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交代诸多细节后,眨眼该到各自别去的时候了。范闲此刻却有些意兴阑珊,他略有感怀的一声长叹:“札霍,此次分别,下次相见时,你我二人怕是再无机会好好道个别了。”
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札霍再铁的心也终究是略有不忍,见范闲如此便轻声劝起来:“办法总多的是,范国师,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办法自然是多。”范闲闻言却是笑起来,“可连你这丘八都知出谋划策时,还要分出个上中下三等策略来,我怎能就为了一个惜身于是退而求次,置万民苍生于不顾?”
范闲又望向地上那几座横七竖八,早已风化的石人像:“昔,西土白海日渐干涸碱化,古代库阿人便经卡罕走廊,迁徙至中土以北的广袤草原,与土著贺勒人遂起大战,贺勒人战败,自此名声不显。于是中土就有妄人高呼:贺勒人绝种矣!他们真该来看看这库阿人雕凿的石像,明明为库阿人所造,却是贺勒人遗风,传承哪里是那么容易断绝的呢?今天你们每个鞑子血管里,都流着贺勒人的一半血。这其实也就是谶眼所求,尘世生灵,各般演化,冥冥中自有定数矣,外力强加不得。”
“听着倒也在理,那你为何还要如此与他们做对。”札霍看着那鹤发童颜的老头萧索的背影,沉吟良久才开口说道。
范闲闻言,却是失笑:“在理?倒的确在理,可每逢大战,轻则旁附归降,重则屠城灭族,一句各般演化,自有定数就轻飘飘揭过了?凭什么?凭你为求个万法自然,合乎天道,就要静看尘世诸般苦难?说诛心些,那这还算是人吗?”
范闲不再看地上石神像,开始缓步往前走,似乎要走入风里,要去乘风揽月:“老道我视线是没那么广,心境是没那么高。百多年前有一词传入中土,名曰‘革命’。革为变革,命是旧命,这词老道我喜欢,很喜欢。他日一旦尽诛旧命,自然一扫污浊,世风清朗。”
“那谁是旧命?自以为高高在上,俯瞰人世,觉得自己才是掌握真理的,他们不就是旧命?”
此刻范闲感慨非常,札霍身在一旁却始终沉默不语。范闲回头看见札霍这般,不由自主又是一番叹息:“札霍,你终究跟那芸芸众生不一样。你口称是为万世太平,自甘隐世封印魔刀,但个中因由里,究竟有多少是在逃避,你自己心里清楚。身怀大才之人,在大争之世前哪怕自己不愿意前进,时运也要推着他前进。时也命也,札霍,你躲不掉。”
札霍闻言摇头,他走到范闲身前与他并肩,一起看向浩荡草原,嘴里轻声道:“莫要劝了,我不可能来助你。此间一旦事了,你我就此别过就好。”
范闲闻言,此刻面上已经开始带上了一丝苦意:“札霍,你也是深受他们荼毒之人,怎就如此软弱,宁愿故步自封也不奋起反抗?去年三月蹄州府民变又起,近畿道两万流民逃荒,为争地与本地达尔术牧民械斗三月,前后死难者上千。五月又有奸人假借牧民不满草场被垦一事,啸聚千人举起反旗,血屠蹄州西北等地九个村落。到八月江南道大疫,快饿死的赤农顶着一身烂疮冲击善州州府,差点连太守都杀了。可现在天下却有士人曰,大宁武德滔天,造中土万年未有之昌隆盛世。此话是何其可笑?如此之世,正需为民爱民护民之人为天下苍生立命,你却苟且在北方这化外之地,全然忘忽当年护国公是如何教育你的了?”
札霍一声不吭的听完范闲一长串的数落,此刻却是不再吭声了。范闲见札霍跟一闷葫芦似的,不觉有些泄气,干脆连连摆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只希望你不要厌烦老道我的絮叨。”
“我不厌烦。”札霍摇头,状似若有所思,“你我在冻土时,那兀古斯萨满有句话说的倒好:这个本就视人命为草芥的世道,老百姓不是被他杀就是被我杀,就算有个别人手段暴戾了些,又有何区别呢?范闲,你又怎么能确认你如此为大义牺牲,所作所为就一定得是对的呢?这没有道理。”
范闲怔怔盯着札霍:“我们金石党兴工商,重技术,所作所为无不是在利国利民,你怎可如此说?”
