上的茶烫到舌尖,她闭眼“唔”了一声。他们相继朝她看去,苏闻连忙伸过手,却被高以樊先拿下了她手里的杯子。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胳膊,改而唤服务员拿些冰块儿来。
“急什么。”
高以樊凉凉的话钻进耳朵,晚江也懒得反驳。没想到他还挺关心陆戎的:“你那实习生还好吗?”
“嗯,这几天请了假在家养伤。”晚江特地联系了陆戎的父母,向两位家长道了歉。那是她的学生,她有义务保护他的安全。何况这顿架的由头,也全是因为自己。难得对方父母十分宽容,还把责任都推到了自家儿子身上,让晚江非常惭愧。
或许是老天开眼,神手一挥,派给苏闻一个接电话的任务。他今天穿得简单,薄荷绿短衫,下装是浅色休闲裤,十分清新。晚江对着那一道背影发怔,直到苏闻接完电话回来,他笑着说:“大猩猩的太太刚生产完,是个儿子。”
晚江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说的是他们院篮球队队长。
“大猩猩结婚啦?”
“对,前年春天。”
“哇,他那一米九八的身高……他太太多高?”
“大概比我矮一点儿。”
“……”晚江脑补了一下,“我的天,他们儿子以后该有多高呀!”
“他高兴坏了,在电话里喜极而泣。”
真是难以想象一个大块头泪流满面的样子,晚江想起从前篮球队里的奇闻趣事,和苏闻细细聊起来。
“猩猩那时候追过会计系的一个女生对吧,闹得沸沸扬扬。”
“嗯,还强迫整个队的兄弟陪他追呢。”
“对对对,我还记得那女生拒绝他的理由——‘我们身高差太悬殊,站在一起旁人会觉得你拎了个水壶’。”
回忆是彼此共有的默契,晚江不曾料到,二人多年之后还可以聊得这样热络。之前的冷场仿佛错觉,而无法启齿的感激,便也罢了吧。
只是三人行,必有落单者。昔日恋人重温旧梦,被公然无视的某人很快发现自己失去存在感。高以樊干坐着将茶喝完,力道控制不准,搁在桌子上“嗒”的一声极为清脆。
晚江显然意识到高以樊遭遇冷落,赶紧往他的方向挪了挪,一副邀请他加入话题的样子:“对了,你个头这么高,应该也会打篮球吧?”
“我打乒乓球。”
“国球啊?要是早生个几十年,说不定还能赶上‘乒乓外交’,小球转动大球什么的……”
“什么‘小球转动大球’?”姗姗来迟的岳宁倚在门边,语笑嫣然。她边摘墨镜边走进来坐下,手掌不停扇风,“你们在聊什么?哇——热死我了。”
苏闻作答,岳宁听罢点头:“谁喜欢乒乓球呀?”
晚江指着高以樊,倒令岳宁立马笑起来:“我说你蒙谁呢?谁都知道你高以樊初二那年,为了追隔壁班班花,想着在最拿手的游泳比赛中出风头,结果游到半路腿脚抽筋,在泳道里要了命犯怂激烈挣扎的事情吧?”
“……”
“……”
“……”
岳宁抿抿嘴,转过头去:“服务员,可以上菜了。”
午餐完毕,依照安排去看刚上映的一部电影。出演男一号的演员是所有雌性生物的头号男神,秒杀各类少女少妇三姑六婶,也燃起了晚江的花痴小宇宙。岳宁从队伍中出来,见苏闻和高以樊正好买完吃食回来,她挥着手里的电影票:“走吧,就开场了。”
放映厅整个暗下来,也不知道怎么了,从坐下来起,晚江就感到太阳穴处似有一根神经在间歇性跳动,泛起阵阵头晕。注意力涣散到根本没发觉电影已经开始,更没心思再去计较,她和高以樊坐在情侣座——这样说起来特别令人发指的事实。
假寐时听觉似乎异常灵敏,晚江睁开眼睛,方才震耳欲聋的枪战、火光滔天的爆炸剧情已经过去。当时充斥了整个放映厅的巨响,让她头晕目眩感更甚,只好闭上眼睛小憩。这会儿引她注意的并不是屏幕上两个演员还衣衫完整的激情戏,隔壁座隐隐约约传来的动静抓住了晚江所有的思维,她好奇地将脑袋凑过去……
高以樊抓住她的肩膀,小声说:“别打扰别人。”
晚江退回来坐好,挥掉肩膀上的手:“你也没在认真看电影吧。”
高以樊用下巴点点屏幕:“那你是想让我也做点儿什么是吗?”
