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出来混迟早要还的,任性一时的代价,高以樊算是尝到了。
熙熙攘攘的超市,高岑从货架上拿了一盒甜辣酱,仔细检查以后放进推车里:“知道什么叫咎由自取吗?”
身旁的人咬咬牙根,默认下来,憋闷的小样儿看得高岑格外开心:“整个董事会没有过分苛责你玩忽职守已是万幸,现下老老实实顺着老爷子的意思和人家处着才是上策,过了这阵子,再从长计议。”
话说回来,从来工作至上的某人破天荒任性了一把,高岑在极度诧异之余,还有些恶趣味式的幸灾乐祸。刘知旬从连续数月的相亲苦海中迅速脱身,取而代之的,是董事长亲自为其贴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标签的高以樊。想到这里,高岑那点儿诧异全部烟消云散,只剩下赤裸裸的幸灾乐祸。
暗爽归暗爽,见自己的亲弟弟连日来愁眉不展得快要影响到英俊倜傥的气质,如若一着不慎走上阴柔沉郁系,那绝对是高岑万万不能接受的。
“过来人现身说法,为了你那八字还没一撇的爱情,乖乖地别再惹是生非。你该庆幸咱们家老头儿老太太从没在感情上要求过你什么,这次的幺蛾子的确是你自作自受。好在一切都还好说,怎样才是对她真的好,我想你知道分寸。”
高以樊脸色阴转多云,手上使得劲儿也小了些,不耻下问:“那是要多久?”
“这得看你自己了,难保啥时候出现个好时机也说不定。”
闻言,男人手里的劲道又贸然大了几分。
转进果蔬区后开始挑新鲜蔬菜,一排排翠绿欲滴,卖相十分好。高岑想到个好玩儿的,便问:“这几天和谢家老二相处下来,感觉如何?”
他无心谈这个,但深谙绕不过去,敷衍着:“就那样。”
“不能吧,人姑娘可是出了名的标致,怎么就没撼动你那寂寞已久的心?”高岑用手肘捅他,“行了不逗你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你高以樊早就‘一见某人误终身’了。”
高岑清点推车里的东西,一概齐全。高以樊接过把手推着,高岑见他心不在焉地将手上的一小袋包装物顺势扔进车里:“你干吗?”
“去结账啊。”
“……”她满脸阴鸷地将那袋玩意儿拎出来,上下左右摇得哗哗响,“你带着这种报复社会的心态来超市,是极不理智的。”
高以樊眨眼,如梦初醒。
这个……好像是刚才路过泡面货架,顺手就拿了一包在手里,然后咔咔捏了一路……
“我……”
高岑将那包粉身碎骨的倒霉鬼朝高以樊掷过去,痛心疾首地快步离开。
驱车将高岑送至公寓楼下,她刚从车里伸出一条腿,就望见几步外的车位停了一辆黑色的沃尔沃,不禁懊恼:“唉,夙敌莅临。”
高以樊问需不需要陪她上去,高岑笑,嫌弃极了:“开什么玩笑,兔崽子管好你自己吧。”
她摔上车门,经过那辆沃尔沃时毫不客气地朝车头踹了一脚。高以樊见怪不怪,叹口气开始倒车——这人生若是没有那么一两个令人牙痒痒的死对头,就不够精彩了。
当每个白天徐徐降下夜幕,一座都市最本真的喧嚣才真正开始。
杜宝安曾经用一句话形容“应酬”这回事儿——地上有个大钱包,你说哈腰不哈腰。其实晚江很懊恼,今晚这顿饭明明是双方客户经理出席,结果商家那头竟指名要见她本人,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前来。麦田这边的客户经理本着磨炼新人的愿景,还带了个助理。刚进公司没多久的小姑娘,怯生生挨坐在晚江身边,低垂着脖颈大气不敢出。她本想带上陆戎,后来觉得实在太过于拖家带口,便也算了。
头儿们各自长袖善舞,暂且没搭理一概小的,点到晚江名字的时候,她就顺着搭几句。前阵子自己被推上风口浪尖的事情,自然也变成了谈资。小助理见瓷碗里夹进一些鸡丝,她看着晚江,晚江朝她笑笑:“怎么也要吃一点儿,这个味道还不错。”
餐桌上氛围渐渐热络起来,晚江肚子却有了别样感觉,她打了招呼去上洗手间。
从隔间出来绕到盥洗台,她刚将手伸到感应龙头下,身旁多了位打扮时髦的名媛。对方手里只拿了一管口红,微微前倾,照着镜子仔细补唇妆。晚江透过镜面看见一张精致小巧的瓜子脸,眼波流转,说不出得明媚动人。
她心里惦记着老实巴交的小助理,走得比较快,所以在洗手间外头撞到人时,险些撞得摔跤。那堵等在原地的背影吃痛,转了个身,他们四目相接,接着双双愕然。
狭路相逢,晚江打量他手里亮闪闪的女式手包,并从这副男性身躯上嗅见一股甜腻的香味。再一抬眸,那衬衫领子上一枚鲜红唇印跃入视线,刺目的同时,她飞快地与洗手间内某管口红对上了色号。
“高以樊,高以樊?”
女人的叫声随着鞋跟落地的动静越来越近,晚江猛然回魂,揉着撞红了的鼻尖逃之夭夭。
他怎么在这里?那个女的,是谁啊?
脑海里忽然亮起一个灯泡——对了,陈元一说他最近和谁交往频繁来着,难道就是刚才那个?
等等陆晚江,这和你有关系吗?以及,为什么整个走廊突然曲折得跟迷宫似的,还有个小助理在等待她的救援啊……
“晚江姐——”
小助理藏在一掌宽的门缝后,叫住了走过头的人。
“晚江姐你要去哪里啊?”
“没呢,你怎么在这儿?”
