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水江渡停满了游船。船为双层,一层满设桌椅板凳,二层则是雅间。
岸边不时有三两行人结伴而来,抛给船伙计两三铜板或一块碎银,伙计招呼一声,客人登船落座,一派欢声笑语。
见上下两层都已坐满,伙计便收起了舷梯,打算招呼起航。
“劳驾,这船可是前往雪神祭的?”一道声音传来,将他叫住。
船伙计回身,见是两位俊俏郎君。
一个身着白衣,生了一张冷面,手与脸白的似要与他一身衣袍争出个高低。带了一点温和笑意看着他。
一个穿着雪青色锦袍,浑身花团锦簇,饰金戴玉,散漫地拿着一把十二档镶金象牙折扇,抵在头上遮挡微弱的太阳。
说话人是那白衣郎君。
“二位客人看着不像本地人,大概不知道,”伙计随船多年,三教九流什么人都见过,一眼便知这二位非池中物,眼神两转,赶忙重新架好舷梯,笑的眉眼挤作一块,“雪神祭在两日后,今明两日是观花大典,这船是载客观花去的。二位客人要是不赶时间,可以随船去看看,保证不让二位失望。”
锦袍郎君合上折扇,笑着睨了他一眼,懒洋洋道:“观花?你这伙计莫不是见我二人人生地不熟便心生歹意想讹上一讹?寒冬腊月怎会有花开。”
船伙计一张脸涨的通红,急忙解释,“客人有所不知,这清水江两岸遍植一种叫一捧雪的花,此花别的时候不开专这寒冬腊月开,远远看去就像下雪似的,也算是勿州一景。”说着停顿一会思索片刻,继续道:“二位要是想看,我便只收二位四块碎银,如何?”
那锦袍郎君不再与他争论,懒懒一笑,随手抛给他一个锦袋,“那便依你所言,去看看。”
伙计心下大喜,赶忙接住那锦囊,点头哈腰地将人迎上船,“二位上了楼左边第一个雅间便是。”
待人走远,船伙计眉眼带笑的打开那锦袋。
这些外乡人最是好骗,多说几句便要多少给多少,如今可以给媳妇买罐好胭脂了。
他将那碎银倒出,却只有两块。
他揉揉眼睛又检查了一遍锦袋。还是只有两块。
小二欲哭无泪,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如今正是被人将了一军。
叹罢摇摇头收起舷梯,招呼开船去了。
这白衣人正是明知,这锦袍人正是慕同尘,二人此时隐去神官印扮做了常人模样。
那天明知别了容问,返回天庭时已是半夜,途中偶遇掌时的夜游仙老头。
夜游仙共分五个,负责将天庭神仙分内之事通知给诸神,算是天庭与人间的连接枢纽。这五个老头长得一模一样,他不怎么分得清便含糊着打了声招呼准备溜走。
夜游仙却叫住他:
“恶神大人,且等一下。”老头拿出一张符纸递给他,继续说道:“恶神大人若是去散福祉便带着这传信符罢,也免了小仙多跑几趟。别的大人都送到了,只差您和雪神大人这两位。雪神大人的也劳您给带去,小仙实在是找不着他。”说着又拿出一张递给他。
“有劳。”明知接过两张符箓,对夜游仙略施一礼。
天庭有个老传统,在人间新岁来临之前诸神都要游历人间各处,享神祭,散福祉。他醒的凑巧,正当年底,此事自是推脱不得。
“恶神大人客气了,此乃小仙分内之事。如此小仙便放心了,恶神大人再会。”夜游仙回一礼便急急忙忙赶路去了。
他将符纸给了慕同尘。慕同尘向来乐于神祭,每年他的神祭最多,香火也是最旺的。
雪神祭属勿州最为盛大,二人便一起到了勿州。明知虽不怎么乐意看慕同尘那欠揍的嘚瑟嘴脸,但雪神祭却也值得一看。
不曾想却到早了两日。
二人上了船便向那船伙计说的二层雅间走去。
船一层早已坐满了人,妇孺书生,商贩屠户为赶这观花大典齐聚一船,玩笑打闹,谈天论地,颇有几分盛世安定的味道。
船二层设左右各三共六雅间,各间内设茶几小榻,外连着一露台,方便客人观景。
待二人到雅间里时,露台早已坐了一人。
那人依旧是一身黑衣,今日却并未配剑,浅金色的眼睛也变成了黑色。妖艳媚气全无,倒将那几分少年灵气更凸显出来。
正是容问。
“恶神大人真巧,我们又见面了。”容问听见声响转过身来,早已料到一般冲明知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犬齿,稚气得很。
“这谁?你认识?”慕同尘没见过容问,便扯过明知,用扇子挡住脸问道。
容问瞥见慕同尘的小动作,淡淡瞅了慕同尘一会,“这位是?”