“那失地农民和破产佃农又算什么?累死在矿山里的牧人又算什么?你们为求所谓进步,不一样也视百姓为刍狗了?你们和那些勋贵,世家党人比就要高尚了?”札霍立刻反驳,表情隐隐有愤怒。
高坡上大风呼啸,寂寥的枯草在风中微微颤动,一时间再没有人声了。
“那就这样吧,就这样吧。”范闲摇摇头,“不管成不成,总要做了才能知道。总也比你这种隐世惜身来的要好。就在这里道别吧,永别了札霍。”
“国师一路好走。”札霍闷闷回道。
范闲再没有言语,大风吹起衣裙,花白的长发在波浪里飘扬。札霍定定看着那个殉道者般的背影走进阳光里,走进天地间。
范闲走了。走的不声不响,走的态度坚决,只留札霍依旧静静伫立在高坡上,兀自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水足饭饱的马儿跑了回来,用柔软的嘴去啃札霍衣袖,札霍回过头来看向自己的坐骑,温柔抚摸着马的鼻梁:“其实我是敬重他的,起码他要比我勇敢的多。现在勇敢的殉道者去奔赴自己的理想了,咱们这些人总不能还要去扯他后腿,倒不如帮他解决些身后事,你说呢?”
马儿咴咴叫着,湿润的鼻子喷出大量的雾气,以此来回应札霍。札霍点了点头:“他总希望能少死些人就好,哪怕是自己死了也好,只要能少死一些。可这条路上满是血与火,怎么可能不死人呢?再陪我去奔赴一场战争吧,他不想杀,我来杀,杀光那些循着味儿来的苍蝇。”
札霍捡来干草当火引子,掏出干牛粪,铜锅与干粮,随便舀了锅雪就开始生火做饭。不一会儿炊烟袅袅,炒粟米和干肉在锅里不断翻腾,于是札霍烤着火,慢慢一口一口吃着,直到太阳西斜,直到他仔细的吃掉锅里每一粒碎米,直到他抬起头,看见远处有一个牧人正骑着马缓缓赶来。
荒虎寻踪而来,却发现高丘上并不是自己想要找的人,本欲调转马头远离那人防止横生事端,余光却发现那魁梧汉子驾马主动迎上来了。随着距离拉近,荒虎眉头剧烈跳动,那人他认识。
虽然说那些最惊才绝艳之人,老百姓顶多是曾闻大名,但一辈子也不会见到过一次。可在一小部分人群中,那些出众之人的容貌事迹言行,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
札霍策马走到荒虎身前,主动递上自己的干粮袋子,示意可以与他分享一些:“兄弟,我问个路,顺便看看咱们顺路不?”
荒虎并不认为自己暴露了,札霍也没道理会认识自己,于是极正常的接过干粮袋子,从里掏出块奶干含在嘴中,含混不清的回道:“兄弟你要去哪?”
札霍眯着眼:“要去黄泉路,这路你熟么,若是熟悉咱俩可以作伴走一走。”
荒虎露出符合牧民的茫然眼神,似乎是没听懂札霍在说些什么,但一只手借着马鞍遮掩,已经瞬间连捏数个诀。
场面情况瞬时起变,坚硬的雪壳被某种无形巨力强行从地上掀起,化作一片密不透风的雪墙朝札霍径直砸去。荒虎看札霍视线受阻,一拍马鞍身形扶摇而起,一只脚在马身上猛踩一脚,已经借势朝身后狂退,同时手中丝毫不停,又连掐数诀从指缝中开始逐渐迸发出汹涌火焰。但札霍来的比他想象的要快,札霍同样一脚踩在马身,借力前冲,如炮弹一样强破雪幕,一只沙包大的拳头开始在荒虎眼里不断放大。但荒虎手中法诀已落,嘴里一声大喝:“急急如律令,焚!”
