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时间安静的可怕,裴潜一开始捉不准闻人长风这般态度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打算救自己父亲心生愧疚而给的一些补偿?还是一种婉拒。
但是裴潜又觉得不至于如此。
如果闻人长风不愿意插手这件事情,至多只是不见他罢了,他人微言轻不值得闻人长风浪费诸多心思来安抚。
裴潜谨慎的开口,干巴巴道了句谢:“多谢殿下。”
这是裴潜进来之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少年的声线不似少年本人那般不解风情,清婉温柔像是上好的琴谱出的幽幽古曲一般。听上一次,绕梁三日,经久不散。
闻人长风不知道怎地,一听他说话就是鼻头一酸,手上涂药的动作不由自主地更加轻柔了些,他清了清嗓子,端着太子威仪说道:“不必谢了。虽然涂了药,但跪了那么久,还是让太医过来瞧一瞧。”
说话之间,裴潜感觉膝盖上的手指抽离,悉悉索索的声音响了起来,应该是闻人长风拿了帕子在擦拭手上残留的药膏。
一条小被子盖在了自己腿上。
转身时衣摆带起了一股小小的气流,裴潜感觉他好像是要走,心下一慌连忙伸手去够他,到一半的时候,手抓了个空,虚虚的握着一把空气。
他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这人是当朝太子,无论如何裴潜都不该这般鲁莽轻率,伸手去触碰。
他不知道闻人长风是否看见了这一幕,只能硬着头皮扬声说道:“求殿下救救裴将军!”
闻人长风没有说话。但是他也没有继续离开的意思。
想来是愿意听他说一说这件事情的。裴潜猜测着。
现在看来他似乎是真的重新回到了先帝二十六年。闻人长风还是太子,自己入这东宫也才不过三年,许如清刚刚成为太子妃……而自己的父亲裴成柏,曾经一个官阶二品的镇北大将军,也才被剥去乌纱帽。一切都开始了,但是一切都还来得及。
不迟。
他想救人。不止想救自己的父亲,更想救救闻人长风,救救他自己。
裴潜收回伸了一半的手,稳了稳心神,语气平稳,缓缓说道:“此番事出突然,裴将军镇守边关多年从未出过什么乱子,北方边境多年来的安定足以证明裴将军的努力。现在北方并无战乱,通敌又有什么好处呢?眼下什么证据都没有,仅凭借一个妇人的一面之词,就要下定论,可否……武断了些。”
裴成柏一案的起因是因为朝中有人接到了匿名报案,说是远在边关的裴成柏有通敌谋逆之心,证据是他府上有一名匈奴女子,正是北地匈奴送给他的礼物。后来有人找到了那名女子,那女子言之凿凿的认下了这件事情,并且从她身上搜出了一纸书信,上面用匈奴文字写着他们的计划。
除此之外,倒是再没有什么其他的证据。
“你在质疑父皇的决定?”
闻人长风看着他收回去的手其实很想冲上去主动握住的,但是又怕自己突如其来的转变吓到了人,生生忍住了动作。
“不敢。”裴潜微微垂着头,不卑不亢的说道:“只是臣恳求殿下,在陛下面前说说情,能否彻查此事。臣日后定会好好报答殿下。”
“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闻人长风干脆在裴潜身边落了坐,提起案几上的茶壶,沏了两杯茶,问道:“远之打算怎么报答?”
远之,是裴潜的小字,但是阿娘过世之后再没有人这么叫过他了。记忆里除了阿娘也就是那人还这样唤过他,爽朗的笑声伴着春日里的明媚,一声远之唤到了裴潜心坎儿里,再难忘怀。
“远之?”闻人长风不知道裴潜心里这万千思绪,只是想着上辈子裴潜临死之前想听他喊裴潜的小字,自己没能想起来。有幸重活一回,就千倍万倍补偿给他好了。
不就是叫个小字,对于堂堂一个太子殿下又有什么难的。
裴潜很快就回过神来,闻人长风想要叫他什么就叫什么吧,只是他依稀记得上辈子的时候闻人长风似乎从来不爱这么喊他啊,真是奇怪了。
“臣可帮殿下达成心中之所愿。”裴潜说道,又觉得这样有些苍白,刚想补充一下,说是可以帮闻人长风治理西北,收复失地之类比较实际的东西。毕竟自己一个瞎子说是要帮忙,可信度似乎并不很高。
还没开口就听见闻人长风一个掷地有声的“好”字。
啊?怎么……这么好说话?
