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墙白瓦,外面的雪落了一尺有余,还在洋洋洒洒的往下飘着,不肯停歇。
这是大烨近十来年,下过最大的一场雪。
大烨的都城坐落在中原腹地,这么大的雪向来只有漠北才能看得到,今年却不知为何,下个没完没了,大朵大朵鹅毛般的雪花像是要淹没这京都一般。
毓庆宫是最近新修缮完工的太子居所,主殿青阳殿的院里种了大片腊梅,在冰天雪地里开得正艳。
晌午刚刚过,太子殿下刚刚躺下歇息,毓庆宫里的下人们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吵醒了他们主子,惹得他不高兴。
青阳殿门口笔直的跪着一个人,即便是在大冬天里穿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棉服,那人的身形在雪地里依旧显得单薄无比。
雪花大朵大朵落在那人的肩头,没一会儿的功夫眉毛头发就挂了一层霜花。这般天气还长跪不起,怕是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冻成一坨冰疙瘩。
“你看他,这莫不是殿下那位最不得宠的男妃子?殿下不都说不见他了吗?别到时候冻僵在这青阳殿门口,真是晦气。”一个年轻的宫女拉着自己的同伴,小声嘀咕着。这偌大的皇宫中最不缺的就是流言蜚语,那些不堪入耳的编排虽放不到明面上,但是总会顺着红墙白瓦像是那些青苔野草般蔓延。
但是太子殿下向来不喜这些东西,伺候惯了他的老人们都明白这些,好好管着自己的嘴,不该议论的绝不议论。
这是个新送入毓庆宫的宫女,还存着点儿不该有的好奇,居然敢对着闻人长风的人指指点点。即便这个人入不了他的眼,那也是毓庆宫的大忌。
旁边的小宫女拉了拉她的衣袖,怯生生地说道:“你别说了。掌事姑姑让咱们把香给太子妃送过去,快些走才是,可别耽误了。”
那宫女似是不忿般白了自己的同伴一眼,看了眼肩头堆满积雪的少年,轻视和幸灾乐祸都写在了脸上。
她“哼”了一声,也知道送给许如清的香料不能耽搁太久,拉着自己那胆小怕事的姐妹转身出了青阳殿。
两个宫女的话一字不差的落入了裴潜的耳朵里,藏在袖内手紧紧握成了拳头,面上却是不动如山,腰背笔直的跪在雪地里。
他记得自己护着那人逃往西南去寻白苏,自己被羽箭划伤,便拿肉体做了盾希望可以护得那人周全。
至于自己最后中了多少支羽箭。
裴潜是数不清楚的。
只是,他早该死了罢了,怎么又会跪在这青阳殿的殿门口呢?
眼盲不能视物,裴潜一时之间竟然搞不清楚现下到底是个什么状况,若不是听到了那两个小宫女的对话,他连自己身处何方也是不知道的。
青阳殿……裴潜的眉毛微微皱起,跪麻了的膝盖有些难耐,他不着痕迹的换了换重心让自己好受一些。
还没等他思考出个所以然来,紧闭的殿门就打开了,一个年迈的老嬷嬷从里面缓步走了出来,撑开了一把油纸伞替他挡住了飘摇的雪花,伸手拍落了他肩膀和头发上的雪花。
嬷嬷的手是温热的。
这是个活人。
裴潜想着,他好像真的没有死。
“公子快起来吧,殿下醒了,叫您进去呢。”嬷嬷伸手托着他的手肘将人搀扶了起来,等裴潜踉跄了两步稳住身形之后才松了手。
慈祥的声音隐隐有些熟悉,裴潜被冻的脑子都有些发僵,缓慢的想着。好像是那人身边的奶嬷嬷,姓孙。
孙嬷嬷不是本地人,那一口关外的口音在京城特别好认,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语调,在青阳殿再挑不出旁人。
但是孙嬷嬷早在五年前就离开了人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莫不是这里真的是阴曹地府,孙嬷嬷是来带他过那奈何桥的?
裴潜胡乱猜测着,一时间摸不清楚情况,说多错多的道理,是他进冷宫前就学会的道理。所以裴潜谨慎的闭紧了嘴巴什么都没问。
任由孙嬷嬷引着他跨过了青阳殿的殿门,屋内地龙烧的正暖,一丝一许驱赶着身上的寒气。
沉水香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裴潜从寒冷的室外一进来,那股沉水香独特的味道一下子就扑面而来,携和着冷空气明显异常。
“殿下,裴公子带到了。”孙嬷嬷松开了搀扶着裴潜的手,朝着屏风后的人行了一礼,毕恭毕敬的说道。
“嗯,辛苦嬷嬷了。嬷嬷先下去吧,本殿同他有些话要讲。”那人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朝孙嬷嬷点了点头说着。
这声音落在裴潜耳朵里,他整个人身体跟着颤了颤:是陛下!
