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姚狄青的桌案上便就被送上了两封匿名的告密信。
其中信件的内容之一是堤坝的用工问题。
修建堤坝时,安河镇父母官查知府在修建期间从未给予民工应有的待遇,做事一月,其中八天是打白工,不论是早午晚,餐桌上没有肉类以外,甚至是白米饭也不允许打第二份,盛饭时不允许摁实多打,否则就会被克扣工钱。
若是有人敢提出分毫异议,便就会得到官兵的一阵毒打。
而第二封则是举报官府提供的,修建堤坝以及闸道的材料均为不达标的材料,若是当真遇上涨水洪灾,很容易造成二次的塌方,而朝廷所提供给官府的材料,已经被官府以高价卖出了。
两封信的字迹不同,可上面所揭露的内容却让人感到触目惊心。
途径安河镇流域的河水水量其实并不多,不如说,常年低于平均的水位线下,否则也不会造成夏季的可怖旱灾,所以按照以往来说其实是无需修建闸道与堤坝的。
可在先皇还在任时便就已经颁布命令,在这条河水出水的上方扩建河道,分流而行,这样一方面能遏制上方流域的水患,一方面又可以解决下方流域的干旱。
这原本是件很好的事。
但有一个问题,安河镇与其他几个州县周边水域常年未达及格线水平,自然也缺乏防洪工程。
在先皇颁布了这条命令以后,为了避免放闸后水位过高,造成洪灾,便就拨款安河镇这几个地方修建堤坝与闸道口。
而在唐演前世的时候,就是因为地方官员的贪污,导致上河道口放闸下水后没能及时排出与阻拦,再加上春天的梅雨季节,整条河道两侧,全部被淹了个一干二净。
更让朝堂震惊的是,那些原本被上报说是已经修建好的闸口,竟然在放水的第一时间就被冲垮,如同豆腐渣一样顺水而下。
这也正是前世时震惊朝野上下的“安河洪患”事件。
至于当初那些贪官污吏?自然也同这场水患,一并失了性命。
在唐演的记忆里,查知府、查昌等人均死于水患,而姚狄青因未能及时发现水利工程上的巨大问题从而被革职查办流放,在抵达流放地多年后,自缢身亡。
当年安桥水患发生后,举国悲痛,死伤无数,大水褪去后,疫病又卷土重来,无数黎民百姓流离失所,朝廷足足用了两年时间才将难民重新安顿。
那两封信是唐演用左右手分别写的,又特意用了不熟悉的字体。
字迹各不相同,再趁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时候,让府门口的小乞丐送往府衙。
按理来说,不论是谁查,都查不到他唐演的头上。
但此刻——
“今早的东西,是你让人送过去的?”
谢寅站在唐演身侧,身上还披着那件防风的长袍,面色仍是苍白,却比初见时要红润了一点。
星宿则是站在谢寅的身后,满脸狐疑地来回打量着唐演。
唐演从首饰店老板手中接过一支已经包好的玉雕芙蓉桂云簪,听见身边人的询问,不由地叹了口气。
到底还是瞒不过所有人。
“此处人多口杂,我们换一个僻静的地方聊如何。”
言罢,他便就抱着妆好东西的锦盒朝外走了出去。
谢寅和星宿正要跟上,却被首饰店的掌柜一把拉住,“没付钱呢!”
星宿当即不满:“他买东西干什么要我们……”
“星宿。”谢寅打断了星宿的话,“付钱吧。”
自家主子都发话,星宿也没有办法,从袖子里面摸出了一枚碎银拍在桌面,略有不满道:“不用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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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最终寻了一家茶馆坐下。
星宿在检查过隔壁两间都无人后,才回到了唐演和谢寅所在的包间里。
唐演点了一杯上好的龙井,谢寅则只是喝热开水,星宿则什么都没有要,房间里气氛沉默,一时倒还有些尴尬。
最终是谢寅先开口打破了这沉默,他将在首饰店里问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不过相较于首饰店前的疑惑,此时已成了笃定。
“是你写的那两封信送给姚狄青的。”谢寅说。
唐演没有回答,反倒是转开了视线:“据说姚大人在收到信的第一时间就动身带人去查看了河道堤坝与闸口的状况,查探如何?”
