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话之时,船已经到了地方。
此处是一江中汀洲。船只依洲而靠,洲上并江岸两边遍植一捧雪,花开的正好,白纷纷一片,真如那船伙计所说的下雪一般。
汀洲之间皆设红桥,方便人走动。
江中心那座最大汀洲上建有一座神祠,大门两边各立一石童子,左边的手执一枝花,右边的手里捧着一个小日晷,模样甚是讨喜。
神祠内立着一座巨大镀金神像。神像虎目龙须,体态圆润,手里执一玉笏,怒视前方,好一派威严。
细看那神像片刻,明知啧啧赞叹,不禁笑出声。
“你这雪神像我还是头一次见,”他看了一眼浑身没骨头似的瘫在椅子里的慕同尘戏谑一笑,“倒是比你本人要威严好看不少。”
“你瞎么?那神像丑成那个样子岂能跟玉树临风天人之姿仙风道骨的本大人相提并论。”慕同尘看也不看那神像,整整衣服,摆出一幅本大爷举世无双的姿态:“不过你那恶神像倒确实与你一模一样。”
人间所塑恶神像脚踩双首恶鬼,青面獠牙,面目凶恶,一般只有杀猪匠刽子手类杀孽太重的人家里供奉,为的是镇压阴邪之物。
明知有幸见过几回。
他正欲开口回怼——
“有人落水了!”远处突然有人惊呼道。
明知向慌乱处看去,原是一小童不慎从红桥之上跌落江中,不停的扑腾。
此处人多不便使用法力。他想也没想纵身一跃,猛扎入江水中向那小童游去。
数九寒天,江水刺骨,即便他神明之躯也有几分承受不住,所幸那小童落水之处距他不远,片刻他已抓住那小童向船上游去。
那小童脸色苍白显然已经快不行了。他只能催动法力护住那小童,加快速度。
船上二人还未来得及反应,明知就已经纵身跃下。
两人俱是一阵愕然。
容问反应快,旋即飞身出去将明知与那小童一把捞上船。
他一心一意与江水搏斗,被容问一捞,冷不丁呛了好几口水,上了船便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缓了好一会,他才向容问笑了笑:“多谢。”
容问不语,只盯着他看,神色似乎有些不对。
他一怔,心道,谁又找这人不痛快了?
心下思索几番也没想出个所以来,便避开容问转头去看那捞上来的小童。
小童五六岁模样,玉粉可爱,小团子似的,只是双眼紧闭脸上毫无生气。
慕同尘道他并无性命之忧。
明知才放下心来。
但转眼又有另一个问题摆在了眼前。
这小童昏迷不醒,方才又无亲属认领,姓甚名甚家住何方一概不知,与他们一道倒不是不可以,只是他们这三个大男人哪里会带孩子,万一那小童醒来哭着要娘怎么办?
他看了一眼一副油瓶子倒在脚边都懒得扶模样的慕同尘,又看了一眼沉着脸不知跟谁置气的容问,不禁在心里默默为自己捏了把汗。
心思百转之际,小童已悠悠转醒过来。
他一颗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满脸凝重,小童却并未如料想一般哭起来,而是迷迷瞪瞪看了他们三人一会,呲牙笑起来。
这一笑他便将一颗悬起的心安稳放下,长舒一口气。
不哭就好,不哭就好,他恶神大人可真不会奶孩子。
“你家住在哪里?”明知摆出一张温和笑脸,轻声问那小童。
小童不知听没听懂,一句话不说只管笑。
“那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这个总知道吧。
依旧是只管笑。
明知此刻差点晕厥过去。
边上容问这时候突然心情好了,抵唇闷笑了一声,将他拉进屋内,施了个净衣咒将那一身湿漉漉的衣衫烘干。
头发却不能如法炮制。
容问知从哪拿出了一方绢帕,伸手解开他束发的冠,轻轻擦/拭。
“鬼神大人,这不妥,我自己来吧。”容问手指触及他发顶时,他才从愣怔中回神,慌忙去阻挡。
容问手下动作不停,“你我同僚,不必客气。”
见他毫无放手之意,明知便不再坚持低下头任由他去了。
他的头发极美,鸦羽一般,触感也极好,容问隔着绢帕触摸他发顶耳际,指尖都在轻颤。
只能咳了一声以缓解喉头抑制不住的痒意,“船应该马上就要返回勿州了。大人若是不放心那小童,待下了船我便陪大人去勿州找找,说不定有线索。”
“怎可如此麻烦你,我自己去就是。”
那小童看着很听话,他一个人应该完全应付的过来。
容问擦干他头发,将那方绢帕仔细折好收起来道:“不麻烦,我近来也没什么要紧事。”
明知想了半刻,不再推辞,点头冲容问笑了笑,仰头将四散的发丝拢在手里,束上发冠。
他下颌线生的流畅,鼻子高挺,此刻仰头,将那锋利线条尽数显现了出来,偏他垂着眸,一双天质含情眼便只剩下一条墨线向上勾勒。江水中蹚过一遭,此刻脸颊脖颈处都带着被凉出的薄薄红意。
红意直蔓延进交叠的衣领里。
听着他浅浅的呼吸声,容问不动声色地别开了眼。
待二人回到外间,船已开始返航。慕同尘正在嘻嘻哈哈逗那小童玩耍。
“你俩干嘛去了,这么久?可把本大爷累坏了,逗半天这小兔崽子也不笑。”见他们出来,慕同尘起身伸了个懒腰,走过来,胳膊戳戳明知,“我给这小孩起了个名字,叫阿毛儿,怎么样,不错吧?”