“经理看你很久不回来,叫我出来找找。”
“我没事,进去吧。”
高以樊从洗手间那边跟了过来,最后只见她背影一闪,那扇门就关上了。
离席不过十多分钟,但这一屋子混乱光景,根本没必要去考虑酒过几巡。对方经理红了一脖子,颈间那条小拇指粗的金项链亮瞎群众,举着酒杯冲晚江身边的小助理招呼:“你们经理可是喝趴下了啊,小姑娘也该表现表现了!”
晚江仍然在想刚才的偶遇上,心思全部拴在了那枚唇印上,耳边有小助理弱弱的声音:“可是我真的不会喝……”
那副胆怯模样,让晚江想起刚进麦田时的自己。当时总有麦祁和田恬帮忙挡替,可现在想想,又哪有人能护得了你一辈子呢?虽然如此,她也没有袖手旁观,反正她忽然很想喝酒:“小姑娘不懂事,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允许的话,我替她喝了这杯怎么样?”
金项链经理笑得那叫一个豪迈:“好好好!果然还是陆小姐够诚意!我早就听闻陆小姐酒量一流!”
忽悠,接着忽悠,这绝对是史上最坑爹的谣传。一流啊一流,一流到她刚放下杯子,就牛气哄哄地晕起来了。
今天似乎十分易醉,而且比任何一次都要难受。金项链经理打了鸡血似的和她聊个没完,内容她过脑即忘,隐隐约约只记得他非常失意地谈起大学时代,被上铺抢走女友这样略带伤感的往事。
“陆小姐,你真是善解人意啊……”
晚江干笑着把那条围上自己脖子的胳膊拿下来,对方一张长脸通红,看上去像一颗硕大的枣子。带着无比猥琐笑意,端起酒杯摇摇晃晃地贴近她。
可就在此刻,服务员微笑着引了两个人进来。
狗鼻子总是格外灵敏,管你是不是已经满肚子酒水,金项链经理几乎霎时清醒:“高总!谢二小姐!哎呀!不知什么风把您二位给吹来了?”
被唤谢二小姐的女人歪过脑袋凑近高以樊,用只有他们俩才听到的音量说:“这谁啊?”
高以樊如法炮制:“不认识。”
接头完毕,两人一同向金项链点头致意。
这亲密感十足的默契,在有人看来真是有些……扎眼。
一干人等均觉金项链经理兴奋得要尿裤子,只是这两位不速之客眼见着不愿搭理,气氛一时分外诡异。小助理放弃围观场面上的局势,想找晚江偷偷八卦那位帅气的高总,结果她一瞧:“晚江姐你没事吧?”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被整桌人听见。金项链走过来关切,晚江警觉地离他远些,喉咙冒火地说:“我没事,就是头有点儿痛。”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来来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乐森集团的高总,那位是……”
那把嗓音从餐桌那头飘过来:“陆小姐,好久不见。”
金项链经理被打断话有些尴尬,但他即刻想起乐森和麦田早前有过合作。
打不出酒嗝让晚江很是胸闷:“好久不见。”
只是那金项链经理今晚不拍响某人的马屁,是不会善罢甘休了。他斟满晚江的空杯,说:“既然都是自己人,小江,还不敬高总一杯?”
简直是火上浇油,晚江内心一万头羊驼呼啸而过:喂,戴着电视购物上998金链子的,我方经理都没有卖友求荣呢,你这个在小说里因为作者没做好控制勉强占了豆大篇幅的人设,谁跟你自己人啊?
她再去瞥自家客户经理,一定是她头昏眼花的缘故,否则经理大人不能够那样淡定,淡定得和睡着了没什么区别……
真叫人七窍流血,晚江抖着手,冲对面那人一敬。高以樊绷着脸端起酒杯:“我干杯,你随意。”
那谢二小姐偏在这时插嘴说:“果然故人之间有情分在,刚才在饭桌上,怎么不见你怜香惜玉?”
高以樊斜了她一眼,谢二小姐并不买账,抱臂看着对面敬酒的人。晚江觉得哪怕今晚酒精中毒她也认了,痛快干杯,看得小助理愁苦万分。
高以樊显然受到刺激,解决那杯酒后起身离场。他让服务员暗里看着她不受欺负也错了?自己在她被动手动脚外加灌酒的时候出现也错了?喝高成这样他私心放水也错了?那谢二小姐走之前俏皮地眨眨眼,天知道她一肚子嘲笑憋得有多辛苦:“不要欺负女同胞啊。”
这边小丑似的金项链经理,好像终于有点儿明白过来。
一刻钟后饭局总算散场。
晚江神志不清之余还记得让小助理送自家经理回去。小助理也担忧她,反正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晚江撒起谎来也不怕被看穿:“我朋友,待会儿就来接我。”
晚江扶着墙龟速移动,回去要告诉杜宝安,自己在喝酒这修行上又更上一层楼了。改天雅兴来了拼一拼,说不定,说不定……
她脚下一软,整个人朝地面栽过去。
“没能耐就别逞强。”
晚江瞧了眼施以援手的人,又探出脑袋寻找那标致的谢二小姐。高以樊将她拉扯好,稳住她摇摇晃晃的身子:“她有事先走了。”
晚江躲开他的围护,背贴墙壁,脑勺往后一靠:“关我什么事儿。”
“我和她今天……”
“关我什么事儿,我又不想知道,你在这儿说个头啊?”她递给他一记白眼,径自蹒跚而去。偏偏这家伙被她这一句话堵回去,还真不继续解释了。
高以樊原地叉着腰,心里气得扔下不管算了,可看着她险些跌倒的模样,还是跟了上去。她听见他在后头责问:“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吗,谁让你豪气冲天一口闷了?”
“明明你自己,叫我‘随意’啊。”
“‘随意’的意思你不懂吗?”
