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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上会有个负责发钱的工头,而光华影视城虽然是一个庞大的影视产业基地中心,但也可以说是另一种形式的“工地”。

而负责给“工人们”——也就是日日横穿在各个片场中的群演和龙套们——发工资的,就是老薛。

老薛今年五十有加,具体五十几没人知道,半秃的头,红光满面的脸,说话总是吼着,神色间总带上点不耐。当然,老薛的这种不耐只是对着“工人们”,因为在他看来,那些“工人们”是来向他讨钱的,“是讨债鬼。”

此时老薛把原本一双小绿豆眼瞪得极大,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的事情。他把烟从嘴里拿下,吐了口烟,用手指点点面前的楚若:“你再说一次?”

楚若在医院里耐着性子呆了两天,就呆不住了。任褚明像鬼一样,总是阴魂不散跟着,又像个哑巴,只是安静盯着他,盯得楚若心里发毛。他越发觉得两年后的任褚明跟变了个人似的,虽然外表还是人模人样的英俊挺拔,可内里却如僵死一般,一点活泛气息都没了。

楚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明明在两年前,楚南天和楚家都如他所愿倒台,而且是彻彻底底垮了,未来的七八十年都无法东山再起的那种,可为什么任褚明还是不见一丝欣悦?

甚至曾让楚若暗暗心动脸红的,专属于任褚明的意气和阳光,这时也消弭得干干净净。楚若这次重逢任褚明,一开始还以为自己会再次对他心动,可见任褚明现在这副阴鸷又严肃的模样,便只觉厌烦。

他在楚家二十几年,已经见多了这些嘴脸,早就疲乏。

于是他就趁着任褚明出去接电话的空隙,拿着自己的衣服溜出房间,在医院的随便一个洗手间里把衣服换了,这才迅速又大摇大摆地从医院门口出去。他身上没钱,所幸医院离光华也就两公里地,楚若也就能轻松地徒步回去了。

一回到光华,他就去了老薛常在的一个小平房,见老薛果然在,就把事情说了。

说的时候难免磕巴,一来他的身体没完全好,说话总是上气不接下气;二来是他以前从没开口找人要钱,两年前还是他给人钱,哪怕是狼狈的这两年,也都是老薛每回都准时把钱给他。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找老薛要钱,一开口就要三十万。

老薛把烟捻灭在烟灰缸中,被烟熏得发黄的手指指着楚若:“你真当我是冤大头?你凭什么找我要三十万?还预支工资?一个群演还说什么预支工资……我就问你,你要是拿了钱,明天就走了怎么办?我上哪找你这种人去?你是不是以为我很傻?”

楚若两年来都不怎么和人说话,做群演也没台词,一个“嗯”就能应对,回到小木屋也只有他一个,又因为心里长期都是堵的,更不说话了。也就这几天在医院和任褚明说了点话,口齿才顺了点。而且他应付别人的怒火和质问早有一套自己的方法,这时也不例外。

他不带任何逼迫性地,柔柔地看着老薛,慢慢地开口:“薛哥,我没有那个意思,我也,不会拿了钱就走。”

老薛摆手,没有妥协的余地:“别说了。我之前是看你一个人,身体又有伤,挺可怜的,才对你有好脸——你看我对其他人,有低下声音去讲话吗?你别拿我的好脸当理所当然,自己不要脸起来。你打听打听,谁给群演预支工资啊?别说三十万,就是一百块我都不会预支。谁不知道群演是流动工?今天能在光华,明天就能在华光,留得住吗?留不住!”

“我不白要您的。”

“哟呵,”老薛像看新奇玩意儿盯着楚若看,“你还要跟我讨价还价?来,说说,你拿什么换?你能有什么能和我讨价还价?”