屏幕上的演员已经滚起了床单,晚江压低了声音谴责:“流氓……”
电影散场后,男士们去取车,岳宁和晚江撑着遮阳伞在荫凉下等。午后暑气很盛,晚江止不住地出汗,曝晒在空气里的皮肤灼热,四肢也阵阵发酸起来。
“早上才突然联系你们,我还担心你俩有约或者不愿出门呢!谢谢今天一起出来打发闲时啊。”
“没有,你太客气了。”
其实当时晚江也犹豫,杜宝安客观地说:“其实朋友之间来往来往才没机会让别人觉得你心里有鬼。何况高以樊也在不是吗,他会罩着你的。”
高以樊也在。
她竟因为这五个字偷偷感到安心。
岳宁察觉到她气若游丝,拿下墨镜以后大惊失色:“晚江你怎么了?你脸色好差!”
满额头汗涔涔,刘海一缕缕黏在额角,整个人仿佛奄奄一息。
“我有点儿晕。”
岳宁带她到转角的一家M记坐下,打电话给高以樊:“你们怎么这么慢啊?晚江人不舒服,快点儿过来。”
高以樊进来时几乎立马被她的模样吓到,果断说去医院。
“不用的,我回家休息休息就好了,我不去医院。”
苏闻小跑进来,看着三人原地不动,也皱起眉头来:“怎么还不走?”
他察觉到晚江低下头去,恍如昨日的情景令他百感交集。他知道她有偏执狂似的不喜欢进医院的烂毛病,每次有个头疼脑热大病小病,不到最后关头绝不妥协。
“还是去医院吧。”
那一抹声线平和,晚江循着他的鞋尖慢慢抬起头来,重重叠影,竟找不到视觉焦点。她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眼前的苏闻让她有些分不清现实与虚妄。
高以樊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世上有些伤心,可以来得这样轻易。无须正面交锋或竞争,他与苏闻,只用了同样一句话,便立判高低。胸腔以左膈肌之上的地方隐隐抽痛起来,他将她整个人拉起来,动作有些粗暴,晚江昏昏沉沉又踉踉跄跄:“你慢点儿行不行,我想吐……”
高以樊不发一言,就将她塞进副驾驶位。也不知用了多大力气,摔上车门的声音震得整个车子都麻了。他本要点火,可看见瘫在旁边意识不清的人,越过身子替她系好安全带,才将车子飞出去。
“你要是我闺女啊,我会把你重新塞回娘胎里。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不成熟,生病是闹着玩儿的吗?任何病症都不能小看,你这中暑情况要是再拖延下去,华佗在世都救不了你。”看病的中年大夫极为刻板严肃,教育上瘾,“现在的姑娘家一个个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逞一时之能,担心受怕的可是你们父母。”
大夫的话句句在理,晚江深感惭愧。高以樊拿着她的包和伞站在一边,如果换成匕首或者枪械的话,他现在就可以去当杀手了。鉴于此刻的高以樊不好惹,岳宁只好转而笑话晚江:“原来你怕进医院啊,早说嘛。”
晚江羞愧难当,只好再三说不好意思。
挂完吊瓶后四人离开门诊部大楼,苏闻走在高以樊身边,沉吟片刻,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音量说:“麻烦你照顾她。”
高以樊脚步停顿,蓦地一记冷笑。他侧身,朝苏闻毫不犹豫地对视上去,目光中浸满了非善意的压迫。原本不打算揭穿的一些事情,此刻成了高以樊宣泄的对象,他凑到苏闻耳边,冷言道:“你们俩从前的恩怨,我懒得搅和。但如今,岳宁才是你的女人,你要做的是好好优待她。”
苏闻心头一凛,浑身线条倏然僵硬。
原来他以为无人看破的前尘往事,早就在某些人的眼下无所遁形。
“你……”他近距离回视着高以樊,那些企图否认的反驳,在对方静水流深的眼神中,终究化为深潭般的缄默。
这时两个挽手走在前面的女人顿步,岳宁转过来扬声问:“你们俩在哪儿干嘛呢?”
