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景堂里的人都默了一默。
李玥要说他托大来的晚，他倒也不怕点出李老夫人倚老卖老，不顾孙子身子就要人过来请安的道理。
片刻后，任婉云笑道：“我看小五是真的身子弱，这几日大夫都请了两回，好在现在看着是无事了。”
“身子可好些了？”一个沙哑严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
李燕抬头看向李老夫人。
李老夫人面上的笑容已经收起，有些倨傲的微微昂头。明明已经是古稀之年，偏穿着件桃红色的盘锦扣窄薄袄裙，领口镶着绿色的玉松石扣子，带着绣着白兰的抹额。满头银发盘成一个祥云髻，点缀着一些玉珠子。
她是一个对外表极其讲究的女人，上辈子，李燕草包时期，一直觉得李老夫人是最高贵的女人，那种到了晚年都优雅美丽的气质让他忍不住着迷，如今看来却觉得有些可笑。
李老将军的原配，李信的母亲出生名门，真正的大家闺秀，可惜中年病逝了。后李老将军行军路过某地时从地痞手中救下一名歌女，歌女无处可去，恳请为妾，为李老将军生下了李贵和李万，后来就被扶正了。
歌女熬出了头，成为了李夫人，后来又成为了李老夫人。名声和地位变了，可是骨子里来自市井的小人嘴脸还是一成不变。
李燕还记得上辈子，沈老夫人逼他当赘婿，跟瘸了腿的豫州王联姻，不过是为了给李清铺路。
他看着面前的女人，李老夫人年轻时候生的美，脸儿尖尖，眼睛大而水灵，到了老时，便如一个干巴的三角儿鼓面，上面突兀的耸着两个眼睛。偏她还不认命，非要涂艳色的口脂。
果真是……不端庄极了。
李燕以上辈子做将军的眼光漫不经心的在心里评价，谦卑的道：“喝了药，已经好多了，谢祖母关心。”
下一秒，便听得头上李老夫人高声喝道：“不孝子，还不跪下！”
随着李老夫人的这句话，李燕没有动。
众人有些吃惊的看着他，李信常年征战不在府中，李燕养在老夫人跟前，李老夫人待他严厉，李燕性格被养的懦弱木讷，对老夫人的命令从未有过反驳，今日竟然不跪？
果真是只要有关睿王的事，他便生出莫大的勇气么？
“祖母，五子李燕不知自己何错之有。”李燕平静的道。
“五弟莫非是烧糊涂了不成？”李玥最先出口，面上带着些焦急的神情：“祖母只是一时气急，并非真的要罚你，如今只要认个错儿便能妥帖的事情，怎么还执拗起来了？”
一句话，便把知错不改，顶撞长辈的罪名扣在了李燕头上。
“放肆！简直反了天了！”李老夫人气的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声音带着几分尖利，李元雅正吃着嘴里的糖蒸酥酪，被李老夫人这么一吓，手里的点心不小心掉在地上，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七姐儿莫哭了，”任婉云见小闺子哭，立刻几步上前将她抱在怀中，看着李燕的目光里全是不赞同：“燕儿，你是疯了不成，谁教你顶撞的长辈？”
李燕看向任婉云。
二夫人任婉云身材丰腴，穿着菘蓝色盘丝云锦长锻衣，面色红润，白白胖胖，看上去和气又仁善，平日里总是带着笑容，掌家之权握在手中，李府上上下下都敬她处事公正分明，是个当之无愧的好媳妇儿。
李燕也曾这么觉得，直到后来，自己跟随睿王出征时，李信几乎将自家大半财产都给他带在了路上，可最后到了睿王府整顿军饷时，盘缠却寥寥无几。为什么呢，自然是被任婉云扣下了。
任婉云将里面值钱的东西扣了下来，店铺也换了主人，李信又不在京城，李燕自己傻乎乎的跟到睿王府，却因为开销问题受尽睿王府上上下下的白眼。都亏了这位好婶婶的“公正”。
“二婶此言，也是认为燕儿做错了？”李燕轻声道：“可燕儿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蠢货！”李老夫人没忍住，当即大骂起来：“你作为男儿，小小年纪便不知廉耻，下流到偷看睿王殿下，把我们李府的脸面都丢尽了！还敢与我顶嘴，谁教你的规矩，如此上不得台面！”
李燕心中微叹。李老夫人平日里架子拿的十足，可一旦开口，定是歌女作风无疑，哪家高门大户的老夫人会如此破口大骂？简直如三教九流那窑姐儿一般，上辈子李燕还不觉得，当过皇后以后再看，便觉得与李老夫人说话都是降低了身份。