楚若咬了咬牙,手往衣领里伸,很快就把一块奶白色的坠子从衣领里拽出来。

他像是毫无留恋一样把坠子扯下,放在掌心递了出去。坠子还有他的体温,但曾被坠子温暖过的胸膛,这时已经冷却。

他说:“薛哥,您慧眼,自然知道这坠子值多少钱。”楚若知道老薛别的爱好没有,就爱倒腾古玩,凭着一双常年被酒精浸过的眼睛,往往能一眼就能看出那物好赖,精准率高达百分之八十。就是这个本事,老薛多多少少倒腾出不少钱来。楚若之所以来找他,就是知道他好这口,而且算得上是专家。

而他自己,又恰好有能让老薛感兴趣的筹码。

老薛果然被那坠子吸引了过去。他伏下腰,就着楚若托着坠子的姿势去眯着眼睛打量,过了会儿直起身,用大拇指和食指拈着举起,又视察了一圈,才把狐疑的眼神转向楚若:“这坠子,你从哪儿得来的?”

“家人给我的。”

“看成色,年代久远啊——至少得是民国那阵的。”老薛把坠子递还给楚若,眼睛看着他,“不止三十万。”

楚若没接:“这坠子,薛哥您要是喜欢,就收了吧。”

“这不是你家人给你的?”

楚若扯扯嘴角:“我家人,已经没了。现在我等这三十万,去救我朋友。”

老薛又把坠子拿在眼前,看了一会儿,最后转向楚若:“那这就不算是预支啦?你给我坠子,我给你钱,两清了不是?到那时你要走要留,随意。是这个理?”

楚若始终不看老薛手中那坠子,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那行。”老薛说,“我现在就能给你钱,你等下。”说着就绕到桌子后,把坠子放在上面,开始翻箱倒柜找支票。

楚若这时才扫一眼那坠子。那坠子在日光下安静躺在一堆草纸和烟盒中,却始终盈盈发着莹润的光辉。他想到它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心里就蓦地一痛,于是连忙又把视线移到门口,然后就看见了浑身散发着隐隐怒气的任褚明。

他吓得倒退一步,眼睛一时在任褚明身上移不开。任褚明也看见他了,但也是只瞥了一眼,便大步迈进来,径直走到桌前。

老薛刚找到支票,就见一个高大的男人出现,眉头皱起:“干什么的?!”

任褚明沉默地把坠子拿在手里,看都不看一眼老薛:“这坠子,不卖。”

老薛“诶”了一声,不乐意了:“你谁啊?说不卖就不卖?这又不是你的东西!”转向楚若,“诶你别低头啊小楚,这坠子不是你要卖吗?现在这人咋回事啊?”

楚若走过去,伸出手要把任褚明手里的坠子抢过来,任褚明倒也很快就松手,任楚若轻松拿走。楚若没想到能这么顺利,手顿了顿,然后才要往老薛桌上放:“他做不了主——卖。”

任褚明在楚若刚把坠子放在桌上时就又拿了起来,这回是紧紧攥在掌心了。他盯着楚若,问:“我做不了主?”

老薛把支票放下,双手往前摆:“我不要了,不要了成吗?真是的,没见过这样的。你们快走,走走走!”

楚若有点急了,他要把坠子夺过来,可是这次任褚明没有任他来夺,大手反而箍住了他的手腕,钳制住他,不让他乱动。楚若眼睛往上瞪着任褚明:“你放手,把它还给我!”

任褚明岿然不动:“只要你不卖,我就还给你。”

“这是我的东西,我要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你管不着。”

任褚明轻轻摇头:“这不仅仅是你的东西。”他转向脸色已经变得非常难看的老薛,点点头,竟然说,“这阵子,感谢你对楚若的照顾。”

老薛听这话不对,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楚若不来了?”

“来!”楚若喊,然后忽然剧烈地咳起来,双手还在任褚明的禁锢中,但身子就像被秋风吹着的叶子,扑簇簇抖起来。

老薛忙给他倒了杯水,任褚明松开他,一只手掌抚上他的后背,上下轻柔拍着,另一只手拿起水杯,递给楚若:“喝水。”

楚若一边咳着,一边躲着水杯,还要去把坠子抢过来。任褚明眼神一暗,就把坠子往门外大力扔去。

“我宁愿扔了,也不会让你卖了。”任褚明低声在咳得更厉害的楚若耳边说。

老薛坐了下来,眼见着价值几百万的宝贝被人这么轻而易举地丢掉,他有点站不住。

“楚若从明天起,是不来光华了对吧?”

