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白衣翻飞,永鄉紧随其后。
玄云动作极快并且完全不顾及永鄉能否跟上,如果不是特别针对他,那就是独行惯了。
这种人既不会依靠旁人,也不会考虑到可以有自身以外的依靠。
前后一天不到的功夫,永鄉已经开始反省——在他俩定下契咒时,玄云的奸诈大概不是装出来的。
正出神忖量,前方玄云遽然停下,永鄉吓了一跳堪堪停住才没撞在一起,惊叫道:“你停之前能知会一声么!”
玄云瞥了他一眼,该说不该说的话全在这一眼里了。
永鄉越看越觉得自己上当受骗,浑然忘记是他现在赖着玄云不肯走的,没事找事道:“到了?你怎么就知道是这里?村里人只说了那什么溪在五里地外有个像茶碗倒扣的山坡后面,我看这里座座山坡都一个样儿。”
玄云一脸莫名其妙道:“你我下山的地方就能看到,我以为挺明显的。”
“……”永鄉一时语塞,干瞪着眼。
玄云兀自在四周观察,眼看越走越深,永鄉咬牙憋屈跟上。
姑妖溪这处水源应是荒废了许久,杂草丛生,长的高的比人还高半头,活像走到了刺猬背上,一点看不见路。
溪中水气氤氲环绕飘散,更是挡的难辨方向,也不知那胆子只有指甲盖大点的怎么跑来的。
玄云突然出声,“别动。”
永鄉立刻警惕的扫视一圈,低声问:“怎么了?”
玄云奇怪的看了眼永鄉:“不是你让我停之前说一声么?”
永鄉:“……”
玄云侧身让出前方草地,有一道自上而下的摔倒痕迹,玄云指着旁边散落的几块拳头大的碎石,“他碰巧把阵眼毁了。”
永鄉蹲下抄起一块石头掂了掂,感慨道:“闲出病了么在这种鸟都没有的地方布阵,这不明摆着此地无银三百两嘛,算他运气好,不然被困在这里化成白骨了都没个乌鸦去报信。”
等等——
“牛鼻子。”永鄉在玄云要杀人的目光中压低声音问:“这里是不是太安静了?”
初到时没感觉,往深处走了才发现不知何时起身畔萦绕了厚厚的一层瘴气,半点虫鸣鸟叫都没有,荒凉阴森感更重。
永鄉自然不会怕寻常鬼邪精怪,刻意压低声音就是想吓吓玄云,虽然明知大概率没用……
不出意外,玄云一脸“难为你终于发现了”的表情道:“跟紧些。”
永鄉看着眨眼便隐没在瘴气中的背影:“……”
瘴气中前行让人难以分辨已经走出多远距离,只能估摸着时间来判断。
终于,二人在越发浓重的瘴气中找到一处山洞。
此处瘴气最重,几乎没有光线,永鄉只能模糊感受到玄云站在自己身边。
洞口自内向外蔓延出如成人手臂粗的藤条,摞叠盘囷,肆无忌惮地往外扩张领地,似一张血盆大口吐露出无数细长信子,窥伺着一口吞下周围的一切。
玄云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点燃,往洞口扔去。
“嗡——”
火焰在离手的瞬间暴涨百倍不止,洞中扑簌簌飞出无数飞蛾蝙蝠,毒虫细脚伶仃爬了一地,带起一阵难闻作呕的腐败气息。
永鄉注意到玄云眉间不明显的皱起,然后就这么皱着眉没有一丝犹豫地踩了进去。
就这么进去了?!
永鄉瞳孔猛然一缩,玄云平时再装的得道高人出尘模样儿,但到底仍是凡体肉胎,不小心被哪个虫子一口咬死了他找谁去?
这次他比玄云快,赶在他进去之前自后方一把扯住手腕就往外拽,吼道:“你不要命了?”