高以樊不为所动,抬手拍拍苏闻的臂膀,语调薄凉:“陆晚江不用你操心。你若真有心,回家好好看着你妈吧。”
撂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他开车带晚江绝尘而去,徒留苏闻站在原地蹙紧了眉头。岳宁看那俩冤家驾车离开,伸手在一动不动的人眼前晃了晃:“你好像挺关心晚江的。”
苏闻反身快步走向停车位,此刻他没什么心思作答:“因为杜宝安,所以大家比较熟一些。”
“噢,不过,应该还有一些别的原因吧?”
车钥匙险些脱手,他背对着她:“什么?”
岳宁跟上来,查着手机上的备忘录,语气里并无异样:“之前苏禾的广告企划案不是有合作嘛。对了,我要去我爸那儿拿些东西,你送我过去。”
绷紧的心弦得以松弛,苏闻只想轻轻叹口气。耳边响着高以樊临走前的话,他绝非是无缘无故会说这话的人。妈,你又避过了我,但低估了高以樊。
车里还是晚江闻惯了的杜松香,清新恬淡。她软软地枕在椅背,她不大明白左边的人在怄气什么。下颌紧绷目光冷冽,把着方向盘的手青筋凸显,非常标准的闹情绪模式。
“你怎么了?”
“没事。”
“你在生气?”
“没有。”
“你有。”
车子突然刹住,晚江猝不及防地朝前扑去,幸好有安全带系着,否则非磕出一个大包。车厢内响起他缺乏温度的声音:“我答应替你保守秘密不让岳宁知道,也拜托你收好对苏闻的切切怀念。”
晚江听出端倪:“你什么意思?”
而他依然是冷冷的态度:“我都看在眼里。”
几乎是刹那就明白了他的潜台词,她失笑:“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仗着自己特别,有意在岳宁面前招惹苏闻?”
高以樊缄默。
连辩白都没有,就这样默认了。晚江忽然觉得可笑,她强忍住情绪:“我们如今只是维系着简单的朋友之情,而且苏闻之前帮过我一个大忙,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刻意漠然吧?”
“噢……”他冷冷应完这个字,却带着几分讪笑,“大忙?他帮你什么大忙了?”