明知将二人互相介绍一番。二人见了个礼,方才坐下。
“鬼神大人来观花?”明知好奇道。
容问并非天庭神明,自是不用遵天庭习俗散福祉,除了观花大概也没别的什么事了。
容问眼神落在他身上一会,突然笑出了声,“算是吧,恶神大人不必如此客气,叫我容问便好。”
明知有些莫名其妙,便随口应了一声转头看风景去了。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慕同尘,不动声色的将椅子挪的离明知远了几分,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却没多说什么。
这时候,原本闹哄哄的船一层突然静了。
明知低头看去,原是一白须老者在阔谈勿州怪力乱神之事,身边正围了一圈人。
他生出几分兴致便靠在围栏上听。
“说起这清水江那便要引出一桩旧事,你们可知两百年前这勿州隶属哪国?”这老人见周围围了一圈人,便卖了个关子。
一个商贩模样的年轻人本来瞪大了眼睛听得正入迷,被他这么一顿,一时之间便有几分急躁,“老先生快讲吧,这周围只有你有大学问。”
这老者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才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两百年前这勿州隶属兰沽,清水江也不叫清水江,而是叫忘江。至于为什么改名清水江,要从两百年前此地发生的一件怪事说起。”
“勿州这地自古有大忘山神泽庇佑,一直都是风平浪静,可是突然有一天勿州开始蔓延一种疫病。”
“什么疫病?”老人语速极慢,便有沉不住气的年轻人出声催促,却立马被周围人瞪了回去。
老者看那年轻人一眼,也不生气,“此病说来也怪,它虽不要人性命但却会让人开始丧失记忆,更有严重者会变得木讷呆滞如行尸走肉一般。更怪的是,举国上下竟然没有一个人有法子医治。后来得这种怪病的人越来越多,便有人传是这忘江的‘忘’字在从中作怪,这事传到国主耳朵里,那国主竟然信了,还亲自到勿州为忘江赐新名。”
说到这,老者停顿一会,眼神颇有几分不屑,说了句题外话,“说来,那位国主也真是昏聩至极,盯着这忘江半晌只憋出句‘此江水清可见底,清水二字甚好’,于是这忘江便更名清水江。”
“那后来这些得怪病的人好了吗?”众人奇道。
明知听至此处不禁冷哼一声,能好才有鬼,忘字作怪根本是在鬼扯,说是妖孽作祟还差不多。
“不仅没好反而更甚,”老者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要说好便要到一年后兰沽太子宁祯降生这天。兰沽太子出生时天象祥瑞,百鸟齐鸣,连天上星宿都比以往亮几分,怪病也随这位太子的降生而消弭。国主大喜,便给这位太子赐名‘祯’字。当时坊间传闻这位太子乃天上神官降世,为的是拯救兰沽国运。”
“那兰沽国后来不还是被我大成朝灭了?这位太子若真是天上神官缘何不救自己国家?子不语怪力乱神,你这老先生真是满口胡言乱语。”声音的主人正是一青衫书生。
他熟四书通五经,本不想参与这场荒谬的谈话,不料这老先生竟越说越离谱,不禁出口反驳。
白须老者正说到兴头上,被这不知深浅的书生打断,顿时怒了,出口训斥道:“你这年轻人当真是无知得很!你当真以为你读了几本圣贤书便可妄议世间诸事?我且问你,你那书本上可有教你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可有教你为人行走四方要紧的是这敬畏二字?不知则敬畏,敬畏则不妄议。”
说着不禁悲从中来,叹了口气继续道:“也罢,如今世道人心不古,世人皆知读书,却不知读书要紧的是知书。由此可见多少前世圣贤一腔苦意皆付流水啊,可叹可叹!”
说罢老人不再言语。
那书生被这么一番话说的哑口无言索性背过身去不再理会。
众人悻悻然四散开来,船上又恢复之前闹哄哄的景象。
明知转回头。
慕同尘正将扇子盖在脸上闭眼小憩,容问坐的笔直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他百般无聊便拿起小几上莹绿茶杯把玩。
这时候,容问的声音传了过来,“大人可想知道后续?”
“还有后续?”明知一愕,抬起头来看着容问。
他本以为容问并未听那老先生胡侃,没想到他竟然听了。
容问从他脸上移开视线,咳了一声,“那老者只说对了一半,大人可知灵星君成难?”
“灵星君?掌命格星宿的那位?”他思忖片刻,成难他大概见过几次,映像中是个温雅俊秀的人。看着是个极好相与的,不过他倒不怎么熟。
容问笑了一下,“大人记得没错,正是这位。成难在飞升之前曾欠了月燕太子成婴一段前缘,功德不能圆满,两百年前遂降世还了成婴这一段缘,而那位太子成婴正是如今大成国的开国君主。”
“所以那位老先生讲的神官降世确有其事,只不过这神官不是宁祯而是成难?”明知一点即通,“如此到说的通了。”
“可是那夺人记忆的妖孽又做何解?”他虽笃定那老者口中的疫病是妖物所为,但妖物缘何突然消失他却也不知道。
毕竟他两百年前还在恶神殿半死不活的躺着。
容问喝了口茶,云淡风轻道:“我杀的。”
明知拿杯子的手一晃,满脸震惊,心道怎么又和这位扯上关系了。
不过转念一想,勿州就在这位大忘山之主的眼皮子底下,妖孽在此地兴风作浪无疑是在太岁头上动土,按容问一剑斩前代鬼神的架势,他要是能忍才有鬼。
“原来如此,鬼神大人知道的真多。”明知称赞道。
容问搁下茶杯,盯着他一笑,“大人谬赞了。我曾因着一件事曾游历过人间,所以对这人间之事略微知道一些。”
“所为何事?”他心里好奇,嘴上不经意间已经问出了口。
空气倏地一滞。
他疑惑抬眼,入目是容问脸上僵硬的表情。
这时他才觉不妥,连忙解释,“我就随便问问,鬼神大人不必——”
“为寻一人。”他话未说完,就已经听到了回答。
“可寻到了?”不知为何,他被容问话语中的情绪吸引,不禁又问了一句。
“寻到了。”半晌,容问黑色眼睛开始变回了浅金色,跟他在大忘山第一次见的一个模样。
得到这个答案,明知没由来地心中一松,脸上已经带了笑意,“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