距离一近,永鄉才发现玄云脸色很不好,惨白泛青,气息不稳,一副中毒颇深的模样。
永鄉这才意识到从瘴气开始这人就在硬扛,不由皱眉道:“你……”
“我没事。”玄云打断他,语气少了往日的平稳,短促道:“速战速决。”
永鄉真身披鳞带甲,毒物于他和寻常虫蚁并无区别,可玄云显然不行……
他沉吟片刻,突然下定决心一般,蛮不讲理的把食指塞进玄云嘴里,抵住后者尖齿用力一摁。
锈味儿瞬间弥漫玄云的口腔。
“!”玄云眼睛睁大,反应过来挣扎着要摆脱。
被永鄉一把挡住,他伸脚拦住玄云意欲后撤的动作,另一只手按住他的后脑勺,很是不爽道:“含着,别还没帮我找到东西先为别人死了。”
真龙不似寻常禽兽精怪,自龙角到尾须,无一处不珍贵,更遑论龙血,玄云闭上眼,感受暖意自唇间弥散流淌至四肢百骸,肋间的隐痛也逐渐消失。
永鄉看着面色灰败的玄云有些无力地想:得,他渴了这么久到头来先把自己献出去。
旋即又开始腹诽,平常冷情冷脸冷心肝的人怎么没看出还有股义不容辞的劲儿在身上。
见玄云脸色缓和过来永鄉才撒开手,他毫不客气在玄云胸前擦了擦,思忖道:“这回因果可说不清楚了,看你还再随随便便说不找就不找了。”
玄云没应声,眸子因为激动被眼水润的雪亮,他神情复杂地看了永鄉半晌,一声不吭地带路走了进去。
洞中大部分毒物被符纸起的火吓走,剩下的也都瑟缩在更阴暗的角落处。
过了几个拐角后,视野陡然开阔起来,玄云欲再烧张符,就见永鄉指尖一擦,一簇火苗“蹭”地冒出来,自动移到身前半臂处,颇具灵性的跃动着。
永鄉很是得意地看向玄云,却见后者已经被眼前事物所吸引,不满地轻啧一声,顺着玄云的视线望过去时也愣住了。
洞中深处不是更狰狞凶残的毒物,甚至说一点生气都没有——如果把此处的石壁换成木板,那眼前活脱脱就是一间新房。
硕大的龙凤花烛立在桌子中央,周围摆满桂圆红枣莲子各式果子盘,旁边梳镜妆奁俱全,一座精雕细琢的拔步床立在深处。
永鄉眉尾一挑,“情调不错嘛,挺会整的。”
玄云嘴唇嗫嚅了下,想起“吃人嘴短”,终是没出声。
永鄉没放过这一瞬的不自然,眼珠一转,使坏道:“道长你故意的吧?”
玄云疑惑地转头,永鄉装的一本正经,“你若是心悦我便好好的同我说,何需搞这些旁门左道——差点还把自己折进去,我也不是不会好好考虑的呀。”
玄云:“……”
玄云额角直跳,五指捏紧拂子,闭眼默念清心咒。
永鄉见状再也忍不住爆发出激烈的笑声,旁边火苗也跟着一抖一抖的。
眼不见为净。
玄云强迫自己集中精力打量起这间建在瘴气中心的诡异婚房。
房内所有陈设干净整洁,如果不是时机不对,说是马上有人在这里成婚也信的过。
永鄉乐够了也跟在后面看,不过他的行事作风一向粗犷,东翻西找的,走到床边一把掀起被子,动作一顿,他用胳膊肘戳了戳玄云,迟疑道:“这是……”
玄云视线扫过去,永鄉朝床一挑下巴,带着困惑道:“柴火棍?”
一截半人高的枯焦木头赫然在床上放着,上面还有些暗褐斑点,像是陈年斑驳的血迹。
“像是被烧的……”
永鄉说到一半,突然醒悟过来,看向玄云。
二人对视中不约而同地想到村长口中被焚而亡的女子。
永鄉有些费解道:“不过为什么要留截烧到铁黑的木头,提醒自己不能忘记复仇么……”
永鄉想不出来,索性不浪费脑力,走到被大红喜布盖着的桌边坐下,看玄云拧眉沉思。
玄云思考的时候会下意识抿着嘴,这样会使原本有些上翘的嘴角变得平直,显得不近人情。
明明平常放松时就不会,心情好时的玄云嘴角自然上扬,加上面部流畅的线条会给人一种温雅含蓄的感觉。
永鄉摸摸下巴,不过和自己比还是稍显逊色了些。
玄云浑然不觉,他端详了半天,直起身道:“不对,这里太干净了。”
永鄉还在出神,“嗯?”
“去先前二人埋尸的地方。”
“嗯?!”
一回生两回熟,一盏茶后,二人站在昨夜刘氏兄弟仓皇出逃的地方。
土坑被掩盖地完完全全,永鄉纳闷道:“怪了,什么时候埋上的,现如今做鬼也得这么有始有终了?”
玄云愣了下,他忘了这茬,不过倒没刻意隐瞒,而是坦诚道:“离开时顺手而为。”
“哈?!你你你——”永鄉内心受到极大震撼,话都说不囫囵。
但玄云接下来的动作直接让他惊的倒抽一口凉气。
玄云重新挖开了那个坑!
符篆贴地的瞬间,泥土好似活了过来自发向四周涌移,坑底的畸胎也随之重新出现在人前,血肿狰狞,与先前并无二致。
玄云的神色反而更加凝重,永鄉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舌头,问道:“有问题?”
玄云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道:“你还记得村长如何描述那女子死前所起之咒的么?”
——“我死后定化厉鬼!将尔等血脉寝皮噬血!啮肉碎骨!”
电光火石间永鄉打通关窍。
一个执着食肉寝皮的鬼怎么会任由畸胎安然埋在土里!
一股寒凉自背后蹿起,日光不知道何时彻底消失在地平线,夜色如滴墨入水顷刻吞没触目所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