“那我愿意怎么‘随意’,关你屁事儿——啊!”
高以樊已经被她的疯言疯语整无语了,索性将她打横抱起,瞬间离开地球表面的人有点儿蒙,抗议道:“有病啊!放我下来我有脚我自己走!”
晚江和他斗争进电梯,未果,终于有些累了。她又没勇气推开他跳下去,不崴着脚也摔着屁股。也罢,视死如归。
下来到大堂,高以樊把她放在休息区的沙发上,叫了门童去拦一辆的士。今天被家里老爷子勒令和谢家老二一起参加一顿饭局,于姗知道以后笑话他:“看来我这个公关部经理当了你这么多年‘御用女伴’,这下可以功成身退了呢。”
桌上差不多都是同圈子的人,偏偏那谢二小姐最烦这些作妖的,输了行酒令后,她被迫在高以樊衣领上印了个红唇。后来实在厌烦,便拉着高以樊的领带退场。他人见状皆是浪笑,一两个嘴巴把不住门的,还起头让大家猜猜高以樊一晚上能得逞几次。谢二小姐极为用力地关上门,将一群满脑子淫秽的二世祖们归结在身后。她当时瞪着高以樊,下巴微微仰起:“怎么,你还真想和我练练?”
他只好忍住笑意:“不敢。”
此时高以樊站在沙发旁,瞧着困意四起的晚江,都还没到家呢,怎么就如此没有警惕。也不怕被他卖了,更不怕他……找她练练?
耳边脚步声渐近,高以樊以为是办完事的门童,却没想到来人会是陆戎。他脸上的伤已经痊愈得差不多,只是额角和眼尾留下两道短而小的疤痕。高以樊见他带着惊讶的眼光看着自己,像是对自己出现在这里感到不可思议。
“其实男人有几道疤,更有气概。”
陆戎是第三次见到这位先生,虽然不熟,但从他的仪表谈吐上,也知道是位颇有身份的人。而且他的每一次出场,都关联着师姐。陆戎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没有回应对方,实在失礼:“噢,是的,我父亲也这样对我说。”
高以樊看一眼晚江:“来找你师姐?”
“嗯,我知道师姐晚上有应酬,心里担心万一又发生不好的事,所以过来看看。”
“你很挂心她。”
陆戎闻言,轻轻点点头。也许是这位先生气场太压人,与他对话,自己似乎只能以退为进:“您也在这儿。”
高以樊简单颔首,直直望着陆戎的眼睛,不容他回避:“因为她在这儿。”
陆戎唇边礼貌的笑容,尽数单薄。他是聪明的孩子,但洞悉得太快太透彻,便容易自伤。他其实早有察觉,可当真这样确认下来,还是觉得自己不够强韧。他悄悄收紧十指,不得不承认,他虽不为得到而来,但眼前这位先生,有他无法比拟的一切。尤其是,那至少比他正当而相适的年龄。
身价可以追赶,阅历可以增添,但这无人可改的年岁,是他最大的硬伤。
他太年轻,年轻到无法与她相配。
心脏上滚过一阵痉挛,不见得有多痛,但至少是疼的。
这样刺痛一个孩子,高以樊不觉得痛快,只是陷入感情的人会变自私,他也一样。门童跑过来回复,正好打破僵局。高以樊把晚江扶起来,陆戎站在原地没动,后知后觉身边有人经过。待他回神时,高以樊已经带着他的师姐行至门口。他折身追上去,差点儿绊住脚。他伸手拉住高以樊的手臂,高以樊回头,见陆戎眼神飘忽,抓着他胳膊的手,却使了很大的劲。
门口保安以为高以樊遇上了纠缠,就要过来解围,被他摇头退下了。他看着陆戎欲言又止的戒备模样,宽和地说:“我只是送她回家,如果你不放心,可以一起的。”
坐进的士,晚江随便找个姿势都觉得舒服,闭着眼睛动了动眼珠子,“唔唔”两声继续睡下去。高以樊回头,隔着后车窗,陆戎孤单的身影越来越远,他执拗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离开,直至被车流遮掩,再不可见。高以樊不知道,他还会在那里站多久。
车子穿梭在城市的夜晚,灯火琉璃。电台里正是点歌时间,一曲终结,主播温柔的声线如同夏末宜人的晚风。
晚江呼吸绵长,渗着酒香,高以樊坐在一旁,似乎仍能嗅见她芳馨如兰的味道。身旁的她人若桃花,唇色近似红酒,他又欺近一些,还好,她在安睡。所以她不知道此时此刻,他有多庆幸不用凝视她的双眼。那样好看的杏仁儿眼,那份他只凭想象,就知道有多摄人心魄的美。
一窗之隔的如海车流,是景;一厘之遥的浅眠伊人,似景。
游离于幻境的人,梦中仿佛有蝶。伏息在她嘴角的,是极轻极轻的触感,极短极短的停留,极好极好的思恋。
刘知旬推开高以樊办公室的木门,率先走向站在水族箱前看热带鱼的女人。
“谢小姐,这是您要的冰激凌。”
谢二小姐回眸,粉唇皓齿:“谢谢啊。”
刘知旬继而给高以樊呈上文件,高以樊翻开草草瞥了两眼,合上放到一边。刘知旬见状只好特意提醒:“老板,这是九月中旬‘儒川广告节’的邀请函和相关文件。”
“儒川广告节”是国内广告行业首屈一指的盛事,庆典每年举办一次,奖项含金量极高。故为业界从业人员梦寐以求,也是国内广告人有机会跻身国际的重要跳板之一。
“你忘了我不出席这类活动。”
“老板,那个……”
“你安排个人去就可以了。”
刘知旬抬抬眼镜腿,看那谢二小姐并没有注意他们这边,就俯身小声说:“据可靠消息,陆小姐已经受到邀请。而且,基本确定获奖。”
