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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天来的格外晚。苍茫雪原依旧没有一丝要开化的迹象,一如浩赫汗的心。一旁色目人管家阿合木察言观色,发觉自家老主子的心情好像分外难看,于是小心翼翼的轻声问询起来:“合罕,到底有什么事让您这般沉重?”

浩赫汗抬起头,只瞟了一眼自己除儿子外可以说是最亲的人,却只摇摇头仍不言语,他完全不想说。

没过多久,有披甲侍卫大步流星走入帐内,在浩赫汗面前单膝跪地,右手扶心:“合罕,神驰军都督萧辅国求见。”

浩赫汗有些注意力不集中,直到阿合木再度提醒他才惊醒过来,但也不多言语,只是大手一挥:“净身,洒扫,焚香,去准备吧。我去看眼萧辅国。”

稍后,浩赫汗见到了那个满嘴胡子,须发虬张的大夏汉子。萧辅国俯身便拜:“副使大人。”

浩赫汗兴致缺缺的一摆手:“免了。今日正事繁多,就不要拘礼了。”

随后浩赫汗眼珠子一转:“道衍啊(萧辅国字),今年六月你就要领军入京卫圣了,现在准备如何?”

萧辅国沉思片刻:“辅兵营一应什物均已处置妥当,至于九旅战兵,其中一,三,四,七旅还需驻防二线大堡,得等天锐军开到克鲁伦草原开始轮驻,才能开始整备,另三个旅在等大人军令。另外副使大人,驻防北疆是个没进项的亏本买卖,神驰军得副使大人宠爱,自是能保证军内库进出大致相抵。但天锐军,是右副使姬长献姬大人的亲儿子,大人还是得小心些。”

浩赫汗自是能听出萧辅国意思,此刻颇为和蔼的抬手抚去萧辅国肩头浮尘:“不必去管他,姬常献近些年耽于羁縻十六州动乱,已经焦头烂额,此次天锐军来自是要收敛一些。倒是你,趁今年能在上京驻防要好好休整,家里事情该收拾利索的,赶紧收拾利索。”

看萧辅国有些疑惑,浩赫汗轻声到:“这些年,马斡罗人多邦,与霍克木合哈拉走的有些近了,圣人有心思在西土用兵。依我看用兵为时还早,但安息河军司那头,是肯定需要多遣一路禁军的。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

萧辅国闻言,喜不自胜:“全赖大人提携,末将感激涕零。”

浩赫汗也不言语,只是暗自伸出只手,先捏出个七,后又捏出个一,再又捏出个二。

萧辅国见状心下了然:“末将自是晓得。只是西土这些年动乱不息,商路有受波及,较以往要萧条许多了。”

浩赫汗却不在乎:“少卡些便是,个中程度你自己把握就好。”

于是萧辅国对到:“末将自当处置妥善。”

浩赫汗点头以做回应,又寒暄几句,随后又道:“待会儿圣旨就来,八成是要你出精锐人手配合执律卫那边。”

萧辅国此刻摇头苦笑:“末将所猜也差不多,但是末将愚钝,还是搞不懂届时到底该如何处置范国师,是直接杀了,还是拿捕归案,还是说……放他一马。”

“不放。”浩赫汗斩钉截铁道,“你可莫要太肆无忌惮了些,圣人亲旨还想徇私?你是不知死字怎么写了?”

萧辅国连忙俯身,神色惶恐:“是末将不知好歹,合该万死了。”

“甚至都不要给他有活命去上京的机会,时机合适立刻杀了。”浩赫汗继续补充

突然浩赫汗又长叹一声:“无妨,其实这也是范闲他自己主动求死。”

“主动求死?”萧辅国迷茫。

但浩赫汗只阴沉着脸,并不作答。

萧辅国察言观色,但心中依旧仍有犹疑,最终还是忍耐不住:“大人,过些日子若真有边奴来袭,仅以三旅一旗营战兵,配合王帐宿卫,是不是有些过于儿戏了?真不知会野马川军司那边?”

