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供吻合,无需对质,证据凿凿,勿容有疑。需做之事,乃调停。
有钱不还,笞杖板子吃牢饭,可杨老头儿家徒四壁比林书醒还穷,逼之无用,按照律法,宜当判他役身折酬,直到两清。
可杨老头儿不干,大狗也不干。杨老头儿一心犹想往赌馆钻,大狗也说杨老头儿身老力弱、品行不端,如何能受人驱使?
一炷香后,林书醒揉着发疼的太阳穴,猛一抬眸:“要不这个知县让你们当吧。”
刚才还吵吵嚷嚷的众人一时均噤了声。
林书醒目光环顾一圈,最后落在大狗身上:“本官知他,可本官也知你,你今日递状诉告顾左右而言其他,恐是有备而来,不妨明说,本官不欲再听你俩一唱一和。”
大狗被点名,登时咧嘴一笑,显得左脸刀疤越发渗人:“大人果真是青天大老爷,草民也不瞒您,这杨老头儿已提出将女儿抵债。草民觉得此计可行,只不过人口户籍需县衙点头做主,这才斗胆扰了您听小曲儿的空闲。”
“哦,你倒是贴心。”林书醒也笑了起来,扭头问:“以女抵债,是杨文你提出来的?”
杨老头儿见其面破冰,忙道:“大人,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一百两啊,这辈子都还不清的。”人愕然,又喃喃补充:“我赢了就能还清,到时候我再把霜儿赎回,她必不会怨我。”
大狗接话:“是啊,大人,双方都乐意的事情,您不答应可说不过去,放贷的还是周家老太爷,周家有钱,那姑娘过去也就伺候伺候洗漱,过得肯定比现在舒坦多了……”
其声渐小,终归于无。
众人这才发现公案后没了动静,齐齐一看,只见年轻知县那张骨棱俊脸依然温煦和风,可一种水漫金山乌云密布的压迫却忽从那双眼睛溢至众人心头。
张虎子暗道一声危,也顾不上越矩不越矩,忙上前几步低声道:“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这样的案子前任知县已经判了好几回矣,合情合理,别人挑不出来毛病。”
林书醒削瘦下颌微鼓,轻轻咀嚼着这四个字:“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张虎子重重点头的同时,又凑得更近:“不然根本没法判。”
林书醒又笑了起来。
他避开张虎子,探问道:“杨文,你可曾问过杨霜之意?”
杨老头儿喉头一滚:“岂有子女不听从父母意志的?”
“啪!”
惊堂木一响,林书醒厉声道:“你亦堪为人父?来人,将杨霜传唤而……”
言止,又直接起身:“不,本官亲自去问!”
方心曲领大袖一挥,硕长身影已经出了仪门。
三年以来,即便是富商们闭门不见使之触一鼻子灰,林书醒也是如沐春风的模样,元封民众没见过他如此冷峻的脸色,一时惊散后避,竟在接踵摩肩中硬生生给他使了一条道。
待他行至城东杨老头儿那简陋灌风的破瓦房时,脸色更加难看。
去年刚给修缮的房屋,如今又被讨债人砸得稀巴烂!
他忽觉一阵难言痛心,一推门,杨霜正在浆洗衣物补贴家用,冰水里,两手泡得红肿。
不同于外面的残破,屋里虽狭小,倒也收拾得整洁,只是摊上这么一个爹,再整洁也难掩阴郁气息。
见其至,杨霜杏眼眯成了两条弯线,忙将湿手往围裙上一抹,引他过一张摇摇欲坠的书桌旁落定,遂捧出几张字画。
林书醒曾想接济她,可见此杏眼里的光,他做不出这样的事,便携其字画满县满州找买家,有被慧眼识珠之人挑中的,也有蒙尘退回使他遭受嘲弄的。
可当他把那仅够糊口的钱交给杨霜,再打着简单手语告诉她“你很好”之时,便觉得一切皆无甚大碍矣。
因为那时杨霜会笑得眉眼弯弯。
林书醒一路行如疾风,直至现下,身后张虎子、大狗等人方将将赶到。
正主儿杨老头儿却没来,不过想亦知是没脸来。
杨霜认得张虎子,今又见旁边的大狗咧嘴冲自己笑,便以为他是林书醒来买字画的朋友。她冲林书醒眨眨眼睛,遂拿着字画跑出去一张张与大狗展示……
看她如献宝般恭敬殷勤的样子,林书醒不由一阵心酸:那个差点被他拉进私学的才女,便是杨霜。
杨霜,一个花容月貌的才女。
然,又聋又哑……
大狗装模作样伪顾其书画,目光却在她婀娜身段上流连忘返。
杨霜见他游离,以为是字画不满意,正要回屋更取数幅,却忽被一只白净之手拽住……
她不解,两拳相碰,右拳向上摊开,问:怎么了?
林书醒的手语今已近纯熟,这便说:此是私学的人,过来看看你,你爹使你去私学,你可欲往之?
杨霜张大嘴,眼中骤然升起明光。
看这表情,林书醒已明了一切。他便霁颜一笑,摊开手掌,拇指不动,其余四指俏皮弯曲几下……
来吧。
杨霜捂住嘴巴,急将字画护在胸前,开始忙不迭地冲大狗鞠躬。
恶名昭著的大狗被此一拜,竟愣了神不知作何回应,被林书醒一脚踢出蒙圈后,他才发现眼前少女剔透泪珠千万垂,如笔墨齐下。
林书醒冷冷道:“回礼。”
大狗:“咋回?”
“本官教你?”