“前凉自古崇尚自由，这与男不男儿有何等关系，再者说，我何时偷看了睿王殿下？”他歪着头，困惑的问。
李玥忍不住开口道：“前凉虽在爱情上男女平等，并不限制性别。但，五弟，你爱慕睿王，可是因为偷看睿王而让自己掉下水中，实在是有损府上颜面。而且睿王殿下定是心中不喜，五弟，我看你还是寻个机会给殿下道歉吧。”
爱慕睿王，给睿王道歉。
谁愿意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失了脸面呢？
上辈子，李玥也是这么说的，李老夫人深以为然，李燕觉得难堪抵死不从，便被李老夫人一怒之下关了禁足。
一句话就是因为爱慕睿王而不知廉耻，毁了自己名声还连累府上，李玥看着温柔典雅，心思却如此叵测，李燕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李玥话音刚落，便瞧见李燕朝自己看过来，那双小鹿一般黝黑的眼睛竟然分外清透，似乎含着什么特别的意思，让她不禁一愣。
下一秒，便听得李燕淡淡的声音传来：“二姐，什么爱慕睿王，这话可不能胡说。如今燕儿年纪渐长，李家少爷被传出这等闲话，怕是会坏了燕儿的声誉。”
李玥愕然。
李燕爱慕睿王全京城的勋贵圈子都知道，李燕虽然没有明说过，可是言行举止都不加掩饰，怎么现在却矢口否认了？
她笑道：“五弟，这里都是自家人，这些事情无可厚非……”
“二姐！”正说着，李燕突然高声打断她的话，严厉道“二姐慎言，所谓祸从口出，睿王殿下天潢贵胄，我们身为簪缨世家，更因谨言慎行。从前是燕儿年纪小不懂事，恐是做了些许惹人误会之事，可前日之事却是个教训，李燕以后自会约束言行，还请二姐莫要说这样的话。”
一番话，不仅李玥，屋里所有人，包括李老夫人都惊呆了。
李燕平日里柔柔怯怯，话都不曾大声说的娃娃，是个乖顺好拿捏的草包，何曾这么疾言厉色过？
陈若秋眸光一闪，李玥年纪还小，到底不如她精明，她出身书香世家，却也不是没有头脑的，平日里又心气儿高，从来不肯服软，眼见自己女儿吃了亏，心下不悦，当即就温温柔柔的开口道：“这爱慕不爱慕不是燕儿一句话就能说清的，毕竟少年心思谁能猜得透。可是燕儿还得听三婶婶的一句话，你二姐说的不错，睿王殿下身份高贵，无论如何，都应去给他道歉才是。”
“不错。”李老夫人也回过神来，道：“明儿起便去给定王府下帖子，亲自登门道歉。”
李燕几乎要气笑了，这话也就能骗骗上辈子这时候不知事的他。如今再看，他一个武将世家的二公子，身份高贵，凭什么就要去给皇子登门道歉，这么一来，李信的脸又往哪搁？恐怕明日起京城就又多了个笑话谈资。
他也算是看明白了，老夫人因为自己孩子生不出男娃，李信作为原配的孩子又带有两子，便整日巴不得大房出丑，最好是早点倾塌倒霉，李信李夫人不在京城，就拿他做筏子。
可天下哪里就有那么好的事？
李燕微微一笑，目光落在从一开始就一言不发的李清身上，道：“大姐，当日我掉水的时候，只有你在我身边。”
李清抬起头，面色沉静的点点头。她已经想好了，李燕接下来肯定要说出自己推她掉水的事，可是李清一点也不怕。
李家如今做主的是老夫人和任婉云，李燕也就面上占着个少爷的名头，实质上不过是个被李家三房都摒弃的孩子罢了，只要一口咬定没有，老夫人和任婉云都会向着自己。
介时李燕说谎，定会被老夫人厌弃，甚至重重处罚。
活该！谁让他一个粗鄙无知的男儿也想跟自己抢睿王，当日怎么就没淹死他！
“姐姐，当日也看到睿王殿下了？”
可李燕问的话却不是这个。
“看到了。”李清答道。
“那便是了，前日里，明明是我与姐姐在池塘边上玩耍，不小心落入水中，恰好被路过李府进来问二叔要书画的睿王殿下遇到罢了。”李燕摇头：“若我是去偷看睿王殿下，我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二叔和三叔的小厮没道理给后院传话。我怎么会知道睿王殿下会突然来李府找二叔要书画，莫非是未卜先知？或者……”他悠悠开口：“难不成睿王殿下给咱们府上下了帖子？”
沈李清不明白李燕说这么些话是什么意思，皱眉就要反驳，却听得自己母亲任婉云突然开口喝道：“清儿！”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惶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