高以樊果然抬起头来,说:“这种不光彩的情报收集行为,下不为例。”
“是是是。”
恰逢电话内线响,高以樊按下接听。
“总经理,董事长正往您办公楼层去。”
“好,知道了。”
坐在沙发上挖冰激凌的谢二小姐听到线报,一个鲤鱼打挺,瞪着高以樊提醒他准备“迎敌”。而高以樊不知在思考何物,他突然又翻开那份文件,找到乐森受邀颁发的奖项,大脑秒速运转。跟从多年,在刘知旬看来,老板心下已然是有了想法。
他边交代边往沙发走,刘知旬越听越纳闷,最后哀怨地说:“你刚才说下不为例……”
高以樊在谢二小姐身边坐下:“你有办法的,去吧。”
太上皇很快驾到,高以樊和谢二小姐正姿态热络地聊天。高宏森走进来时,谢二小姐得体地与老爷子打招呼,高宏森笑得和煦,示意他们坐下:“都随意些。”
等到他们聊完水族箱里的一条过背金龙,高以樊趁时说:“董事长,我这里有一件事情要和您商量。”
高宏森闻言回头,见高以樊煞有介事的样子。
“好。”
时间齿轮滚滚,庆典如期而至。
每届广告节组委会都主张随性,提倡真我,不在着装这类细枝末节的事情上做硬性要求,这大大减轻了晚江的心理负担。她是第一次获得正式邀请,伙伴们都为她高兴,明明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一个个都兴奋得要命。陆戎的恭喜自然不会缺,不过这小子前阵子突然怪怪的,在办公室活跃度都有所下降。近段时间又开始回归本色,仿佛之前的不对劲都只是晚江一个人的错觉。
会场里放眼望去全是神采奕奕的人们,这样的场合,抬头低头见到的多是圈子里的同行。平日里激烈竞争的对手劲敌,此时相见也是化干戈为玉帛,各自笑脸相迎。
麦田近年来势头强劲,晚江凭借实力崭露头角,得到许多前辈们的赏识。这会儿遇上几位老师,便聚在一起闲聊。弧形会场布置装点的别具一格,不落俗套,前排座位上都有一小捧精致花束。晚江的是白色雏菊,深紫色花心,用绸带扎成茂密的一小捧,清新又不失可爱。会场渐渐满座,她回到位置上和杜宝安发信息,顺便等待典礼开始。
全场灯光暗下来,音乐响起。担纲主持重任的是新面孔,但很是老练,将现场控制得十分到位。整个流程并不烦琐,巨型屏幕放送完一年来国内广告产业创新发展的总结短片,随后便是入围作品总览,接下去就是一系列颁发。
因为不存在具体提名对应具体奖项,所以不到揭晓前一秒,提名者都不会知道自己将斩获哪一殊荣。
典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大大小小类别陆续颁出。晚江小心伸手越过前排,向一位和自己私交甚笃的同行道喜,主持人就在这当头报出了“最佳创意企划——陆晚江”。
她没反应过来,直到旁边有人祝贺似的一掌拍在她肩上。晚江后知后觉,接着便听到主持人串词说:“有请乐森集团董事长——高宏森先生为获奖者颁奖!”
这一下,脑袋里霎时火光四溅,“轰”一声炸开。
凭借年初获得广泛好评的那个企划案,她竟然真的得到了,这是对她最富有价值的肯定。从过道走向颁奖台,红毯铺出一小段路,晚江将每一步都迈得极稳。她踩上台阶,与舞台对面踏步过来的高宏森照面。
对方的面容越来越清晰,晚江在心底小小膜拜了下遗传基因这回事。任谁见过高以樊,再见到眼前这位精神矍铄的商界大鳄,都坚信他们必然是父子。见鬼,她似乎预见了高以樊步入中年后的模样,想到这里,晚江恶趣味地发笑。高宏森也远远便在关注她,挽成七分袖的衬衫和牛仔铅笔裤,笑颜不耀眼但十分耐看。这女孩子简单含蓄的气质,竟让年过半百的高宏森恍惚忆起当初双十年华的妻子。
他按捺不住有些念头,朝台下观众席某处探究似的望过去。
大屏幕上是两人握手的特写,随后高宏森从礼仪小姐手中接过奖杯与鲜花,转送到晚江手里:“恭喜。”
这令她期冀无数次的时刻,似梦非梦。晚江紧握杯身,沉甸甸的手感成了当下唯一的真实。她侧头用指尖拭去眼角的晶莹,并向高宏森鞠躬致谢:“谢谢您。”
他多看了晚江两眼:“高某也借此良机,感谢陆小姐之前与乐森倾力合作。年轻人才华横溢,前途不可限量。”
“都是分内之事,您过誉了。”
主持人再次恭贺获奖者的声音响起,整个弧形会场掌声雷动。
典礼结束后,晚江与大拨同行一起离开。谁知没走多远,就在走廊拐角遇上了高以樊。
陈元一说他最近倒霉得很,被家里老爷子挂出去处对象。据说那谢二小姐也是个悲催的主儿,惨遭家中各种催婚。两个苦逼凑在一起,互助对方蒙混过关的心愿一拍即合。
“你也来了?”
“我和老爷子一起来的。”
晚江纳闷,这典礼真的需要乐森派出这样的阵容出席吗……正在琢磨哪里不对劲,高以樊掏出一只精致木匣子,递过去:“幸好你得奖了,否则它还得遭雪藏。”
太过于顺理成章的一切,令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一道便联系上那次徐氏主管的言论,晚江心堪堪凉了半截儿。
“我获奖,难道是因为你?”