晚江也冷冷地回:“和你没关系,你没有必要知道。”
他神色一滞,两秒钟后歪过脸去笑得更甚,但这笑声是瘆人的:“对,对,是和我没关系,我的确没有必要知道。”
他不想再和她谈苏闻,单调而平静的语气没了往日该有的感情:“岳宁向来单纯,我不希望她受伤害。”
身体里有个地方,不轻不重地坍塌掉一块,寒意源源不绝入侵,晚江只觉得不想再听下去。原来如此,原来在他心里,竟然是这样揣测她的。原来在他心里,她为人不过如此。晚江去解安全带的扣子,木然地说:“今天麻烦到你真是不好意思。”
高以樊拽住她的胳膊,她脸上仍有虚弱的恹恹之色:“别闹脾气。”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晚江挣开钳制。她非常确定此时此刻自己需要离开,脑神经短路起来便口不择言:“我活该。”
车门“砰”被摔上,仿佛是隔空而来的耳刮子,扇得高以樊突然清醒过来。他下车去环顾四周,这四通八达的人海车流里,竟然无处寻觅一个人的身影。电话急急拨过去,全是接通但不接听的状态,他险些将手机捏碎,下一秒,它却在掌心里振动起来。
“晚……”
“老板,关于SR的收购,出了点儿状况。集团几位董事要召见你,董事长让你现在马上回公司来。”那端却是刘知旬的声音。
高以樊说:“先前和他们董事局主席的交涉没有任何问题。”
“是,但现在看来,他算是对自己的决策层判断失误了。SR今天召开股东大会,其余三大股东皆反对我们的收购要约,估计那董事局主席正冒着冷汗呢。”
“我现在有事,晚一点儿回去。”
这样的回话让刘知旬大跌眼镜,提醒着说董事长已经在会议室了。虽然不清楚老板为何这样异常,他也只能强调:“老板,请你务必马上回……”
话音未落,手机已经四分五裂。路过的行人被高以樊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惊悚地盯着一地残骸,一步三回头地怯怯走过。他回到车里去找那部公事用的手机,却发现没带在身上,而私人的那部,在刚刚被他怒发一掼后英勇就义了。
残阳似血,为这座城市美轮美奂的摩天楼宇镀上万千金缕。有人在余晖最后的眷恋里,丢失了所有的主意。
苏闻回到家,厨房里用人们正在准备晚餐。他独自去打了一个电话,回到客厅时,见叶贤芝正在擦拭一只古董花瓶。
“今天玩得还开心?”身边的沙发陷下去一块儿,叶贤芝也没抬头,专注着手里的活儿。
“嗯。”
“我们这岳宁还真是宽容大度。”
苏闻皱眉:“有些事我并不打算让她知道,您也不希望她有不痛快吧。”
“那是当然,只要你们俩好好儿的,妈做什么要惹人厌。”她放下手里的湿布,苏闻将另一块递过去:“您照看这个家已经很操劳了,所以爸他便不让您插手家庭以外的事。”
叶贤芝浅浅地笑:“妈老了,倒是听不明白你说的话了。”
“我没记错的话,前些日子郑叔来过家里一趟。”此人是苏闻父亲的秘书,也是集团里的老人,但平日无事不会到苏家叨扰,“我以为郑叔是来找我的,却只是和您单独谈了许久。妈,郑叔和您谈什么了?”
叶贤芝盯着花瓶上的一处纹路失神,苏闻没得到回复,只是自顾自说下去:“让我猜猜,是通知您,爸爸打算冻结您所有的信用卡和银行账户,还是禁足,或者是——离婚?”
这样赤裸裸直言,都不顾忌讳,叶贤芝脸色逐渐僵硬。
苏闻靠向沙发凉滑的皮面,疲惫地说:“妈,当年您以死相逼我和晚江分手,后来她在找工作上一直碰壁,进不了更好的广告公司,这里面的原因我不是不知道。您当年一并迁怒杜宝安,甚至暗里刁难到晚江父母的工作,如果不是因为动静太大惊动了爸爸,我不晓得后果会怎样。
“或许您是忘了当年爸爸是怎样大动肝火,所以现在才会又找上晚江的麻烦。我实在不明白,您还有什么怨恨不能消解。在大哥这件事上,连爸爸都不曾怪过她,您为何如此执着?”
