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也是这样,他刚刚醒来不久,李玥就赶来为李清“求情”,这一番求情,令李燕勃然大怒。
平日里性格诺诺的人,为了心上人,当着老夫人的面指责李清将他推下水。偏李清不承认,周围的人也说没瞧见李清推李燕,老夫人本就偏袒二三房,自然顺势教训他“小小年纪不知自重,还胡言乱语”,罚他禁足。
后来这事便被传到国子监去了,李燕成为同学的笑柄,羞愤之下,国子监也不去了。再后来……京城中的贵族圈,他也渐渐淡了出去。
如今想来,他的目光,一直都被局限在将军府这些人为他创造的世界中,他以为自己温文尔雅,殊不知外人眼中是懦弱无知,以为爱慕睿王是勇敢直率,殊不知外人称他一个男儿,不知廉耻。
这些刻意教导的结果,导致了他前期一塌糊涂的印象。虽然后来成功跟随萧洛,却仍被称世人成为上不得台面,甚至天下人拿他这个征战四方将军与后宫苓贵妃比较,给他个蠢笨无知的评价。
多蠢的过去,呵!
李玥忧虑的抚着李燕的额头,唇角不动声色的露出一丝笑意。
她知道以李燕的性子,只要提到睿王萧洛,定会勃然大怒。可等了半天也不见反应,李玥狐疑的看过去,便见面前的少年微笑着看着她。
少年脸色还很苍白,嘴唇也干涩,唯有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犹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池水,深邃,神秘。
李燕的眼睛长得很好看,眼睑较长,上半部分是弯弯的月牙,眼尾微微上翘,懵懵懂懂,像甫出生的小鹿般怯怯的。只是平日里神情木讷,平白辜负了眼睛的灵气。
如今那双鹿眼依旧圆圆,眼神却十分不一样。
透着些冷意,不带感情,不像是木讷,倒像是……像是居高临下的俯视。
李玥一个激灵,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竟敢生出了一种无法言喻的胆颤。好像面对的不是一个蠢笨的呆子,而是什么身居高位的人。
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她自然不知道,面前的李燕,已经不是那个草包。面前的李燕,是经历了夺嫡,战乱,争宠,丧亲,亡族的李燕。
是曾执管军权,拥有满朝至高无上权力的,西凉第一将军李燕。
她愣了半晌,直到面前的少年揉了揉眼睛,轻声道:“二姐言重了,此事本就与大姐无关,是我自个儿不小心掉下去的。”
“李……”李玥没料到李燕会这么说,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摇头道:“弟弟可不要委屈自己。”
“我怎么会委屈自己,”李燕笑着打断她:“不过是小事罢了,我头还有些晕,想再休息会儿,有什么事情,明日在祖母那一并说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李玥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她虽然奇怪今日李燕待她不甚热络,也归结于李燕在萧洛面前出丑,所以心情不悦。又说了几句,李玥这才离开。
等李玥走后,谷雨才道:“咱们少爷被推下水,命差点没了,偏来替大小姐求情,求情就求情吧,怎么听着不是那回事儿。”谷雨是在隐晦的提醒李燕,李玥不安好心。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她大约是想当那个‘渔翁’吧。”李燕淡淡道。
谷雨惊喜自家少爷终于能看清李玥的真面目,又有些不明白李燕话里的意思,抬头见自家少爷讨喜的容颜一片冰寒,竟有种莫名的肃然感,让人不由自主的仰视。
李燕看着自己的指尖。
李清为什么会推她下水?
是因为当时她说了一句:“年关等爹凯旋,我便让爹做主,求爹让我跟随睿王。”
他说的天真,又觉得是自家人,因此毫无顾忌。李信是朝中大将,有心要安置儿子,不是不可能。
李玥又为什么要挑拨他和李清?
自然是因为,李玥也爱慕睿王。
上辈子死到临头,李玥和李清才告诉他,他二人爱慕萧洛许久。如今想来,这时候就已经初见端倪了。
既然她们这两姐妹都对萧洛痴心一片,今生不让她们得偿所愿,岂不是可惜?
