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易之突然忙碌起来,早出晚归,整整三日,除了晚间的同床共枕,九子沐基本见不到他。
想必沈飒宁也憋坏了,没了沈易之黏着,竟跑来找九子沐。
沈飒宁像个没受过人间烟火气的孩子,总是笑得没心没肺,却因生了一张可爱脸蛋,难有人厌。
虽然这个师兄在沈易之面前总装出一股子阴鸷劲儿来,可骨子里那阵幼稚和纯到底瞒不住。偶尔还会给人一种神经兮兮的错觉,说起来不过是惊讶于这人的别出心裁罢了。
沈飒宁一定是大户人家里的贵气小少爷,含着金汤匙出生,自小受尽宠爱,却又活得自在。年龄稍大又因着机缘巧合,被沈易之收为亲传弟子。此后人生也会顺水顺风,一路高歌直上云霄之巅。
九子沐倒不羡慕,亦不反感。毕竟他曾经也少有机会去体会人间烟火气,除了十五岁生辰那日遇到的“人贩子”沈易之,自己这前半生……不,连带上逃亡那段日子,都是被人紧紧攥在手心,认真护着以至顺风顺水,安逸无忧的。
活到现在就沈易之这一个变数,偏偏还就跟这人缘分颇深,纠缠不清,想来这便是所谓的孽缘。
他给沈飒宁斟上一杯茶。
沈飒宁接了茶却并不喝,嘟嘟嚷嚷道:“师弟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开心。”
“有什么特别值得开心的事情吗?”九子沐自顾自饮茶,两人坐在一起,却显得他这个师弟尤为稳重。
“那你是遇到什么特别值得难过的事情吗?”沈飒宁不答反问。
“有……”循着沈飒宁的声音,九子沐呼吸乱了一瞬,似乎又回到那日,刺激的血腥味扑鼻,淌了满地的血脏了新做的靴,成排成堆的尸体比他还高……
他轻摇头,抬眼:“你没有遇到过值得难过的事情吗?”
“遇到过,但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难过呢。”沈飒宁笑的仍然没心没肺,却让九子沐心头一滞。
“而且我很快就遇到了师尊。”沈飒宁笑着,“所以师弟,你也不该伤心了早点走出来对谁都好。”
九子沐抿茶,不语。
沈飒宁无奈瘪嘴。
他也不是眼巴巴要来跟这师弟说话的。
要不是九子沐总阴沉着脸,像个守寡小娘子坐在窗前一坐就是一整天,唤起了沈飒宁巨大的危机感,他才不会来这里现身说法教育人呢。
但这人的样子……到底听没听进去啊?
沈飒宁正纳闷,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
沈易之笑着走进来。
他额头浸出薄薄的细汗,脸颊红润,呼吸有些重,似乎是急忙赶回来的,瞧见沈易之和沈飒宁都在,笑容深了几分。
他完全没有师尊架子,自己动手倒茶,痛痛快快饮了三杯。
“为师告诉你个好消息。”沈易之又掏出白帕擦汗。
“什么?”