他是跟郑叔确认过以后,才来说这番话的,他也不愿恶意揣测自己的母亲。方才挂断电话的瞬间,他只是感觉前所未有的疲乏。像极了多年前那样暗无天日的困顿,如一片无际的黑海,卷土重来。他一直以为母亲心底的怨怼已经揭过,毕竟当年在书房里向父亲流下的泪水,是那样饱含悔意。
“您这次很小心,也更大胆,竟然找上Audrey……”想到这里,苏闻嘴角扯出一丝冷漠,“当然,只要花钱就行了。”
叶贤芝小心放下花瓶,把适才摘下的戒指一一戴回去。如果苏闻注意,就会发现她正极力遮掩发颤的双手。苏闻抹了一把脸,很苦涩:“您也许觉得瞒过了爸爸,却没料到高以樊如此上心。他找的人只用了几天,就查到了所有东西,却在立马能挖出幕后遣使人的时候,喊了停。
“他是为了岳宁才退了这一步,以此保全苏家颜面。高以樊亲自去调了您的事儿出来,然后直接交到了爸爸办公室。”郑叔当时陪在父亲身边,说那乐森总经理只和他父亲讲了一句话——伯父,商场固然重要,但家务事也别疏忽了才好。
苏闻没有当面听到这句话,却还是觉得无比羞愧。
叶贤芝将手肘支在沙发柔软的扶手上,勉强撑住慌乱了思绪的脑袋。她想起那日在书房里,姓郑的向自己递来一份文件,例行公事地说:“董事长交代,夫人在相应位置签上名字即可。”
她怎么可以签,也怎么可能签。她叶贤芝的名字,永远都会跟上苏夫人的后缀,她的名字绝对不会出现在离婚协议书上。她把文件撕掉,木地板上落下一片碎白:“你回去告诉他,我以后都会待在家里,哪里也不去。”
兜兜转转,到头来还是妥协。
叶贤芝闭着双眼,似乎感知到自己的眼角,不知何时突然多出了一条细纹。
“妈,我和岳宁不会有任何问题,您大可完全放心。”苏闻站起来,他想回房休息,最好睡到不省人事,失去所有知觉。因为哪怕存留一点点儿,他都觉得难挨。
“不要再做让爸爸失望,让我难受的事了。人在做天在看,您这样,会让大哥在天国蒙羞的。”
老字号的粥铺果然不同凡响,粒粒香米熬至软糯,入口即化。杜宝安要的一碗红豆薏米粥,没多久就浅下去小半碗,她得空才问:“所以你介意的到底是他误解你,还是他因为岳宁误解你。”
晚江舀着跟前的小米粥:“这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杜宝安斜睨她,“后者与前者的本质区别在于——十坛醋泡一根黄瓜——你就可劲儿酸吧。”
“……”晚江气势上有些弱下去,岔开话茬,“你说我是不是心理有问题?承受能力怎么变得如此不堪一击,多大点儿事儿啊,我用不用去看看心理医生?”
杜宝安“嗯哼”一声:“对你来说,这也许是件好事儿。”
她搁下瓷勺,决定正正经经地与晚江深谈一次:“其实我早就想问了,只是不晓得怎样开口。哪,我知道感情不是一旦叫停就能终止的游戏,在你和苏闻彼此分开后的那几年,你一定还是爱他。就好像伤口复原伴随阵痛,结痂会有微痒。可是事到如今,我想知道,晚江,你还爱苏闻吗?”
店老板嘹亮的吆喝响彻在狭小整齐的店面里,磕碰的瓷器声,食客的呼哧声,仿佛一曲熏染了人间烟火的交响。晚江细细咀嚼着口腔里的米粒,就在杜宝安以为她不会作答的时候,她说:“我不知道。”
重逢之后,他们并不像一般怨侣似的希冀旧情复燃,即使没能完全戒掉某些怀念,却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掺和对方如今的生活。什么时候起,连打扰旧情人都显得力不从心。不晓得于他而言,是否心态也是如此。
而杜宝安竟为她这样的回答感到稍稍宽心:“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苏闻这股阵痛,早就过去了。你自以为没痊愈的,恰恰只是因为念念不忘而产生的错觉。你执着的不是你还爱他,而是当年你那样爱着他,他那样爱着你,你和他,你们竟然没有在一起。你觉得你爱他,他也爱你,你们两人之间从来没有问题,可是怎么能够,怎么能够就没有好结局。
“但这世上太多东西,不是捧在手里就是拥有,太多感情,不是你情我愿便能无敌。即使你和叶贤芝没结下梁子,苏阅的事,恐怕依然会成为你们感情里的遗憾。是,有人希望能因此困扰住你一辈子,我相信,这也是你没能全然放下过去的原因。可我们每一个人其实都再清楚不过,那意外到底是别人的过错。但就因为这个过错,你和苏闻不得不负担起这场错过。”
多年后晚江依旧记得,杜宝安这番循循善诱,曾经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她,也震慑了她。庸人自扰是场苦役,只有足够幸运,才能得一人诚挚为你潜心梳理,字字珠玑。
杜宝安说完这些没来由觉得轻松,她握住晚江的手,仿佛是要渡给她更多的勇气:“晚江,其实早在那年我就该和你说的一句话,留到今天希望不是最晚。人生一世,有些感情,随缘好过强求;而有些人,相遇即是馈赠。”
原本是挺远的一段路,两个人聊天散步回来,晚江纵使精神不大好,也没觉得非常吃力。小区主干道旁的樟树下有许多纳凉的老头儿老太太,大蒲扇,鹩哥儿,老烟枪,或者摆一局棋,都是这夏夜里亲和的标识。
“哎,回去给我下碗面条吧。”
“这么快就饿了?”