高以樊料到她会这样猜疑,如实而答:“那是大会评委的事,我没有权利参与。”
“可这一切太凑巧了不是吗?我刚好得到了最想要的奖,授奖人刚好是你们公司,而你还刚好准备了礼物?”
她心有猜忌,声音不自觉提起来。
高以樊掂着木匣子,笑道:“拜托,哪个玩暗箱操作的人能安排出这么明显的破绽来,对我的智商有点儿最起码的信心好吗?况且,我有什么理由为你作假?”
“……”她的确想不出这其中有任何动机及好处,是她太敏感了吗?“可是……”
“你不信我没关系,但你不该怀疑你自己。”
是,他完全有能力为她操作出一个奖,甚至包揽所有。但这样辱没她人格的事情,高以樊绝不可能做。实际上,他只是让刘知旬暗中打听到她的奖项,再由于姗以公关部的名义出面与大会协调乐森应邀的授奖项目。这看似毫无必要的做法,在高以樊看来却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时机。
高岑说过,他需要这样一个时机。
晚江见他神色如常,他的眼睛没有在说谎,将信将疑再次确认:“你保证没有掺和评选?”
落脚点在“评选”上,高以樊自然问心无愧:“我好歹是一个上市集团总经理,很忙的好不好。”
绷紧的神经纾缓下来,她终于接过那只木匣子,划拉开盖。她有点儿担心,万一是十分贵重的东西,自己恐怕收受不起。谁知安然躺在里头的,是一对做旧的古铜色山茶花耳饰。花瓣从花心到外围一共九枚,形状、大小、样式、色泽、做工,竟与从前那对如出一辙。她难以置信地去看他,他却问:“喜欢吗?”
怎么会不喜欢,简直喜出望外。
“你从哪儿找的啊?”
高以樊暗里怪她不解风情:“盲目去找哪有定制来得快速有效。我好歹是一个上市集团总经理,很忙的好不好。”
得……
为了忏悔方才的猜忌,为了满足大爷的虚荣心,晚江尽量笑得一脸谄媚:“那小人就,不跟很忙的高大人多客气了。”
“以樊。”
四五丈远的地方,是高宏森和几位相识,也不知他们在那儿多久,两人竟然毫无察觉。高宏森招手示意高以樊过去。
“你是现在和我一起走,还是……”高宏森洞察着他那点踌躇之色,倒是替他下了决定,“你还是,先送陆小姐回去吧。”
老爷子伸出臂膀围上高以樊的后背,这臂膀在商场上力挽狂澜,此刻却只是象征着父亲的宽厚与仁慈。像曾经无数次的鼓舞一样,他拍拍高以樊的背:“晚上回家来吧,咱们父子俩,很久没有坐下来好好聊天了。”
心照不宣,高以樊说好。高宏森最后笑而不语地朝晚江那边注视一眼,才领着众人离去。
是夜。
高以樊回到高家大宅时间已晚,恰巧阿姨正要往高宏森书房送茶。瞧见平日难得一见的祖宗大半夜回宅子来,很是惊讶。高以樊放下车钥匙,接过托盘:“我妈呢?”
“夫人睡下了。”
阿姨看高以樊一副心情不错的模样,努努嘴让他赶紧送茶去。
“有没有吃的?”
阿姨抿嘴笑他:“知道了,快去。”
高宏森摘下眼镜搁在正好阅读完的一页,揭掉杯盖吹开热气:“陆晚江啊?”
高以樊站在书柜前浏览藏书,须臾后,大方“是”了一声。高宏森喝着茶,SR的收购项目是高以樊当初向董事会主动请缨的,就算对方内部分歧,也依然势在必得。却用来和他讨价还价,就为了让他出席这么个晚会。这里头若是没有缘由,他还真就枉为人父了。
“要你这性子,肯在公司和谢家老二联袂演戏给我看,也够难得的。”
被识破的人耸耸肩。高宏森舒眉,负手走到窗前:“你这样来讨默许,可是认真的?”
“是认真的。”
“那她呢?”
高宏森久久没得到儿子的回复,瞧向站在吊灯底下的高以樊。像极自己的五官轮廓上是显然被问住的神情,他笑:“我说儿子,你这事先报备会不会为之过早了?”
的确,一直以来他只在确定自己想要的,却忽略了这个重要环节。高以樊掩饰不了自嘲,遇上这个人以后,他的部分思维能力好像在不知不觉中败得干净……索性在自己父亲面前不用害怕难堪,高以樊说:“事先报备,总比中途夭折来得好。”
他心里是为影射苏闻的前车之鉴,说完又立刻觉得不妥,担心挑到高岑那档事。
高宏森细细回忆今晚一面之缘的陆晚江,女孩子面善、能干、谦逊,倒是高以樊母亲会中意的类型。高宏森从窗前折回来,经过高以樊身侧停下。岁月浸染,让人莫名企盼从儿女身上,寻觅那份也曾紧紧拥有过的,草长莺飞的旧时光和鲜衣怒马的好年华。与爱有关的日子是一坛佳酿,糅杂着绵长回忆,沉淀出百转千回的幽香。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远忧。也罢,年轻人的事情,成败与否,留给他们自己解决吧。高宏森离开前最后说,听上去像是鼓舞:“找人过日子不比商场上谋事容易,你啊,还得加把油呢。”
门应声而合,高以樊钉在原地良久,顶灯在地板上拓下一小抹影子。比摆平一家之主困难百倍的,是俘获一颗高深莫测的女人心。
同片星空下的老城区。
“干杯——”
杜宝安豪气冲天,先干为敬,晚江咬着易拉罐的罐沿瞠目结舌。害怕对方兜不住吐出来,连忙将跟前那碟刚炸好的花生米挪远一些。杜宝安舔一圈嘴巴,大呼过瘾:“我太为你高兴了,真的,特别高兴!哎呀,真是……”
“我知道啊。”
这世上总会有这样一个人,悲伤着你的悲伤,幸福着你的幸福。高以樊说得对,即使不信他,她也该信自己。既然她选择两者都信,那就不必自扰。
“你告诉爸妈了吗?”