裴潜抿着冻得发紫的薄唇,眼睛垂了下来挡住那双银白色的眼眸,睫毛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双翼一般颤动着,朝着闻人长风的方向行了礼之后就像个木头桩子似的站在原地。
闻人长风见着那副熟悉又有一点陌生的面孔,少年的眉眼不比日后的沉稳,稍显稚嫩了些。他眼里闪过了激动的神色,丝毫不介意裴潜的木讷。闻人长风想要冲上前去将人拥进怀里以表达自己激荡澎湃的心情,但是又害怕吓到他。
他本以为自己从一线天跳下去肯定是没了性命,却不想一睁眼又回到了青阳殿的床榻之上,连盛夏的草木连天也变成了银装素裹。屋内地龙烧的旺盛,热乎乎的让闻人长风睡意横生,迷迷糊糊甚至觉得不过是自己做了一场春秋大梦。
不甚真切。
直到宫人发现他醒了,小心翼翼的凑上前来向他禀报着,外头雪大了些,前来求见的裴潜裴公子还跪在青阳殿外。
目光落在裴潜的膝盖处,那里被雪水洇出一大片暗色,在天青色的衣袍上分外刺眼。闻人长风走上前去伸手托住了裴潜垂在身侧的手腕,带着他朝里屋走了过去,语气颇有些强硬的说道:“过来。”
裴潜一言不发跟着他进了内室,任由闻人长风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按在软榻上。
闻人长风伸手就要去撩他的衣袍,裴潜一惊还没细细思考他到底要干什么,身体先脑子一步做出了反应,慌乱的伸手拽住了衣摆试图阻止闻人长风的动作。
“别动!”
好凶。尽管已经了解了闻人长风暴躁的脾气,裴潜还是时常会被他突如其来的怒喝吓到,那语气感觉下一秒就要喊人来把他拉出去斩了一般。
闻人长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态度有些问题,放缓了声音说道:“别怕,让本殿看看你的膝盖。”
裴潜压着衣摆的手缓缓缩了回去,乖乖巧巧坐在床榻边上再没有反抗的意向。
除开衣物,双腿便一览无遗的暴露在了空气之中,裴潜缩了缩腿。
有些凉。
“又是来为你父亲求情的?”闻人长风一边查看着他的伤势,一边不咸不淡的开口问道。少年的小腿纤秾合度线条姣好,膝盖处却是红肿一片,乌青叠着黑紫,惨不忍睹。
裴潜感受到一道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腿上,手指藏在袖下紧紧抠着床榻边缘,一半的注意力分给这道视线,另外一半的注意力思索着眼下的状况。
方才闻人长风问他是不是又来给父亲求情的,加上之前青阳殿外那两个小宫女的对话,裴潜基本可以猜到现在是什么时候。
先帝二十六年,裴潜的父亲裴成柏遭人陷害勾结外邦,被压入天牢。而裴潜正是前来找当朝太子,他的“夫君”闻人长风替父亲求情,希望能够再好好查一查。
他相信父亲的人品,勾结外邦这种事情断然是做不出来的。
裴潜记得当时自己前前后后求了闻人长风很多回,大多数情况他都是对自己闭门不见的。最后的结果就是父亲被问斩,牵连甚广。先帝看在裴潜是太子内眷的份上免去了他的罪责。
双腿因为在雪天长时间跪在冰冷的石板上而落了病根,膝盖每每在阴雨天都会锥心刺骨般的疼。
年岁隔得有些久远,裴潜实在是记不清楚当时的具体情况了,只模糊着有个大概的印象。只是再模糊,也没有闻人长风非要脱他裤子看他膝盖上的伤这一出。若是有,裴潜一定能够记很久,别说是二十多年,就是四十年,六十年,他都不会忘记的。
闻人长风去柜子里拿了治疗外伤的药膏,单膝跪在裴潜面前用指尖蘸取了一些雪白的膏体,小心翼翼的涂在了裴潜的膝盖。
初一碰到的时候,裴潜还有些缩瑟,不过很快这种缩瑟就被他生生忍住了,一动不动任由闻人长风的指尖在他的膝头缓慢的打着圈儿将药膏揉开。
“这药能够暂时的缓解疼痛,消肿也是很好用的。”闻人长风一字一句的生硬道,像是在读说明书一样,不带一丝感情。
裴潜没说话。
闻人长风以为自己这样子是吓到他了。如果没记错的话自己以前对他一直是不甚喜爱的,谈不上厌恶,只是不咸不淡,不曾关注过。态度也是冷冰冰的,高高在上带着上位者的威严。
距离感十足。
但是,他还是豁出了命想要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