浩赫汗只是回以一个胸有成竹的眼神:“到底是你打的仗多还是我打的仗多,我自是有所思量。你不要多想,整军备战便是。”

良久,一行人马风尘仆仆,已至金帐。浩赫汗与萧辅国官袍加身,一应制度条条和矩,并不逾越。

“圣旨

承天皇帝

敕谕

内阁、议政会。

朕闻天道循环,赏罚分明,今有大国师范闲,背天逆理,谋反谋叛,罪不容诛。刑部、太平寺、万安寺鞫问,凿凿有据。内阁、议政会,谋而决之,正法惩之,以安天下心之。

诏告天下,悬赏缉捕范闲。神驰军都督、枢密院太尉、宣武侯萧辅国,并枢密院副指挥使,兼领哈喇浩特守备、三汗置至使、合达澜汗国疆德王哈拉鲁伦,皆朕股肱心膂之臣,宜各奋鹰扬之威,同领精兵,与执律卫案查使李源协心并力,克期擒获案犯,以塞天讨。

朕以天下为家,百姓为子,岂能坐视奸邪肆虐?尔等受朕腹心之托,须竭忠尽智,勿得迁延。凡有能捕获范闲者,不论贵贱,朕必加其爵赏,以劝天下向善之风。

布告内外,咸使闻知。

太平寺、枢密院。

钦此。”

浩赫汗与萧辅国恭身敬拜:“臣领旨。”

一行青烟缭绕,盘旋不去。

李源并不在接旨范畴内,他的权责,或者说执律卫权责只在查案拿人上。上头敲定了大人物犯法,自有一应公文详册指定他来办理。所以他依旧在千岩关,此刻正处置好文书,将札霍从地牢中放出。其实早就可以把札霍放出了,但李源生生硬又卡了他半个月,直到文书下达,李源这才是把札霍放出来。

看着眼前这个姿容奇伟,却又过分早衰的汉子,李源有些感慨:“大人如此一行,竟这般跌宕起伏险死环生,也算是难得的阅历了。”

札霍只是一笑,接过一旁士兵手里的马刀,马鞭,火镰,匕首,骨筷,毛披,针线,衣物等一应杂活事,清点一番确认并无扣留后,这才回到:“就不要大人大人的叫了,现在我只是一介草民而已。”

那倒是,只是大哥您虽已不在江湖,江湖亦有大哥您的传说。李源挥去脑海里杂念,开口道:“那就不叫大人了吧,前辈,一路走好。”

札霍深深看了一眼李源,随后翻身上马,不曾道别,只不发一语的走出千岩关。

千岩关城墙古老沧桑,风吹雨打的痕迹下,能看见大片飞溅泼洒上的暗渍,一片连着一片,令人触目惊心。札霍多年军旅自然能够认出,那些全都是血,经年不散,甚至沁入砖石的血,一层盖着一层,直到砖石都失去了自己的颜色。札霍细细看着城墙,心里暗自思量那些年在这里发生的战斗该多么惨烈。一般人可能想象不出,但札霍只是用手抚过一片凌乱的刀痕,似乎就能看见曾有一伙士兵,他们再也进不去城了,被围在这里进退无门,然后刀砍来了,矛戳来了,把人杀了还不停歇,刀狂暴的劈砍下来,在城墙上蹭出一溜火星,把双目失神的士兵们肢解开,于是大量的鲜血溅在墙上。接着有无数双手,那是从九幽冥府里伸出来的,从无边恶狱里伸出的枯手,他们扯走士兵们的胳膊,撕开士兵们的肚子,他们把肠子都扒出来缠绕在自己那作呕的身体上,用畸形的牙撬开坚硬的颅骨,贪婪吮吸着脑浆子。

边奴。吃人的边奴。

他们在这里曾与宁朝禁军爆发过一场惨烈至极的大战。再想到千岩关,札霍便知晓了是哪一次战役。第五次野马川之战,边奴一路奔袭千岩关牵制军队,一路杀进野马川。那时候指挥使大人还年轻,他有着乌黑的头发,光亮柔顺的胡子,很多小姑娘都喜欢他,但他从不接受那些温柔又小心的情意,只是来此指挥了一次大战,然后他脚就瘸了。因为边奴搞了一次斩首行动,差点成功了,他们把指挥使大人的脚筋都砍断了,却还是没能要了指挥使大人的命,于是指挥使大人就赢了,虽然他瘸了,但他也变得更强了。

指挥使大人说不经诸难不足以出锋芒。这些札霍全记得,所以他此刻感觉自己似乎又站在指挥使大人的身边,伸手搀扶着他慢慢往前走。走过风雨,走过草地,走过每一片凋零的树叶。

想至此处,札霍不再去想,只是神色略有怅然,他勒住马嚼子让马儿止步,随后下马跳入城墙下的壕沟,里面树着密密麻麻的拒马桩,和早没主人要了的残锈矛槊,很多上面还插着脑袋和半段没了脑子胳膊的残躯,但那些都不是札霍的目的。他在沟底细细寻找,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一把锈断了只剩下柄的残刀,札霍第一眼都没敢去认,是那锈迹斑斑,但风格特殊的山字刀挡帮他确认了身份。札霍拿起来,刀身末端标注产地与督造匠人官员的钢引早模糊不清了,只余下一个斑驳的痕迹,但札霍还是认出来了,他把刀柄默默收入怀中,随后爬出壕沟上马,手里鞭一扬,头也不回的走了。