“如信中所说,比信中更糟。”谢寅回答。
“原本为了抵御水患,朝廷要求安河镇将堤坝修建到相应水平线,而安河镇的堤坝其中有三分之二,全部都是细沙堆成的。”
细沙松软,价格便宜量大,再在表层盖上一层土与泥浆,若非撬开底下检查,任谁也看不出来什么端倪。
可要是遇上水患,一冲即塌,全然没有防水作用。
当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不仅仅是姚狄青,就是谢寅都惊讶了许久。
如果不是及时发现,等到明年开春河道上游放水,都不必是等到雨季,这防洪堤坝就会毁于一旦,河道两岸的百姓必然会遭殃。
“全都是细沙……”唐演哑然,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前世时,他翻看过唐严致带回来的这份记录,本以为上面应当是略有夸张,毕竟真要贪,也不能全贪,不然物极必反,很容易被人发现。
可现在从谢寅口中得知这一点,唐演发觉前世种种,竟是没有一条冤枉了查家众人。
千万条人命,毁于一贪。
大抵是这个回答过于震撼,唐演也花费时间消化了一下,前世他还曾庆幸,幸亏自己在灾难来临时已经被接回京中。
而此时再回望,发现这一切竟然是又一次距离自己那么近。
唐演从茶馆二楼向外看去,突然发觉,安河镇这个城镇实际上还是挺大的。
尽管与京城比起来实在是算不上什么,可在这秋日,街道也相同会有孩童走街串巷,有生意商贩来回叫卖,有书生文人把酒问茶,亦有杂耍卖艺登台演出。
这小城的繁华,终究毁于堆积的沙坝。
“好在及时发现,没有酿成大祸。”谢寅也跟着松了口气,紧接着,他眉头又再一次皱了起来。
“不过姓查的现在咬死了是底下的人办事出错,以次充好,监守自盗。而他不过是监督不力。”
唐演闻言,冷笑一声:“监督不力?他倒是会给自己找理。”
“是。”谢寅点头。
“现在到底还没有酿成什么大祸,监督不力也不过就是掉乌纱帽的事情,现在姚狄青和我来访的事情想来周边州县已然知晓,他们怕被牵连,必然也会紧急找补,只怕不用多久,就会有一系列的人被推出来认罪,而那些被贪污的银两,到底还是实实在在落进了他们的口袋。”
谢寅说这话的时候面色又苍白了几分,握住茶杯杯身的指尖又因过度扣住而泛出了不正常的青白色。
“查知府敢这么贪钱,想来是笃定自己不会被查办,但他偏偏还怕姚狄青姚大人,意味着他那背后的势力应当属天高皇帝远,暂时管不到这边来。”唐演对谢寅说:“想来这背后利益牵扯,是与朝廷有关。”
听完此话,谢寅有些意外,他与星宿对视了眼,再重新看向了唐演:
“你能写出揭发密信,说明你对当地知府贪污一案了解颇多。你还知道其他什么事情,能否一并告诉我?”
谢寅语气真挚,颇有些急切。
唐演却摇了头。
“我确实是知晓很多安河镇贪污案细节,但我不能这样告诉你。”唐演道。
谢寅讶异,出口便问:“为何?”
唐演整理了一下思绪,他摩挲着茶杯杯壁,再次开口。
“除却安河镇贪污一事,还有其余几个州县借灾敛财,贪污受贿诸多细节我均知晓,除此之外,我还知晓做这些事情的人都有谁,即便是抓不出来那名与他们勾结的朝堂官员,却也可能从中生生斩断这条利益链条。”
“但此事牵连甚广,我知晓的名单暂且还不是全部,即便是抓捕一批、流放一批、砍头一批,根基不除,背后之人自然会即刻安排人员替补,且有了这先例在前,他们会更谨慎,更狡猾。”
“只光是现在,谢小将军与姚大人都已苦恼到底要从何下手,自是不用说下一回了。”
唐演语气平静,但揭露的却是这朝堂之间长久无人敢提及的血雨腥风。
像是安河镇这样的贪污案,若说背后无人,谢寅是不会相信的。
在听了唐演的这番话以后,谢寅也缓缓收敛了脸上急切的神色,缓慢靠在椅背上,深思熟虑起来。
旁边的星宿却是更急了,他凑到唐演身边:“诶,那要是照你这么说,难不成就让这些蛀虫一直在这里驻空这整个城镇的骨架吗?”
唐演还没回答,谢寅就先开口,他盯着面前这个瘦削的少年,平静地问:“你想怎么做?”
唐演微微一笑:“很简单,就像是查管家一样,查知府为了给自己留后路,他也和老鼠打洞一般将所有关键性线索全部都藏匿起来,那些线索里面,必然有他与同僚的来往书信,除此之外,应当还有和幕后黑手的交流密信。”
“天高皇帝远,朝廷的忠良之士一时半会儿难以从远处找来,幕后黑手也不能。”唐演懒洋洋道:“所以这些密信要是用好了,即便是以后查知府想要跳了贪污这条船,也能保自己性命无虞。”
“当然了,要是这些密信落到了我们手里,那我们可就是最大赢家了。”
这番话说出口,坐在唐演对面的两人都沉默着开始思考这办法的可行性。
唐演也没有着急,他品了一口香茗,也不由回想起来前世有关于这项贪污案件的细枝末节。
“安河洪患”此事出后,朝中动荡数日,可最终也不过是捕捉到了些小鱼小虾。
最后呈给朝廷的贪污官员名单大部分已经死于水患,其中一部分逃亡途中不是遇见山贼被杀便就是意外坠马身亡,到最后两年时间,竟是没能查出半点所以然来。
而前世的时候,唐演恰好有一友人曾参与此事当中,对方原本是想待到时机成熟,再将手中密信一一送出,谁知才送出第一封,水患便就来了。
接下来的途中,她颠沛流离,密信也在逃亡过程中丢失大半。
这才致使唐演知道很多小细节,却不却清楚这贪污案底下的更深内容。
算算时间,她手中现在应当已经有了足够多的线索。
现在查知府被捕,想来她也会放松一点,应当会比前世更快想要将手中信件脱手,避免时间拖得越久,变数越多。
想到这里,唐演就要起身告辞。
倒不是他不主动将这些上报给谢寅,只是无论是谢寅还是姚狄青现在身份都颇为敏感。
要是被有心人注意到,不光光是密信之事会被发现,就是自己那位好友都要出事。
“我还有事,谢小将军。多谢你这两日的悉心照顾。”
没等谢寅回答,唐演便已径直走出了茶楼包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