他一定会让她们心想事成,二房和三房上辈子欠李家满门的血债,就从现在开始偿还吧。
——
初秋,北地大雁排成一行,自辽远长空划过,飞向温暖的南国。院子里夏日繁茂的枝叶都开始凋零,池塘的彩鱼看着都比往日清冷几分。
少年乌黑的长发扎成发髻,插着一支料子上好的碧玉发簪,一身淡青描银青竹衫,勾勒出挺拔瘦削的身材。
白露把锻绣披风轻轻的披在李燕身上,道:“少爷病还未好,注意休息,不要着凉。”
李燕摇摇头。
他现在身量比寻常女子还要瘦上几分,更是比不得年纪比自己稍长的李玥和李清,脸儿上的孩童气还未褪去,加之平日里怯懦的性格,倒像比实际年纪还要小上些许,刚刚八九岁的模样。
但今日却又有些不同。
霜降在一边看着看着,心中有些异样。
少年肤色偏白,看着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如今脸上一丝笑意也无,说不上冷漠,也说不上憨傻,便是有些冷淡,望着天空的眼中又似乎充满了怀念。虽还是如以前一样站着,却又有些高贵,仿佛一夜之间不知道从哪里来了独特的气质,竟有几分骁勇善战的感觉。
霜降摇了摇头,仿佛这样就能挥走心中荒唐的念头,他笑着看向李燕:“少爷在看什么?”
自用过早饭后,李燕便一直站在院子里看着天空出神。
“只是在想,这些大雁从北地飞到南国,是否也经过西北的荒漠。”李燕轻声道。
西北荒漠,那是李信镇守的地方,李夫人和李大少爷都在此处。上个月送来的家书里称,京城才刚刚寒凉,西北已经百草枯折,小雪渐生了。
“少爷是想老爷和夫人了吧,”霜降笑道:“等年关老爷就回来了,介时看到少爷长高,不知道有多欢喜。”
李燕笑了笑,嘴角有些发苦。
一年一度才能回定京的大将军,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面对自家小儿子不知廉耻,自奔为奴的笑话,甚至以死相逼,能有多欢喜?
更何况他心心念念要的,还是个不过想利用李家兵权夺嫡的小人。夺嫡鱼龙混杂,李家本不愿搀和,偏偏被自己盲目的爱情拉下了水,最后落得一个满门覆灭的凄惨结局。
李燕闭了闭眼。
不过短短半年时间,足以发生太多事情。自从他记事起,他爱慕睿王这件事,好像都成为了东院随时可以拿捏的把柄。似乎也是从这年开始,东院仿佛卸下伪装的恶兽,一步一步把他逼入了死胡同,回不了头。
“少爷,少爷?”白露见小主子神情有异,抓着披风的指尖关节泛白,不由得轻声唤道。
李燕回过神来,见谷雨小跑着过来道:“少爷,荣景堂那边的过来催了。”
荣景堂,李老夫人住的地方,一大早老夫人便差身边的丫头来看李燕,见李燕无碍,只说是身子好了就能去给老夫人请安。事实上是请安还是兴师问罪,哪个不是心知肚明?
李燕微微一笑,紧了紧披风,道:“走吧。”
——
李府里,东院和西院泾渭分明。
当初李老将军在世时,常在西院一片空院子里舞剑打拳,后来李老将军去世,李贵和李万都走文臣之路,独有李信一人接了老将军的衣钵,那片空院子连着西院一起给了李信。东院宽大,住了大房二房和李老夫人三家人。
事实上,西院比起东院来,位置更偏,连带着日光也不甚充足,只有东院一半不到,实在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只有李信整日乐呵呵的,得了那片空地便觉得捡了天大的便宜。李信和李夫人都是将门世家,眼光也一并简洁,白墙黑瓦,朴素至极。比不得东院修缮的精致婉约。
李燕曾对自家占着的西院十分不满,羡慕东院居住的典雅精致,为此私心里还很埋怨李信。如今看来,却是嗤笑自己的无知。
自家院子,虽然朴素,却不简陋,处处彰显豁达心境,又哪里如东院那些牛鬼蛇神一般,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待拐过长长的走廊,经过修剪的精致无比的花园,才走到荣景堂门口。
大约是为了彰显书香之气,荣景堂布置的极为风雅。门口挂着竹心雅意的牌匾,松鹤做成的铜把手精巧灵动。
“五少爷来了。”李老夫人身边的喜儿道。
李燕一脚踏入荣景堂。
荣景堂里是一副其乐融融的画面,人几乎都到齐了。李家二夫人任婉云和李家三夫人陈若秋站在老夫人下首。李清拿着一盘点心坐在老夫人身边,另一边坐着李家二房所出的小妹李元雅。李元雅才五岁,胡乱抓着点心就要往老夫人嘴里塞,逗得李老夫人笑的前俯后仰。
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李燕的出现,直到李玥笑着道:“五弟怎么现在才来,七妹都要把糖蒸酥酪吃完了。”
李燕颔首:“身子大约还未全好,走两步便有些晕,路上歇息了一阵,所以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