走了也不知多久,反正久到札霍都忘了时间,他才终于看好了一处高丘,他策马走上高丘,瞧见山丘上还树立着几个古老岁月里,牧人先辈们在这里雕凿出的石人,这里有祖先们走过的痕迹,所以这里就有祖先的灵魂,那就是好地方。札霍下马一拍马屁股,让饥肠辘辘的马自己去雪壳里刨食了,他自己跪下来抽出傍身的匕首,开始认真的在地上挖起坑。初春的草原冻的坚硬,札霍边挖边想若是晚上来,自己该是能看见火星子的。挖了很久坑终于挖好,札霍小心翼翼拿出那柄锈烂了的刀柄,郑重的葬在这片苍茫的草原上,葬在呼啸的春风里,葬在寂寥的天穹下。

“古有葬花,葬玉,却是头回看见葬残刀的。”突然有人在札霍身后,温声说着。

赫然是衣衫破烂,但是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大国师范闲。

札霍也不回头,只是在认真培土:“皆是借物喻人罢了,本质也无何不同。”

“那你在葬谁呢,札霍。”

“葬我自己。”札霍答。

埋葬自己颠沛流离,又辉煌跌宕的前半生。

“葬完之后呢?”

“封刀人。从此世间没有大将军王宗烈了,只有一个以身封印魔刀的封刀人。”札霍轻声回答。

范闲长叹一声:“你有没有后悔过,被我拉进这个泼天的局里。”

札霍摇摇头:“执魔刀者,命之所引,必相见于期。本就逃不掉又何来的后悔一说。”

“倒是你。”札霍突然回头,“给自己挑好飞升吉日了么?”

“自然是挑好了。还给自己准备了一个规模盛大的丧宴,静等诸位客人入座了。”

“你的丧宴我可不吃。”札霍冷笑,“我是要去你丧宴上杀人的,别到时候造的杀孽重了,害你不能早入轮回。”

范闲闻言却是面色一沉:“札霍你想干什么?我已与疆德王说好,只拿捕我后以我做饵,诱使速穆哈克之王上套,自此因果断于我手,再也不牵涉世间,可容不得你又横生事端。”

“你想法倒好。”札霍闻言却是摇头,“但世间哪有那般好的事情。”

“出事情了?”闻弦知意,范闲立刻凝重起来。

“在千岩关审我的那个,说是执律卫的巡察都尉李源,但真实身份怕是谶眼那边的。”札霍冷冷说道。

“你如何能够确认?”

“半月前我就可以被放出来了,但他硬卡我半个月,直到你海捕文书下达这才将我放出。你用秘术沟通植物与我传递速穆哈克之王的消息,我均能收到,但我又不会秘术,无法将我这边情况告知于你。所以只现在出来与你说说。”

“他突然卡我半个月这事没有道理,根本不正常。我抓不住他任何把柄,那就只能是猜,猜来猜去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早怀疑我说的东西真假参半,怀疑你我实有勾连,所以在做好准备前,先拖着我不能与你见面,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范闲眉头皱的都要揪起来:“札霍,你也太过儿戏罢?仅因为这个就要怀疑,甚至打算诛杀一个朝廷命官?你是不是真的被魔刀影响太深,乃至性情大变了?”

“和魔刀无关。”札霍摇头,“只是此事牵连甚大。”

随后札霍露出一个残酷狰狞的笑容:“大国师,你是修心证道,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和我们这些丘八兵痞不一样。你是不知,战事起来哪管你乱民良民,只要阻路了俱是一刀扎翻再说,军情面前可没戏言,我们谁人手上没沾点老弱妇孺的因果,更何况一个官员?”

范闲闻言,脸色阴沉的快滴出水了:“札霍,你别给我发疯,这事可由不得你,就算他真是你也不准给我动,这事没商量。”

札霍脸色数度变换,最终眉毛一拧:“只希望大国师知晓自己在干什么。”

见札霍勉强答应下来,范闲立刻温和下来,轻言相劝:“就算谶眼,也不能仅因有所怀疑而就立刻暴起制人。因果既然已终于我手,就算他真有怀疑也不能拿你怎样。谶虽可为巫士的鬼神乱语,可但凡真有一笔落在实命上,就必然先有所实据,才能有所卜算,和那些巫婆神汉有本质不同,他们比你想象的要谨慎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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