回礼这种事,实有些难为大狗,他搔搔脸上疤痕,阴鸷目光转动几下,有模有样地拱手拜了拜……
将激动难以自抑的杨霜送归屋室,林书醒冲张虎子耳语几句,遂引众人复归衙门。
杨老头儿还在原地跪着,依旧要死不活。林书醒这便确定,能不能站起来对跪久之人来说,真的不重要。
那就一直跪着吧。
大狗在混星子中“入了席”,问道:“大人,草民看不懂您那让人眼花缭乱的手势,那姑娘到底什么说法啊?”
见林书醒不答,大狗又撇了撇嘴:“这大冷天的,总跪着也不是个事儿,哪有——”
他言止辍然,因为林书醒正在挑选签筒中的令签,白签一杖,黑签五杖,红签十杖……
大狗当过原告,也当过被告,细看林书醒要摸向红签签筒,当即吓得紧紧闭了嘴。
不过,林书醒也没想真打大狗。他不是因被叨扰吃饭、二话不说将原告被告都先打上十大板子的前县令,可或正因他的和善,诸如大狗、杨老头儿一流竟也敢在公堂上畅言撒泼!
他不在乎别人对他是否恭敬,可此刻仍不由阖眸问道:父亲,不独裁残暴不能成大事?
非也。那个炯炯有神的目光仿佛穿越天上人间,轻轻落到了他的肩头……
“哈哈,林大人,您可真会让人大起大落。”
忽有一阵玉石笑声如碧火巢中起,在寂静已久的公堂中蔓延回荡开来。
人似月,形似松。
林书醒回神,只见眼前男子内双眸子,挺鼻薄唇,一袭黑色斗篷加白色交领大袖衫,腰间红金双锦带则被一只金玉猫挡住一半。
那只金玉猫皮毛光滑,双瞳极有神采,与它的主人一般,举止气度翩翩傍风来,雍容已餍天庖赐。
这又是何人?
张虎子从其后大咧咧窜出,牛一样地喘气:“大人,这位是白家主事的。”
林书醒起身,正惊叹这看起来不过弱冠的男子竟是一家之主时,“咣当”,一口箱子已由两个奴仆掷地有声地放在了公堂正中央。
林书醒拱了拱手:“多谢。”
那俊美男子琅情一笑,也不纠缠,竟万分体贴退去一边,兀自逗弄手中金玉猫去了……
这么明事理?
那他家中女眷也该相差无几吧。
林书醒缓缓收回目光,遂命张虎子将那箱子打开————可里面不是白银,竟是一贯贯发了黑的铜钱!
大狗狐疑问:“大人,这是何意?”
见状,白家奴仆挺起胸膛道:“我家爷说了,此乃打发癞皮狗的铜臭之物,计成百银只多不少,可也没多到哪里去,仅多一个铜板,权当赏那癞皮狗挂颈上当饰物,毕竟,它可是条好狗呀~”
林书醒差些笑出声,忙板了脸色往那白家家主一瞧,原那人也在盈盈望他,眼眸如有秋水仙素,似宋玉,也似子都。
抢在大狗发怒之前,林书醒大力一拍惊堂木,盖棺定了论:“钱去,人留,杨文你既卖女还债,那本官便买了你的女儿。从今日起,她户口迁出你名下,与你父女关系一刀两断,此案就此了结,谁敢有异,请吃本官满满三大签筒!”
待拿了钱还满脸不痛快的大狗等人离去之后,林书醒便开始“教化”杨老头儿:他并不想让杨霜知道,自家亲爹要送她去给一个六十岁老头暖床铺这种龌龊事。
没怎么废口舌,杨老头儿便答应了与林书醒一同维持谎言。此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大人,天底下岂有不慈子女的父亲?若有一天我赢够了钱,望您准许我为她赎身。
林书醒道:“如今她已非你女儿,你走吧。”
此时,已近日暮。
听闻主簿方从醉生梦死中醒来,林书醒叹一声,将杨霜迁户一事交予他后,扭身请这星宿一般降临的白家家主入了二堂。
他自知清贫怀箪瓢,如今却非要外人见见这空堂陋室。冒着热气的陈年旧茶一摆,他温声道:“今日多亏白家主出手相助,实感激,却尚未请教尊名。”
男子一边将金玉猫递出,一边挥退奴仆:“白瑞恒,字愈伯。”
“瑞恒?”林书醒眸光一闪:“我先识一人也叫瑞恒,可他不姓白,而姓李。”
“那可真是巧合,未知那位友人身在何方?”
林书醒摇摇头:“身在天涯海阁,不比邻,未知远方。”
白瑞恒端起茶杯,凝视于其中倒影:“那,子航可想念他?”
子航?林书醒暗忖白家人真是将他打听得清楚,口中却失笑道:“偶则思,但连面容也不甚清晰了,只记得是个乖巧的孩子,瘦瘦小小,沉默寡言。”
“那倒跟我性子不同。”
身高八尺有余的白瑞恒浅抿一口茶后,垂眸始揲右手玉扳指,神色似有些许惆怅,内双眼睛却又上翘变成一弯月牙儿:“子航再清廉也不该至此,这茶一般,不如我宅中的君山银针,晚些我使下人们送来几箱,当与你尝个鲜。”
这么快便看出了他显穷的意图,此人果真是个通透的。林书醒便顺势说:“那可真是多谢,可愈伯你也见了,我实穷困潦倒,未知贵府哪位小姐要屈尊与我结亲?贤姐?令妹?”
白瑞恒揽其目光,缓道:“非也。”
“那是?”
“是我想娶你。”
林书醒的笑容一瞬僵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