“明日最后一天,我们就回玄云阁。”
“嗯。”九子沐淡淡的,没什么表示。
沈易之不知他近日为何对自己这般冷漠,却也表示理解:前几个徒弟刚开始都这样,总要给点时间适应适应。来日方长,总能适应过来。
——
仙盟大会最后一日便是弟子选拔结果公布之日,这日弟子们可由选拔赛的成绩自行选择门派。
各个门派所需弟子数额有限,排名不高的弟子能否被选上基本全看运气。
当然也存在特殊的弟子。要么是天资好,灵根属性摆在那里,即使成绩不大理想也会有门派争相抢夺;要么便是有钱,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但钱足够多的话,让神仙推磨似乎也是行的通。
这套选拔制度和中国高考像的很,很可能是这书作者懒得去想新套路,直接生搬硬套来的。
但沈易之并没有心思去批评作者写文不认真,他掏出白帕擦拭额角的细汗,即使前几日在赤施琅的帮助下勉强克服了上台演讲的恐惧感,但真真临上场还是会紧张到出汗。
铛——
锣鼓一声响。
赤施琅缓步上台,同沈易之行了个眼神,含着丝笑意,随后才缓缓道:“此刻魔族动乱,魔界处处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而我们却能再次相聚,共畅康庄大道,抒发凌云壮志,这一切都离不开修真界各位前辈的努力。其中第一大派玄云阁掌门沈易之前辈,心怀天下,大道,人间,众生,亲临仙盟大会,为我们指点迷津。”
台下欢呼。
沈易之越发僵硬,就差同手同脚行上台去,好在他上台是有稿子念的……
只不过第一大派掌门沈易之仙盟大会上发言无法脱稿这件事若是传出去,必然也是流芳百世的奇闻。
但原身似乎也是个不爱讲话的,沈易之一露难色,赤施琅便大方挥袖,准了他念稿的想法。
可即便赤施琅这般退让,沈易之也花了好大功夫来练习,才勉强走上了台。
沈易之调整声音,平缓地开口,因为紧张,他的声音有一丝冷,但这丝冷完美符合了第一大派掌门的高冷仙君人设,台下那些人也不过是刚刚入仙门的毛头小子和闺中大姑娘,凭这第一大派掌门的身份就能将他们哄得团团转。
果不其然,沈易之念完正稿,台下鸦雀无声一瞬,而后掌声轰鸣。
沈易之这才放下心,远远看向侧台上悠闲喝茶的九子沐,恰好四目相对,便淡淡一笑,尽是轻松与释然。
九子沐一瞬失了神,不知沈易之这是为何。
但沈易之很快解释了那一眼的含义,他的声音尤带清冷,全然不似自己认识的那个不靠谱便宜师尊:“借此机会,本尊今日在此昭告天下:魔族少主九子沐为玄云阁掌门沈易之座下最后一位徒弟,自此,再无他人。”
台下一片哗然。
再无他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们台下这些人自然都没有希望。
沈易之定想不到,自己这一番话将方才那冗长正稿点燃起的少年意气尽数扑灭。
他只是望着九子沐,浅浅一笑。
台下之人,包括各门派掌门长老,皆是心灰意冷。连赤施琅也因事先不知情突然听到这句而震惊片刻,遗憾扫了眼台下之人。
唯独九子沐一人。
心跳的飞快,充盈的却不是失望。
——
沈易之昂头挺胸地走下台,只觉双腿发麻,头晕眼花,此刻他已然顾不得仙盟大会的事情,只吩咐沈飒宁速速收拾行李准备回玄云阁去,而后灌了一杯茶,才觉大脑清明。
他发觉九子沐在自己身侧站着,才想到这人是自己半途捡来的,根本没行李可收拾,只好浅浅一笑,“子沐,此后玄云阁便是你的庇护之处,有我在,那些人绝对伤不到你。”
一个徒弟的幸福体现在物质层面,另一个徒弟的幸福便要体现在精神层面,雨露均沾。
九子沐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但那一副明显欲言又止,陷入沉思的模样实在让沈易之心悦,他乐哉地想——别装了,我知道你被我刷满好感,正开心地要命呢。
不过这话自然不能明说。
三人乘云舟赶路,顺风之势,成功在晚饭前踏上了玄云阁的白玉阶。
站在宏伟的山门,沈易之已经猜到回去能见的景象,他勾起软润的唇,眼眸弯起,操纵云舟的那点疲劳再无踪迹。
沈飒宁也雀跃得很,眨着亮晶晶的两只眼睛,在昏黄的夕阳斜光中尤其可爱。
九子沐将身边两人的欢愉尽收眼底,心下一凉,茫然看向一望无垠的白玉阶,四下的陌生景象让他徒然生出一种孤寂之感,直到沈飒宁嘹亮地喊了声饿,他才回神,更是无力。
好在仙人碍于面子,端着架子,总是不屑于走路的,阖眼一瞬,便到了掌门寝宫大门前。
寝宫立于山峰之上,穿云之间,人身临其境,自然觉出仙风道骨,六根清净来。除此之外,便是高处不胜寒。
皆是修仙者,又怎么会在意这点寒风,可九子沐却狠狠打了个喷嚏。
沈易之立刻上前拉住他手,输送灵力,确定灵力在少年体内运转一周后,他才开口:“山上风大,以后多穿点,先去吃饭?”
