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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那位三年前走马上任的年轻知县,元封的商户民众们是又爱又恨、又敬又厌。

他是善人,却非好人。

这反差极大的评价全因一事。朝廷已在各州设公家官学,慧聪资优的学生均可进此地教养,可他说不够:甘露时雨,不私一物,教养一事,何固资优?

上任的第七日,他顶着寒冬腊月的大雪,开始逐一拜访当地富商之门。

听说知县大人亲舍,各家老爷心中又惊又喜,忙弃手中玉烟杆、鼻烟壶等玩物,提着衣摆奔去正厅一瞧,唇红齿白的俊俏年轻人也不吃案上的名贵茶水,寒暄后只温声道:“达则兼济天下,有教无类之开端,当从元封县开始。”

老爷们犯了蒙:“大人有何见教?”

年轻人笑道:“见教没有,只想让你捐些钱。”

他未着官服,以示不以强权压人,可上任知县的盗夺手段余威犹存,老爷们夜里辗转胡想,全都暗道一声晦气,第二日,不情不愿地将“孝敬”遮遮掩掩抬进了县衙。

商圈中流传开了新知县爱财一说。

可来年开春,县衙旁开了一家私学夜校,来者不拒,分毫不收,内有文采绝伦的夫子,竟不比官学低一等。

老爷们明悟,仔细一打听,原来私学中纸笔书册均新知县所捐,用度不够之余,过年时还撺掇了一衙公职人员在繁华街口低声下气地卖鞭炮、对联、窗花……

真是闻所未闻,却也不见朝廷派人斥责他为官自贱。

富商们一时动容,敬重之意方油然而生却又被生生掐断。三月的春风里,新知县又登门造访:国繁业昌之际,军队半解甲,民众思淫-欲,居安思危才能源远流长,私学不够,还需有武学堂。

言罢,供手笑眯眯道:“请捐些钱。”

居安思危,这是老爷们该考虑的事儿吗?将领和司使都只从皇戚名门中挑选,此人还如此愚劳,原非爱财,不过是借别人的钱财用来沽名钓誉罢了。

富商们敢怒不敢言,又送出几匣子真金银。自此,一听衙门有人再造访,便称疾不出,只偶捐小款以维持这细如丝线的情义。

这便是商户们对新知县的复杂感情,而小民又为何?

传闻有一日,新知县带领苦不堪言的县衙众人上山挖野菜,田间见一挂着白布两挡飞快插秧的少年,眼睛一亮,奔赴而问:“县中有武学堂,你为何不去?”

少年一愣:“俺的秧还没插完,怎么去?”

一炷香后,新知县扛着少年从田埂跑过,后头跟着他哭天喊地的爹娘:“大人,草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去武学堂,那谁来收稻谷啊,谁来砍柴啊,下头还有俩个丫头子等着吃饭,大人啊————”

“我以津贴相助,且以后他来帮你。”

新知县气喘吁吁随意一指,一旁的县尉登时将箩筐一摔,黑着脸破口大骂:“腌臜泼才,老子要上昌京去告你,滥用职权目无法纪,逼得民不像民,官不像官!”

县尉最终没去成昌京,原因无他,只因家中妻子愁苦道:“路费啊,很多的,告得成告不成,朝廷都不予你补贴哦。”

此事虽止,可县尉也没去插秧砍柴。几天后新知县自己去了,白嫩手心磨出几个泡,看得那少年的爹娘一阵心惊胆战。

他们也想告官,可新县令就是元封父母官,他们上哪儿说理去?遂惆怅道:“大人,您走吧,多为百姓做些正事吧。”

新知县微微一笑,也不再推辞,放下些许银钱后,回衙门亲自下厨给那少年做了碗香喷喷的汤面。

隔日,又闻城东有一才女,新知县一定要她来私学。一众衙役扯着他的袖子,苦口谏道:“使不得啊大人,您豪夺少男便算了,掠人民女又怎么回事,您让别人以后怎么看您?不知者还以为您是贼土匪啊!”

新县令一边挣脱一边道:“我不管别人怎么以为!”

众人立马换了说辞,声泪俱下道:“您不爱惜自身羽翼,可总得考虑那姑娘的名声,人家那是正儿八经未出阁的大闺女,您这一闹腾,以后让她怎么嫁人?”

新知县一愣,白皙脸皮青一阵红一阵,随后颓败掰开众人,一转眼又换上恬淡和气的笑容,自登门送了那贫苦的姑娘一具纸笔。

姑娘不说话,只睁大杏眼盯着他瞧,片刻后,眼眶红了一大圈。

……

夜归内衙,新知县挥退众人,独自坐在后院花开旧枝中,朝着昌京吹来的暖风遥举杯,兀自笑道:“父亲,元封人杰地灵,是个好地方,儿子会尽力治理好咱们的故土的。”

言罢,他垂眸补充道:“代您治理。”

风儿骤停,仿佛不忍再吹拂那些生死契离、陌路不见的往昔……

可终究是过去了,如今,故土已归。

自开办学堂一事过后,新知县“美名远扬”,民众好奇他姓甚名谁从何而来,一打听,原姓林名书醒,字子航,昌京人士。

昌京来的,那就见怪不怪了:那是三朝古都,什么奇人怪胎没有?