“还没,让我自个儿缓冲完再说。”
……
“我们董事长年轻时候铁定也是一美男子!现在看也还是一帅大伯。”
“反正给我一种三十年后的高以樊穿越而来的错觉……”
……
“提高效率啊拜托!说好的我五你三,我都空了两罐了你还没喝完一半,这次休想老娘代劳。”
“温婉善良的杜姐姐,我明天还要上班啊。”
“难道我不用吗?”
“亲爱的……”
“别,我喝完这罐就睡觉去。”
“禽兽……”
“噢嘞,噢嘞噢嘞噢嘞……”
同片星空下的城南苏家。
叶贤芝旋开把手,见苏闻坐在床边,房内只亮了一盏台灯,暖橘色光线笼罩住他若有所思的身影。叶贤芝整整披在肩上的薄衫,并没有踏进屋:“今天需要办的事情都妥当了吧?”
“嗯。”
叶贤芝早已习惯了他的冷然,母子俩说话永远不温不火,几句就完。
“早点儿休息,明天还有事情要做。”她说完关上门,将那簇光源隔在了里面。
一个姿势坐久了,总是需要动一动,否则就像现在这样脖子发酸。
一段旧爱放久了,也终会挨到密闭封存的时辰。
岁月蹉跎,将从前那样炙热的感情磨成细细的齑粉,不复原形。扬手一撒,便和青天白日下的灰尘融为一体。他早已被往事说服,不求再得,只是偶尔回首,仍旧还是会被那些细微粉末,呛得胸口发疼。只是时间,而幸好,时间是这样足够的多。他想过了,想着哪一天,他总会握着身边人的手,忘却前尘,安然无恙。
苏闻扬起脸,手上捏着的那张相片,它很轻。不过鸿羽的重量,却叫他这么多年也放不下来。无法遏制的念怀,但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啊。
他打开房门,走出卧室,随后是半段长廊,拐弯,然后是几层台阶,再行五步远,来到书房。一路上他安安静静,没有惊动任何人,他甚至没有点灯。借着探过窗框的三寸月光,他蹲在书桌抽屉前,第无数次重复这样的动作。相片归于笔记本的第一百二十三页,它将长眠于此,带着他此生最繁华,也最寂寥的梦境。
抽屉上锁,苏闻拿着那枚钥匙,走向月光最盛的地方。书房朝向的是一个小型人工湖,曲桥、假山、水榭、驳岸,湖面如镜,波光粼粼。他挥臂抛掷而去,夜幕下滑过一道金属质感的弧线,那其实是一段时光的轮廓。
“扑腾”一声入水,那声音极细极浅,在这样安谧的夜晚,竟像从没发生过一样。
这个B市秋季里寻常的一夜,繁星闪耀,却有三人注定难眠。
午休时间,晚江趴在桌上补眠。
昨天和杜宝安High太晚又喝了酒,早上起床模式屡战屡败。最后还是同样哈欠连天的杜宝安过来将她弄醒,否则又要迟到。
她枕着胳膊,在梦里和一侠客大战三百回合,不分胜负,累得自己在梦境中直吐血。幸亏陆戎来摇醒她,不然又是一场鏖战。她揉着眼睛起身,蒙眬间问怎么了,陆戎把她差点儿滑下肩头的毯子拿在手里,指了指门口:“外头有一位先生找你。”
晚江找到湿巾擦了把脸,才出去见来人。是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有很深的法令纹,但身板依然挺拔。他声音沉沉的:“陆小姐你好,我姓郑,我们夫人想见你一面。”
这位郑先生侧了侧身子,给晚江让开一条视线。几步开外的电梯门口正等候着一位妇人,华贵雍容的打扮,对方无须转身,晚江便知道郑先生嘴里的夫人,是叶贤芝。
民国时期风格的茶馆,是当年晚江同叶贤芝见最后一面的“不水船”。店内虽格局有变,但腔调仍在。老板娘穿着一袭复古旗袍,坐在造型精巧的红木椅上,偶尔打量一眼临窗座位的那一对女人。
依然叫的一壶白茶,晚江端着那盏贴花瓷杯,默默饮用。那位郑先生,坐在停于路边梧桐树下的轿车里,时而往她们的方向瞧。叶贤芝见他如此提防自己,不禁失笑:“很久没出门了,外面天气真是越发好了。我今天和苏闻父亲说要见你一面,他考虑半天才答应,最后还得跟着一个人来。”
晚江听不懂她说的,一杯白茶喝尽,她又给自己沏上。叶贤芝看着,时隔多年再次这样面对,已然是另一幅光景。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晚江的场景,内心唏嘘,似乎从那一刻开始,她就对这个女孩子结下了先入为主的坏印象。
现在,也还是坏印象。
“听说陆小姐刚刚得了一个大奖,真是恭喜了。哪怕先前风言风语,也依然如此强劲。”叶贤芝缓缓地笑,“只是不晓得这奖,是否实至名归罢了。你也知道,高家在这些事情上,办起来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晚江嘴角一沉,她不明白叶贤芝是何用意,为何要对自己说这样一番话。
“苏夫人,如果您是想挑拨我与高先生之间的关系,大可不必了。我相信自己的实力,也相信他的为人。”
叶贤芝冷笑:“这些小事情,他有什么不能为你做的?你真的以为单凭麦田的能力,能处理掉那么多商家的刁难,能得到徐氏的亲自道歉,甚至是替你澄清Nelson和新奥的诬陷?”
晚江手上力道不稳,杯底磕在木桌上,“当”一声清响。叶贤芝说出口的内容太戏剧性,她一下子接受不能:“为什么您知道Nelson?”