“今天就不做了。”任褚明轻轻地拍着楚若的背,一边帮他顺气,一边回答老薛。

老薛点点头,也不留。群演本来就是廉价劳动力,流动性极高,楚若还是最为稳定的一个了,两年都在光华,所以这次知道楚若要走,也不意外。他想了想,还是从柜子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楚若:“这是薛哥一点心意,虽然没有三十万,但也够你吃饭的。”

楚若咳得面红耳赤,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了,就听任褚明自说自话地帮他停了在光华的工作,又见老薛已然当真,连遣散费都拿了出来,心里一急,就挣脱了任褚明,双手撑在桌上,着急地说:“我还来!”

老薛却像是怕了:“你来了我也不让你开工。”他眼睛看向楚若身后的任褚明,意思不言而喻。

楚若沉默下去了。他知道老薛在怕什么。

老薛就是他们这群群演的“工头”,给他们派活儿,监督他们开工,又给他们发钱。但老薛有一个原则,是每个在他手下工作的群演都要遵守的,就是不能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摸上门来。

你以前可以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但那些关系可不能摸到光华这里,要是出了点什么事,追究的可是老薛的责任。

刘军就是老薛之前手下一个群演的死党,那群演把刘军带到光华,还找了个地方让刘军窝着,刘军就在老薛眼皮底下做些买卖明星行程的勾当。等老薛终于发现了,就是楚若抓住刘军意图骚扰一个小女生的时候,那时候刘军的胆子已经肥了。

老薛震怒,把那个群演赶了出去,又让楚若报警。刘军和他的那群混混才被送了进去。

任褚明虽然和刘军不一样,长相和气质更是一个天一个地,但老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而且任褚明哪怕看起来是个体面人,老薛却从心底里认为,他没准儿比刘军还要疯魔。

“小楚,多的我就不说了。”老薛拿着那厚厚的信封就往楚若手里塞,楚若一开始还不要,老薛就卯足了劲塞,塞到最后楚若妥协了,两只手指头拎住了信封一角,老薛才满意地把接下来的话说完,“薛哥就祝你前途似锦。”他指了指外头,又笑说,“以后你要再来,薛哥要看你坐在大伞下面,而不是蹲在路边,懂不?”

坐在大伞下的,是正经演员;蹲在路边晒太阳的,是混日子的小工。

演员和小工其实很多时候都在同一片场,互相的距离也不远,但偏偏就是一个从天上看下去,一个从地下仰起头。

楚若不说话了,他沉默地被任褚明带出老薛的房间。可没走几步,他就停下来,转身从任褚明身边走开,眼看着是要回老薛房间。

任褚明跟上去,两步就跟到了他身后。正要开口,却见楚若毫无征兆地蹲下来,像是在地上找些什么。

任褚明看他:“你现在知道要珍惜了?”

楚若没有理他,心脏一阵一阵地往里紧缩着,手心更是蒙上了一层薄汗。只用右眼找不够快,他就把左边的头发撩起别到耳后,露出可怖的左脸,同时睁大了左眼,两只眼睛同时逡巡着地面,一寸一寸的。

光华这里人来人往,老薛门前更是常有人走过,楚若疑心那坠子刚被任褚明扔出,就被人捡了去,这时听到任褚明那句不阴不阳的话,一下子怒从中来:“还不是拜你所赐?!”

任褚明弯下腰,眼睛跟着他:“后悔了?那你刚才为什么要卖?”

楚若没回答他,躲着他的视线继续找。

“我说了我可以帮你,”任褚明的声音还在后面跟着,“先把五年的费用交了,你就不用老是想着卜扬的事情。”

楚若还是不回答他,蹲得久了还觉得头有点晕,但他也不站起来,继续找着。

即使他明知道那坠子可能真的被人捡了,他也像怄气一般,要把那坠子从空空如也的地上变出来。

他蹲着转了半圈,在快要转到任褚明跟前的时候,他忽然见到眼前有一沓白白的纸,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字,叫楚若看了头更晕。

那文件是任褚明由上往下递下来的,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忽然拿出来。他看着楚若,又是自说自话,但他知道不论他怎么自说自话,楚若都是听进去的。

他说:“这是合同,你签了吧。以后我给你钱,你只要听我的话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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