民众都以为林书醒豪气,是个有钱的腕儿,实则,他自己也是焦头烂额。开办学堂是个无底洞,钱掉进去水花子都不起一下,如今文武共计上百学生,他一人硬撑三年,终于到了山穷水尽之境,已连夫子教头的用度也时断时续。

难道私学要散了?

非也。逢着今年松柏后凋、岁暮天寒的时节,元封县来了一家大户,姓白,做的是瓷器生意,虽不至富可敌国,可对比本地那些叼着烟杆的老爷们,却豪出了好几个度。

正是腊月初二。

这一日,林书醒好生规劝完忿忿不平的夫子,凉手抹一把额上热汗后,心道:这白家来得正是时候,应该拜访一下的,是得拜访一下的……

正欲换装,衙役张虎子已抱粗膀而入报:“大人,白家来人了。”

说曹操曹操到?林书醒一拍大腿:“快请。”

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至于新界,一拜财神庙,二拜父母官,三拜本地大户,求的都是畅通无阻、顺心如意。

如今,白家是来拜他的码头了。

可想象中那叼着烟杆、大腹便便的老爷未见,却自照壁墙中走出一个捏着手帕一身水红棉袄的中年妇女。

白家主事人竟是女辈?林书醒觉这妇人神情有些怪异,而亦敬重在此天尊地卑、乾男坤女的世道里独当一面的女能人,当即恭请上座。

可当女能人道明来意后。

“噗————”

林书醒一口热茶喷出,惊诧道:“提亲?”

能人,哦不,媒人喜气洋洋道:“您二十有四,已是大龄,虽说士农工商,商排于后,可打听得您也不是拘于小节的人,从不使虚名空自缠。白家那是堆金积玉的门户,荣华您有,再添富贵,岂非良缘?”

言之有诚,林书醒确实有些动心,可那家小姐何故钟情于他?元封县他一穷二白的名头琳琅响,切莫误人终身为善。遂凝重道:“您确定没登错门?我可连聘礼也拿不出。”

“哎哟————”

媒人音调刻意拉得老长:“大人啊大人,白家会在意这些吗?莫说小小聘礼,您但许之,今后就是您用山参鲍鱼喂小狗儿,白家也双手为您奉上。”

林书醒想了想:“还是算了。”

媒人一愣,惊问道:“大人为何推辞?”

正要规劝,张虎子又奔入,急切道:“大人,后街混星子们递了状,要告杨老头儿!”

林书醒一瞬皱眉:“主簿何在?唤他与我升堂。”

张虎子缩缩脖子:“主簿昨夜吃了酒,吟诗三首睡去,至今未醒……”

元封是中县,县丞一职空缺已久,而那半白头主簿因忤旨被贬至此,郁郁肠断不得志,终日买醉了此残生,压根无心理事。

唯今只剩县尉徐昭,可那厮因为三年前林书醒让他去插秧一直心有怨报,公然唱反调已是常态,幸得他告假回家搂着老婆热炕头,林书醒也不必闹心唤他还是不唤他。

片刻后,林书醒对媒人温言道:“多谢白家抬爱,奈何缘浅,但恐我无福消受。”

……

肃穆的公堂,如狼似虎的衙役分列两班,头顶“明镜高悬”的林书醒端坐案后,惊堂木一声脆响:“升堂!”

“威武————”

后街人口杂居,啥人都有。时常到县衙一游的混星子们熟门熟路地在右跪下,其中的头儿大狗摊出一沓借据,昂首道:“大人,杨老头儿嘛德行您也知道,他欠债不还,这白纸黑字画押签署要嘛要嘛,您是青天大老爷,可得为我们做主啊!”

大狗的本名状子上有写,可林书醒与他公堂相见数回,总记不得那拗口姓名,不仅他不记得,后街也无人记得,众人只知道他打北边沿海地带来。

林书醒从张虎子手中接过那沓借据一看,不由扶着细翅乌纱帽犯了难。如大狗所说,这借据货真价实,轻如鸿毛的纸张,却又重如泰山的承载了整百银!

百银啊,够那些夜夜苦读的学子们开销多少灯油钱?

林书醒对杨老头儿没有好感,可再怒其不争,还是有意维护道:“杨文,此券是你立下的?”

大狗左脸有道刀疤,总持一副随时将咬人的凶骇,闻言,又是暴起模样:“大人,您仔细瞧啊,这还能有假?”

“不问你话时,便给本官把嘴闭上!”

林书醒冷冷一句呵斥,浇灭大狗不少气焰。

衣衫褴褛的杨老头儿跪左,鼻青脸肿,想是来衙门之前双方已“友好”切磋过。他垂着头,瓮声瓮气地道:“是我立的……”

言罢,又忽如打了鸡血一般攘臂大呼道:“大人,我会赢回来的,等赢了后我必定悉偿,望大人让他们宽限我几日,欠债不还不是我杨某人的派头!大师说过,我晚年定会时来运转!天命所在,大人何需质疑?”

执迷不悟。

林书醒心中闪过这四个字。

他之前便护过杨老头儿,事后约谈数回、万般劝诫,奈何此人一心撞南墙,非往绝路上走,八头牛也拽不回来。

究竟是人沾上赌博当真无药可救?

还是说,他对杨老头儿的维护反令此人变本加厉?

由于篇幅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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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元封知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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