一颗偌大火球朝札霍当头砸去。明明此刻札霍身在空中无处借力,吃自己一招是避无可避,可荒虎两眼一凝,突然发觉自己预判错了札霍的动作。火球还在向前飞去,可扎霍身形已经开始朝地面下坠,将将能避开自己所用术法。他分明是刚才突破雪幕时,为借力踩在马身上那一脚根本用力不重,来势远没荒虎自己想的那般迅猛。眼见自己一招落空结局避无可避,荒虎近乎本能般从腰间抽出长刀,一手握住刀柄,一手虚扶刀身,将刀面一横直接挡在胸前。这一手情急防御,正好赶上扎霍落地后,腿部再猛一发力爆冲而来,这次再不是虚招已然蓄满庞然巨力,那拳头甚至在风中刮出呼啸,直接砸在刀身上。这一拳让荒虎彻底领教了最顶层那一波武夫的恐怖气力,被拳势生生又砸退一丈多,脚甚至都根本蹭不到地。
二人相斗,最忌讳下盘不稳,若是连两脚坚实踏在大地上都做不到,那也就再无任何出招变招的余地了。荒虎已然知晓情形对自己极为不利,一手伸入怀中,掏出一张符师一脉的纸符出来便要保命。只见那符瞬间烧成灰烬,荒虎身体好似突然被一只无形大手强行拍在地上。方法虽狼狈了些,但效果却是奇佳,荒虎终于借到力,两脚稳稳踩在地上,又一个鹞子翻身再朝后退,而身前突然地涌喷泉般冲出数道火柱。
但此刻扎霍已经不追,只冷冷看着荒虎,荒虎心中暗道一声可惜,若是那扎霍趁势还要杀来,能刚好吃足自己这手阴人手段。
“你是术士罢?”扎霍冷冷说道,“派术士来杀符师倒的确是对症下药了,符师虽然手段纷繁,威力堪称天下一绝,但若起招必须要提前制符,应对灵活度也就落了下乘。倒是术士手段奇诡,手诀一掐一放间招式变换纷呈,根本预判不得,最是克制符师。”
荒虎听完却是摇头:“我本就是一江湖人士,隐姓埋名游历天下,根本听不懂你要做什么。敢问兄台我何时招惹过你?”
扎霍摇摇头头:“那倒的确不曾有,只是我这人生性暴戾,每日不杀几人心头就要难受,适逢你时运不济,倒撞上我了。”
根本是毫不讲理的要杀自己,荒虎自然是彻底明白了,扎霍早就预判到有人要袭杀范闲,为此甚至是不惜大开杀戒。眼下已经是个一死一活没有第三个选项的局势,荒虎也就再不言语,干脆又起数诀,全身开始充血赤红,连膀子都肿大了一圈。
术士倒的确克符师,可这帮玩横练功夫的粗人干脆力破万法。而自己既然没符师那绝强杀伤力,也就做不到一招轰杀了武夫,那么当下最好的选择也只有刀刀见血了。所以荒虎直接起了秘术,以秘术运转灵炁,强行拔高自己力量速度。
扎霍静看着荒虎运行秘术,却是点头表示了认可:“这应对才算是好办法。与武人对阵时既然不善刀兵技巧,就要补足短处发扬长处,而不是什么他妈取长补短,那反倒是取死之道。”
扎霍一语道破自己心中战术战法,荒虎却并不惊讶。这种宗师人物必然能一眼看破,但看破归看破,手头如何落真章才是最重要的。此刻他沉默不语收敛心神,眼中再无丝毫外物,只有扎霍。荒虎突然一舞刀花,烈焰瞬息腾起,覆盖整把马刀,甚至刀柄处都开始有轻烟缭绕,传来一股烧焦的臭味。
这回合依旧是荒虎首先暴起发难,他脚下冰雪突然炸裂翻出漆黑土殖,满天泼洒开来犹如纷扬大雨,而大雨下已经是一道近乎拉成一线的残影,这残影蕴含滔滔火光,左冲右突不让扎霍能寻到轨迹,随后在一奇诡刁钻角度才猛然冲出,直奔扎霍视界死角而来,而这道残影更是刀势未至,先是从扎霍脚下径直炸出数朵爆炸火光。可扎霍却仿佛头后有眼般,脚下步法顿起两腿一阵缭绕,竟直接反身迎过来。扎霍动作险之又险,将将避开那足以把人腿炸烂的火焰,身形一切,直接切入荒虎已经扬起的滔滔刀势里。那瞬息将至的刀势眼瞅着携带有滔天杀意,可扎霍却恍似不闻,只一手猛然抬高大拇指立起,径直捅在荒虎持刀那边胳膊的腋下里。那迅猛至极的刀势猛的一顿,竟然就直接软下去了。
可荒虎似乎是早有预料,哪怕他这般攻伐下,整个中土都没人敢言能毫发无伤,可这对他来说依旧不过是个虚招。因为荒虎从头到尾就没想过与札霍硬撼,这世上哪还有人能跟他硬撼?随后荒虎怀中一张早已被激发的金符,突然炸成漫天金光,竟形成一道有实质的透明罩子,直接把札霍撞飞了出去!