“都怪你好吧,非得吃粥。我可因为你这一通电话就奉献了首次早退呢……”杜宝安脸皮厚,晚江拿她没辙,连声道谢并答应承包消夜。
“我觉得,我还是打电话跟他道个歉吧。”冷静下来以后,晚江发觉当时气头上的自己其实挺无理的,不晓得高以樊会不会和她计较。
杜宝安本是走在前面,“嗯嗯”两声以示赞同,这会儿蓦地停住步伐,晚江一个不慎踩到她后脚跟。杜宝安朝着正前方意味深长地说:“打什么电话啊,当面开诚布公才显诚意嘛。”
晚江从她背后探出脑袋,见不远处台阶下,站着一个身形轮廓极为熟识的人。
“总经理。”
高以樊对杜宝安点头,杜宝安则拿过晚江手上的东西,离开之前说:“别忘了给我煮面条啊,我先洗澡去。”
光线不大好,高以樊看不清晚江的脸色,但感觉精神好了很多。
“吃晚饭了吗?”
晚江颔首,诚恳说:“对不起,我为今天的无理取闹向你道歉。”
“没什么,是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两个人一板一眼互相致歉,也是滑稽,晚江笑了笑:“其实你说的不无道理,我有好好想过。”
“不是的。”
“放心,我是说真的。”
“不是的。”他强调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晚江摆摆手,索性扯别的:“你怎么不打我电话,在这儿干等着,喂蚊子呢。”
高以樊自动替换掉弑机情节:“没电了。”
“外面那便利店有公用电话啊。”她见他无话可说,又笑,“真不公平,你的号码我都能倒背如流。”
她的这句话,让高以樊不自觉又补上半步,这范围里他目光如炬:“你记得的,真的是我的号码吗?”明明是足够成熟的男人,却带着男孩般害怕不受重视的试探,她的一颗心逐渐柔软下去。
打断她沉溺的是手机铃音,晚江看着来电显示,又瞅了瞅高以樊。
“您好。”
“陆小姐,很抱歉打扰到您。我找遍了所有人都联系不上老板,如果您有办法找到他,务必请他马上联络我。他没有回来开会,唉……陆小姐,陆小姐您有在听吗?”
“好,我知道了。”
那块塌陷的角落,正在重新添上一砖一瓦。
“你的宝贝助理找你找疯了。”
可他还是那样泰然自若的表情:“这你不用担心。”
典型的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她推搡着他的后背往院子外走:“好了好了,咱俩这算和好如初,冰释前嫌。你赶紧回去吧,万一扯上个几百千万的我可赔不起。”
高以樊不屈不挠地别过脸来,执着于某个答案:“你还没有回答我。”
晚江的手还撑在他腰后,掌下是质地平滑的西装面料。她站在他高大的背影里,忽然变得不能再渺小。未有其他思量,只听见自己低下去一个度的声音说:“是你的。”
明月天悬,在距离地球三十八万公里远的宇宙,窥视到人间某处,樟树下戴老花镜的大爷巧赢一局棋。还有一个涉情已深的男人,正渐渐赢走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