沈飒宁先一步冲进大门,喊道:“师姐,饿了。”
他嗓门大,少年音又尖细,惊飞树上栖息的几只林鸟。
沈易之也不恼,只弯着眼看沈飒宁,也跟着唤:“灵儿,饿了。”
一少女从屋后行来,看到来人,双眸一亮,也不言语,扭头向屋后的人招手,立刻便有四个脑袋由高到低依次走了出来。
九子沐不觉自己瞳孔略缩,微张着嘴。
他知道有几个师兄比自己年纪小,却没想到这几个居然都比他年纪小……
自己今后便要叫这些孩子“师兄”???
九子沐来不及细思,被一只手骤然握住手腕,力道有些熟悉,他抬头撞见沈易之的略带关切的笑脸,听到那人道:“慢慢就习惯了。”
习惯叫小不点师兄?他为什么要习惯???
沈易之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强拉着九子沐去净手吃饭。
饭毕,他才正式介绍九子沐,虽然包括最小的沈迟迟在内的众人早就对这位七师弟有了一番透彻的了解,大家也还是摆出了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并礼貌地叫“七师弟”。
九子沐的脸有点黑。
但对他这六个师兄来说,这样的场景,此刻的七师弟,如同家常便饭一般,早已经索然无味到无力去安慰。毕竟,沈易之总会捡些孩子回来,妖,魔,人皆说不准,虽然大多不是塞进自己门下,但每个被捡回来的孩子都会有一起吃饭的机会。
并如现在一般,在高耸入云的山峰顶,被他们六个团团围住,以近在咫尺的星辰为灯,被沈易之介绍给大家认识,并被他们六个一一唤“七师弟”。
大家一个个叫过七师弟后,沈灵儿便会抿嘴笑,这次也不除外。
不同的是,沈易之的严肃:“这次是真的七师弟。”
以往都是假的,不够两天,沈易之便会出于各种原因将捡回来的“七师弟”送到其他长老处,并沉寂上一段时间不出门捡娃,专心教他们剑术。
这次是真的七师弟,师尊每次都这么说。众人一齐望向沈飒宁,这些日子沈飒宁跟着师尊,他的话一定比师尊的话可信。
沈易之叹了口气,扶住额头,苦恼这些徒弟不相信他。
沈飒宁扫了大家一圈,才点头:“这次是真的。”
不仅是真的,还真的要命。
沈飒宁都发话了,那便真的是真的。
沈易之放下撑着额头的手,故作严肃道:“沈飒宁,罚你照顾七师弟,和七师弟一起睡觉,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洗澡……”
九子沐先前一直安静听着,像只懒洋洋的狼,双眼相比繁星,更胜一筹,此刻听见洗澡两字,立即慌了神,拒绝道:“不要一起洗澡。”
他只顾着将自己排除在这群人的熟络笑语之外,一点点扩大内心的暗淡,全然没注意到沈易之是在开玩笑。
沈飒宁先笑出了声,随后便是众人的笑声混杂,就连沈灵儿也忍不住咯咯笑,沈迟迟没听懂哪里好笑,看见师姐师兄们笑也跟着哈哈笑。
九子沐生气地问他们笑什么,突然便被摸了头,沈易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稳定的颤抖,似乎是在隐忍什么:“这么一本正经的,也太老实了吧。”
老实?九子沐红了脸,懊恼地推开沈易之的手,看向天空。
他们怎么闹,怎么笑,怎么开心,怎么欢乐,都是他们的事情。九子沐只要做前魔族少主,为死去的亲人报仇便是,至于他们的七师弟,不过是做好前魔族少主需扮演好的一个角色罢了。
他和沈易之顶多露水缘,连姻缘都算不上。
他这般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