“我当然知道,因为那些事情,是我让他去做的。”
叶贤芝答得很快,整个人一丝起伏也无,只观察着晚江的神色,有惊异,也有难以置信。叶贤芝在心底猜测,她会不会就手里的那杯白茶朝自己泼过来。
可晚江忽然平静了。
原来如此,当初自己怀疑过的疑点,今天她得到了最直接的答案。果然是有一个人匿藏背后,但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她”。不想追问,似乎因为是叶贤芝,一切反而更容易解释。而且她发现自己对那些所谓的理由,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Audrey的事情高以樊也是处理得好,整个苏家都要谢谢他呢。”叶贤芝盯着茶壶上精致的图样,一时失神。
高以樊?
是高以樊?
Audrey的事情,不是苏闻替自己解的围吗?难道一直以来,她的直觉都是错的?
忽然想起那次两个人在大马路上胶着,他问自己,苏闻究竟是帮了她什么大忙。她却冷言回复,徒留他苦笑。那一瞬间他会不会心灰意冷地觉得,耗费的一切心血,都错付了呢。
一时间心思涣散,晚江都没听清叶贤芝后来说了什么。再找回听觉时,只剩下一句:“陆晚江,拆散你和苏闻的,不是我,是命。”
那张悉心保养的容颜,让这半生光阴对叶贤芝而言仿佛就是假物。可即便面容风华永驻,只怕那一颗心,早已千疮百孔。晚江低下头,不再看她,淡淡地说:“是吗,可对我来说,您也是我命中劫数的一部分。”
“这么说,原来你还是有怨的。”
“曾经当然有怨,只是如今,我已不想再与之纠葛。怨恨,发泄出来便伤人;反之,只会伤身。”
“呵,这么说来,你是不再念想苏闻了?”
晚江嗅着茶馆里的茶香,浅淡清明,令人忽然心如止水:“人世间有太多感情无法修得正果,但我们相爱过,便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叶贤芝轻笑,她此行要说的,讲了大半。剩着最后一样,却在晚江这句平和淡然的结语中失了意义。不说也罢,权当少做一回恶人吧。
坐在红木椅上的老板娘,见那位年轻女人站起来,提包准备离开,却似乎又说了句什么话,才真正走掉。而那位年长的妇人,依然坐在那里纹丝未动。
良久,那位年长的妇人端起杯盏,喝得优雅。
叶贤芝想着晚江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不管过去如何,我都希望从现在开始,他往后的人生一定幸福。”
身旁透明几净的窗扇向外打开,伸手可遇袅袅秋风。伤离的季节,入眼景致现在仍有生意,但过不久呢?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而她的半辈子,大概也是如此罢了。苏闻的人生安乐与否,作为生养他的人,都还未知;叶贤芝唯独知晓装载她自己卑微幸福的锦囊里,是早就空无一物了。
瓷杯中落入一滴晶莹,小小的杯口里波纹摇荡。那渗入的小液体,似乎为这微甘的白茶添加了一丝苦意。
晚江离开“不水船”,坐了一趟公交车一趟地铁,出站口后才发现自己到了CBD。钢筋水泥,高楼林立,建筑物密度太高,但她还是能一眼望到乐森集团的大楼。这条大道一直走下去,遇上第二个十字路口,再右拐,就可以到达。
她却和高以樊约在了这两条街外的公交车站。
眼前专用道上一辆辆车停了又走,乘客上上下下。到后来,只剩下她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长椅上,和这秋日下午四点的太阳做伴。
好像一直在静思,其实她什么都没有想,依然能感知周围。于是身旁隔了两米的位置,这会儿坐下一个人来,晚江也是晓得的。眼角瞥到一双白球鞋,她一点点儿移动视线,深色仔裤、丹宁衬衫、板寸头,被注目的人,神情狡猾得像只小狐狸。
“喂,这位少年,你跟踪我?”
陆戎靠在那里,脸上一点儿也不心虚:“那位中年大叔面相有点儿凶哎,我怕师姐吃亏啊。”
晚江故意揶揄:“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吧?”
陆戎撇嘴,低头去摸额角渐渐淡去的疤痕。晚江嘴角悄悄爬上温柔的笑印,陆戎啊,真是个融入人心窝的温暖名字。
她抱着包站起来,准备挪过去和他聊聊天,陆戎却含笑指了指另一头。晚江转过去,看见几十米外貌似高以樊的人正往这里走来。跟走秀似的,如果把这地面换成T台或者红毯,就更神似了。晚江想和陆戎吐槽几句,一回首,那原本该有人的位置现下竟空荡荡,如同不曾存在过一般。
晚江拍拍脸颊,难道是幻觉?可那小子刚才还在和自己说话呢,怎么就凭空消失了?来时无影去时无踪,她惊讶地四下顾盼。满眼匆忙往来的商务精英、高级白领,油光可鉴的皮鞋和落地铿锵的高跟,飞速移动的陌生人群里,只是没有陆戎。
“找什么?”
高以樊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她又看了一眼那位置,缓缓摇头。
她没在电话里说前来何故,高以樊见她一时无意交谈,便远远陪她坐着,一同变成这座城市繁忙核心里两尊静默的人像。
“你认识一位姓赵的先生吗?”良久之后,晚江问,“是个私家侦探。”
高以樊微微一怔,而晚江似乎就在等他暴露出这个小细节。他低笑,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选择打太极:“可以抽支烟吗?”
晚江点头,见他从黑色真皮烟盒里拾出一支烟,叼在唇上,半晌不点火。细长烟身随着他唇部说话的动作小幅度抖动,即使含糊,晚江还是听清他说的是“你知道了”。
“你不打算让我知道?”