明知颇为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这名字狗都嫌。”
“唉,不是,你这话说的我可就不乐意了,本大爷学富五车满腹经纶起的名字自然是顶好的。什么,什么叫狗都嫌?”慕同尘啧了一声,抄起手臂。
“字面意思,不理解?”明知笑着跟他小孩打架似的瞎胡闹。
这孙子刚才说他丑的和神像一样的事还没跟他算账。
慕同尘懒得跟他继续纠缠,“行,今儿你是我大爷!”边说边从袖中拿出夜游仙给的传信符,看了一眼,“我还不乐意伺候了,本大爷这就走。”
“快滚快滚。”看他拿出符箓,明知便晓得大概是有要紧事需他处理。
慕同尘龇牙咧嘴瞪明知一眼,向容问眼神示意,转出门去走了。
勿州虽说距国都甚远,但却是大成国边关要塞,军事重地,多年下来经久不衰,繁华异常。
二人从渡口走过来已是下午,城内热闹劲儿还没过。
明知怀里抱着阿毛儿,这小崽子下了船就一个劲地往他怀里拱,他没法,只能抱着。
这小崽子好像很喜欢他,一脸灿烂地趴在他肩头瞪大眼睛东瞅瞅西瞧瞧,看什么都有趣。
他没跟孩子相处过,开始还有些不自在,这会儿抱着个软软的小东西,心都快化了,也时不时逗一逗阿毛儿,笑的一副慈父模样。
他们这边其乐融融,另一人兴致不怎么高,冷着一张脸。
目光时不时瞟过来看一眼,又收回去。
几个来回后,明知招架不住了,将他眼神抓个现行,疑惑问:“怎么了?”
容问啧了一声,摇摇头,伸抬起一只手向他,“没事。”
不知他要干嘛,明知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手却转向了阿毛儿,一把拎起,塞进自己怀里。
动作一气呵成,他弯眸一笑,“我看大人似乎有些累了,这小兔崽子交给我吧。”
阿毛儿顿时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
明知刚要说他不累,见着阿毛儿这幅模样,心思一动,这半天水米未见,他和容问便罢,可阿毛儿肉体凡胎如何受得住?
便转了话头,“阿毛儿怕是有些饿了,不如先找个地方歇息片刻,再做打算?
看了一眼怀中阿毛儿,容问点点头,“是我疏忽了,正好我知道一家不错的小店,离这儿也近,不如就去那儿吧。”
他应下,心里头暗自嘀咕,这人倒对凡尘之事挺熟。
跟着容问七转八回,他们进了一个小院。院子是最普通的居民院,也不挂招牌,怎么看都不像一家店。
容问径直走进去熟络的和院内人打招呼,是一个美妇人,瞧不出年纪,他们进来时正躺在藤椅上打瞌睡。
“哟,真是稀客,大人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美妇人一见是容问便笑了,“七八年不见,大人又俊了······怎么连孩子也有了?我怎么没听我家那死鬼说起?”
说完她对阿毛儿做个鬼脸,把阿毛儿逗得咯咯乱笑。
“花娘你误会了,这不是我的孩子。”容问看向他,介绍道:“这位是花娘,我下属的夫人。”
“在下明知,打扰了。”明知向花娘拱手一礼。
“不打扰不打扰,这位大人不用客气,”花娘笑容更灿烂了几分,“这位大人生的可真漂亮,我活了这半辈子还没见过大人这么漂亮的人。”
明知对这热情的夸赞有些招架不住,干笑两声算作回答。
她似乎又像是想起些什么,转向容问,“大人还没找到你那位念了千八百年的人吗?”
容问没说话。
花娘双眉一拧,起了架势,欲开口。容问见状赶紧拉过她,到了远处。
明知一人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
不知容问对花娘说了几句什么,花娘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好了,偏过头朝他这边看了几眼,边笑边走了。
看的他一头雾水。
“花娘做的菜很好吃,早些年开过酒楼。”容问走回来,看起来心情很好,“我让她去准备饭菜了,我们去里面等吧。”
说完熟门熟路的向屋里走去。
他虽疑惑却也没多问什么,跟着进了屋。
屋内靠窗放着一张木桌几把藤椅,坐在桌前可以看见院内的几竿修竹,简洁又雅致。
“鬼神大人跟这位下属关系好像很好?”花娘看着不是像妖倒像是普通凡人,明知有些好奇。
容问有一搭没一搭的轻叩桌面道:“我那下属和我同族,也是只狐狸,早八百年就跟着我了,不过比我狡猾的多。后来他遇见了一个人,变老实了。”
“花娘?”他一口一个狐狸,明知听得心惊胆战,不免又想起他一剑砍鬼神的光辉战绩,暗地里为自己捏了把汗。
容问恍若不觉,点点头手在空中虚虚一比,“花娘那个时候才十几岁,这么一点高,如今算起来也有三十年了。凡人的生命总是这么短暂。”
而对他来说百年不过弹指一瞬。
说完他低下头不再言语,长睫毛垂下盖住那双漂亮的眼睛,说不出的寂寞。
气氛突然有些压抑。
明知一阵怔忡,他竟不知该怎么样安慰眼前这个耳朵尾巴都耷拉下来的狐狸崽。
不免又暗骂自己,好好的,多什么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