眼见大敌终于还是被自己阴了一手,荒虎头也不抬的竟反身做逃。他不是什么江湖豪侠,但凡与敌死斗就要生死勿论,他是带着任务来的,哪怕他毫不畏死,完成任务这一目标也要高于自己生命,所以他绝不会与札霍死斗,他现在需要活,他需要找到范闲。
扎霍在空中眼看那人越跑越远,眼里却无丝毫急切,只是冷冷的看着那道人影。先临落地前一个利落的后翻稳稳站在地上,随后两腿一曲,身形忽然间直接消失不见了。哪里是什么不见,他原来站的地方在一声炸雷般的爆响里,宛若落下一颗炮弹,冰雪泥土轰然炸出一道数丈高的土柱,激起的冲击波像堵墙一样朝周围轰然扩散开来。
荒虎还在前头疯狂的逃,却突然惊觉身旁一道混着大量冰雪的土浪,竟拐着弯朝自己撞过来,原来扎霍形似爆炸般起步追来,去势太猛已经止无可止,干脆一只手擎刀直接插在地里,以此来控制方向削减去势,这才犁地犁出那般规模骇人的土浪来。
眼见那道土浪撞来,荒虎几乎目眦尽裂,刚张开嘴来作势又要念诀,可一张蒲扇大的厚实手掌直接拍在他脸上,把他所有法诀尽数都拍回了肚子里。这一巴掌力量太大了,在一声啪的爆响里,荒虎那半边脸上的脸皮都被这一巴掌直接强扒了下来,半边牙齿更是尽数崩飞,把另半边腮帮子打出数个肉窟窿出来,下颌骨更是寸寸碎裂,软的像面条一样在风中晃荡。
荒虎脑子里甚至没听到一丝声响,只是眼前金光一冒,就再也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趴在雪地上,趴在自己的鲜血里。荒虎想起身,可一只靴子不容拒绝的踩在他头上,把他重新踩在血泊里,荒虎斜眼看过去,看到扎霍那张冷峻又邋遢的老脸。
“就别起来了。”扎霍轻轻说着。
但荒虎闷声不吭,只是一手作势又要掐诀,只有要掐诀时那微微颤抖的指尖,证明荒虎此刻在受着锥心刺骨般的巨大痛楚。可荒虎依旧闷声不吭,仿佛那是痛在别人身上,跟自己毫无关系,他只是在坚定的又要再掐起诀来。
于是扎霍加重脚上的力道。
“就别起来了。”扎霍继续说着。
脚上施加的力道越来越大,荒虎听见自己的脑壳开始噼里啪啦爆响起来,那力道越来越猛,荒虎发觉自己无法再眨眼了,因为眼珠子开始被从眼窝里挤出来。但他本来也不想眨,他只想斜着眼继续去看那张脸,看那张欲杀自己之人的脸。
眼珠子快要掉出来了,可还斜视着扎霍。扎霍却好像毫无察觉,只是沉默着,沉默着把荒虎逐渐踩死。浓稠的鲜血开始从发隙间流出来,从靴下呲出来,那血流淌开来融化了冰雪,那血飞溅出来泼洒出大片小米大小的血点子。
扎霍终于把脚抬起来了,荒虎脑袋早已没有人型,只剩下要掐诀的手还在僵直朝扎霍伸去,还未死去的末梢神经控制着肌肉不断痉挛,让那手兀自颤抖着。
荒虎死了。扎霍从怀里摸出吃肉宰羊的刀子,开始细致的,专注的将其肢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