裴潜看不清闻人长风此时此刻盯着他满脸的珍惜与笑意,只是为他的果断而发懵。
“本殿今天心情好,远之的这个忙就帮了。提前说好,本殿只是帮忙调查,如果裴将军当真是勾结外邦,那本殿绝不包庇。”闻人长风笑着将茶杯推到了裴潜面前,补充道。
“谢过殿下。”裴潜嘴角不自觉的勾了起来,左脸颊出显出一个很圆润的小酒窝,可可爱爱的想让人戳上一戳。可惜这个酒窝一闪即逝,裴潜几乎是瞬间压下了扬起的嘴角,作势要对着闻人长风跪下谢恩。
闻人长风吓了一跳,连忙托着裴潜的手臂阻止他的动作。膝盖上那一片乌紫,怎么能让他再跪一遍呢。
闻人长风把人压回了原来的位置,说道:“你就这么确定裴将军的清白?”
“家父的为人,不足以让他做出通敌叛国之事。”裴潜抿了抿薄唇,说道。声音不大,但是态度却是很坚定:“裴家的家训,第一条便是忠君二字。”
裴潜是说他的父亲。但是闻人长风却是想到了裴潜本人。
忠君……
就是这“忠君”二字,让裴潜最后关头依旧护在他身后,面对刀光剑影也敢挺身替他挡下来是吗?
闻人长风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他为这份“忠君”动容,却也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发酸。
他张了张嘴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是将晾温了的茶塞到裴潜手中,站起身来说道:“本殿去差人找太医。”
说罢匆匆离去,背影竟然是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只是裴潜眼盲,他看不见闻人长风的慌乱。只觉得今天的太子殿下有几分奇怪。可是他前世同闻人长风接触本就不多,最亲密也就是那一路逃亡,但那情况特殊也做不得数。他好像也不清楚闻人长风“正常”起来是什么模样。
权当是太子殿下自己说的,他是今日心情好罢,所以对他多了几分宽容。
裴潜叹了口气,苦涩的笑了笑,原来自己上辈子求了那么多次,都是时机不对,没能撞上闻人长风刚好开心的时候。
外面的雪还在下,许如清的贴身女婢点秋抱着一捧腊梅推门进来:“娘娘,您要的腊梅奴婢折回来。”
许如清从暖榻上下来,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说道:“放那儿吧,拿个青瓷瓶儿来。要纯色的。本宫自己收拾。”
“是。”点秋将怀中的腊梅放到了桌上,转身去找许如清要的纯色青瓷瓶。
许如清捏着腊梅将它们一支支修剪成自己想要的模样,然后插到盛着半瓶清水的瓷瓶中。
“娘娘。”点秋撩开了里屋的门帘对着许如清说道:“娘娘,太子殿下差人送来了些鹅梨帐中香,您可要过目看看,还是直接送到库房里头?”
许如清闻言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笑了笑放下剪刀,说道:“你这丫头,跟我这么久了还不懂事,殿下送来的东西怎么能直接送库房呢,本宫当然是要先看一看了。”
鹅梨帐中香盛在精致的红木盒子中,许如清说是要先看看,出来就扫了一眼,就对点秋说道:“好香,本宫太喜欢了,点秋,去,把香点上。”
转而对着两名送香过来的宫女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啊?”
“奴婢云儿。”
“奴婢雨儿。”
许如清笑着点了点头,只夸了一句名字不错,就让点秋送两个人出去。
点秋将人送走之后,远远还能听见,云儿拉着雨儿小声的夸着说“太子妃娘娘人可真不错呢,又好看又温柔。”之类的话。
点秋不屑的笑了笑,权当作是没听见,转头回了屋中。
那头闻人长风只是让孙嬷嬷去找个太医过来,就又回了内室,重新坐回了裴潜身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尴尬,裴潜握着茶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闻人长风不说话,他也不敢贸然挑起话头。
所幸太医没让他难受多久,火急火燎的就赶了过来。提着个沉重的木制医疗箱,先是给闻人长风行了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转而对着裴潜拱了拱手,说道:“见过裴公子。”
怎么说,裴潜都是闻人长风名义上的“妃子”,即便再不受待见,再没落,也不能当着闻人长风的面看轻了裴潜。那不是瞧不起裴潜,那是瞧不起闻人长风。
是对闻人长风的不敬。
闻人长风不耐的朝人挥了挥手说道:“免礼,给远之看看膝盖。跪久了,有些淤青。”
见裴潜伸手要将盖在腿上的小被子整个都抽走,闻人长风连忙上手摁住,轻咳一声说道:“只看膝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