他只顾低头点烟。
晚江对他的躲闪很是郁闷,无比想把手里的包朝他丢过去。“好歹也算朋友,明明帮过我很多忙,可愣是捂在心里不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是想做当代雷锋吗,做了好事不留名?”
“我不写日记。”
晚江终于把包丢了过去。
高以樊没躲,“砰”一下飞到他肩膀上,烟头积起的烟灰被震落。他把大腿上细碎的粉末拂去,脸上全是苦苦隐忍的笑意,腮边都憋红了。
“喂!好好说话!”
高以樊将包拾起来拍了拍:“之前找她吃顿饭,都怕给彼此惹麻烦的人,我若光明正大地来,难保她不慌得跟傻瓜一样。”
“……”
你才傻瓜呢,你全家都傻瓜!
“这不公平,你不说,我却欠下了大堆人情。万一哪天你找我一次性还清,我还要不要活啊?”
高以樊把烟雾呼出来,笑话她:“噢,你打算怎么还?充一万块话费,还是请我吃一辈子虾饺?”
果然无法和这个神经错乱的男人好好说话啊……
晚江想打人,但她飞快想到一个困扰很久的疑惑:“那个偷拍视频里的女人,是谁啊?”
“是于姗。”
“什么?”晚江眼珠子都要掉出眼眶了,难怪觉得那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竟然是苏禾庭院年中酒会上身穿紫红色晚礼服的于姗!“你让那样一个性感妩媚的女人去色诱Nelson那种渣男,太委屈她了吧?”
“不然呢,你让我亲自出马吗?”晚江果断被他这句话噎得直咳嗽,他继续说,“我是偶然提议,没想到她就两肋插刀出场迎敌了,美其名曰‘人生挑战’。”
不过话说回来,让那英国佬吃到乐森公关部经理的豆腐,到底还是让他赚了。
一想到一个火辣美人牺牲色相帮助萍水相逢的自己,晚江就好想蹲到墙角像个傻瓜似的哭一场。
“如果是苏闻,你会想着报答他吗?”
她愣,随后摇头:“不了。”
确实想过,但最后还是作罢。旧爱之间的债太难算,一不留神就会越算越乱。如果无法牵手已是最大的抱歉,那彼此之间,还哪来那样多可以说的没关系和谢谢你。
“那,陆戎呢?”
陆戎?
他一个孩子,怎么会卷入这样的纷争。即便假设成立,她能还的也只有百般爱护。而他真正想要的东西,恐怕自己是给不起的。
高以樊见她仍是摇头,盯着烟头上忽闪的星火:“可你好像不愿意欠我。”
好正经的问题,晚江打哈哈说:“不晓得了吧,这可是我们穷人的计中计。明知道你不用我还,非得装模作样施个礼。反正你什么都有,朋友一场,才不会为难我呢。”
高以樊没说话,晚江却是明白,她其实是不敢问他如此照顾自己的原因。
她尽量坦荡地说:“无论如何,谢谢你。”
“老赵已经替你谢过了。”
最后她搭上离开的公交车,站在刷卡处被高以樊叫住。司机大叔以为是一对情侣分别,很好心地没有立即启动车子。晚江俯下身,而高以樊静默两秒,却只是皱着眉头和她挥了挥手。
夕阳在楼体之间影影绰绰,正好有一道打在他西装的翻领上,将人点拨得更富神采。而男人心底,却有一声叹息。
我不是什么都有啊。
返回来时路,高以樊心有所念,便只顾行走,甚至没发现陆戎从边上一家24小时自助银行服务厅里出来。
他其实没跑远,就在里面。
大约是察觉到前方被人挡路,高以樊才抬起头。陆戎双手放在裤兜里,衬衫只是套在T恤外面,未扣一粒扣子,于是轻薄衣料被风吹得扬起来。这幅画面,竟然充斥着一股青春与洒脱。他在那里友好微笑着。
这个男孩子,曾经形单影只地站在夏末夜晚里,目送他带着晚江离去。高以樊有想过,倘若身份互换,当晚无能为力的人是他,恐怕心底一定不甘休。可这陆戎,如今这般心意洒脱地站在秋天的微风里,蜕变成自己绝对不可及的那种人。
“想和我聊聊?”
陆戎摸脑袋:“听师姐说您姓高。”
“对。”
“高先生,我觉得师姐和您在一起的时候,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不一样。”
“是吗,哪里不一样?”高以樊脸露出期待,陆戎却伺机话锋一转:“我才不告诉您呢,否则高先生会很得意的。”
高以樊如愿一哂,陆晚江的学生,果然和她一样不让人省心。
“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得到首肯,陆戎继而道,“这样问可能不大礼貌,但我挺想知道像高先生这样的人,在感情上为什么不速战速决呢。”
高以樊往一旁走了两步,陆戎也跟上去,两个男人并肩站在马路边,眼前是繁忙的人海车流。高以樊没有隐瞒,他说:“从前栽过跟头,渐渐明白有些感情,欲速则不达。对你师姐这样的女人,慢慢来会比较快。”
情场里,男人的柔情蜜意或许能很快攻下一颗女人心。可万一适得其反,便得不偿失。步步为营纵然长远而辛苦,但用心等待,就没那样多值不值得。
这答案,陆戎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想一想,不过内心深处也认为自有它的道理在。
高以樊像试探着问:“你呢?”
陆戎爽朗地笑开:“我啊,慢慢会想通的。对待师姐,您可以欲速则不达;那我,也能无欲则刚。”本就从未拥有过,这样放手起来也比较从容。执念是心魔,纵有难耐,他愿意孑然而抗,用时间去破。
“你很不错。”
“哈,您就别给我发好人卡了。”陆戎摆出一副勉励高以樊的姿态,“高先生要继续加油啊,毕竟和您比起来,我至少已经是告白过的角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