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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若爱过那张脸。

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已经荒芜如一块苍石,自尘和土而来,在暗夜无光的路边伫立,本是清澈透亮的一颗心早已滚上一圈厚土,原以为会这么颓然过一辈子,那人却像是一阵清冽干爽的风,从他心内的一片荒原吹过,拂落他心上的尘泥,露出之下的片片晶亮。

还记得那人怎样踩着夕阳碎片而来,金黄日光撒在他宽阔的肩上,披在他沉稳的脚边,望着他便如望着天神下凡;还记得那人如何与父亲淡然说起,要与自己成婚,要去怎样的海岛举办婚礼;更记得那人近在咫尺的呼吸,低沉嗓音如蛊惑,慢慢说出——“我带你逃,和楚家一刀两断”。

不知是心跳得太剧烈,让他乱了思绪,还是“一刀两断”这四个字太有吸引力,他没有迟疑,从此心里是他,眼里也是他,所做一切,似乎都只是为了他能摸摸自己的头,眼里有温柔的光,对他说一句——“若若好棒”。

他从踏入楚家那一刻起,便能将自己的一生看到底。他以为他与爱无缘,他以为他再无自由,可那人是特别的,他为他画了一幅画,画里有一望无际的沙漠,有如藏了一整个天空的海洋,有滚滚绵延的山脉,也有清凉透明的溪流。鱼能翱翔云霄,鸟可潜入深渊,你能去一切你想去的地方。

他像跌入一个极尽美丽,又极尽虚幻的梦,让他心心念念,让他魂不守舍,到了最后,也让他万劫不复。

是梦终要醒,是幻终会散。

那日的惊叫声,爆炸声犹在耳旁,任楚若如何拼命挣扎,也无法将那日如地狱般的场景从心底挥赶出去。爷爷渐渐冰冷的手,无论怎么叫都叫不醒的卜扬,被火撩过、滚烫灼烧的左半边脸,满眼都是血,满眼都是残骸,世上他最珍重的两个人,已无生机地躺在他身边。

他满心是绝望,可是那个人不在。

原以为是逃出生天,不过是再次坠入地狱。这一次,是日暮途穷,是漫长噩梦。

太深刻,哪怕在昏睡之中,也会让他辗转。

楚若猛然睁开眼,白光争先恐后涌入他眼眶,直把他眼睛被照得酸疼。他重又把眼睛闭上,正要再次缓慢把眼睁开时,耳旁传来一个声音:

“醒了?”

楚若不动了。他忍着逐渐苏醒的头痛,拼命要屏住气,唯恐自己漏出哪怕一丝的呼吸声音。

那男人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带上了点无奈:“别装了,醒了就睁眼看我。”

楚若紧紧闭着眼睛,眼皮甚至因为用力而出现了褶皱。

男人似乎轻轻叹了一声,仿佛真的是拿楚若毫无办法。楚若听到他叹气,蓦地张开眼睛,冷眼瞥向床边的男人。

男人安静地注视着楚若,没有说话。这是一张让人见了便很难忘记的脸。眉飞入鬓,凌厉的眼眉压得极低,显得眼窝极其深邃。加之他颧骨高,两颊窄,鼻梁挺,嘴唇薄,更让他散发出一种足以慑人心魂的气度。

楚若缓慢眨眼,冷意渐消。他的眉目和记忆中的一样,却为什么缺了几分意气,又多了几许冷肃?

而此时的他,坐得挺直,双手规矩放在双膝之上,宽阔平直的肩线收束在合体贴身的西装之下,则显得更为冷淡了。

任褚明拿过一边的杯子,倒了半杯温水,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向楚若的方向推了几厘米,说:“喝水。”

楚若还是看他,像是第一次见他,又像是最后一次。

任褚明站起身来,双手伸向楚若双肩。楚若反应过来,立刻往旁避让:“你做什么!”

嘶哑的声音传出,任褚明手指颤了颤。良久,他才直起身子,离远了些,垂眸看着楚若:“起来,喝水。”

楚若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喉咙正火辣辣地疼着。他手肘撑着床,甩开任褚明伸过来要扶他的手,自己艰难地挺起身来,之后就虚弱地靠在了床头。

他一瞥眼,突然发现那曾被刘军拿着的相框,正竖在床边的柜子上。楚若立刻伸长手,把相框抓在手里拿过来,只草草看一眼,确认相框里的相片还在,便倒扣起来放在身上。

任褚明拿起水杯递给他,楚若看都不看一眼,接过来抿一小口,让温水润湿自己干燥的唇和喉咙,感觉舒服一点了,就把杯子握在手里,抬起眼看任褚明:“任总裁,稀客。”

任褚明那双深色瞳孔映着楚若的模样,楚若望入他眼底,如跌入一汪深潭,于是连忙把视线收回,移到自己掌心中的杯子中。他生怕自己的神智会再次被任褚明的眼睛吸走。

任褚明一眨不眨看着楚若,好像一不留神楚若就又会凭空消失。他看到楚若护着的那个相框,说:“你还留着你和楚云华、卜扬的合照。”

楚若没有回答。

任褚明跟着沉默,半晌,才开口:“你是不是想演戏?”

楚若扯起嘴角,对着他笑:“怎么,任总是要捧我做影帝?”

任褚明眼神动了动,逐渐有些楚若看不明白的情绪溢出,不是嘲他自不量力的讽意,也不是见他丑陋的嫌恶。楚若嘴角僵住,很快把假笑收起,就听任褚明轻声问他:“那你想做吗?”

“当然,”楚若直勾勾看着他,“做影帝,名利,双收,当然想。”还会有很多很多钱,这样卜扬就能继续在医院接受好的照顾和治疗,而不用跟着他颠沛流离。

兴许是楚若仰头望着他的眼神让任褚明想起了从前,只见他抬起了手,手掌刚要碰到楚若的头顶,楚若却往右偏了偏,避开了。

任褚明手顿在空中,之后虚握成拳头垂下。

他把双手插进裤袋,若无其事地问:“所以你在光华里做了两年群演,就是奔着做影帝去的?”

说者不知是否有心,但听者却是有意了。楚若只当任褚明是在刺他,心头竟松了点。他似笑非笑望着任褚明,回答:“可不嘛。”

任褚明没说话,抬手松了松领带,脸上神情严肃,楚若这时才恍然哪里不妥。

——从前总是挂着温和笑容的任褚明,现在好像不会笑了。

这么想着,楚若便看多了他几眼。任褚明察觉到楚若的视线,视线移到他脸上,看了半晌,自然是早看到了他左脸的疤痕,却没说什么,而是沉沉地道:“我找了你两年,却没想到你就在北华市里,更没想到你就在光华——你挺会藏啊,楚若。”

楚若低下头,有意避开了他的目光,同时冷冷开口:“如果我,不会藏,就不可能活到现在。”

“哦,是吗?”任褚明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一双沉静的眼睛看着他,“那你说说,你现在怎么来医院了?”

楚若抬眼看他:“我不需要你救我。”

任褚明定定看着他,眼神中的压迫感愈发浓重。楚若被看得不自在,正要移开视线,就听他开口道:“我不救你,难道要眼睁睁看你被刘军打死?刘军以前就是个在刀尖上找饭吃的混子,你逼急了他,他真的不会把你的命放眼里。楚若,你用你现在的这副身子藏了两年,就是为了被刘军这样的人糟蹋?”

“我不用你管。”

任褚明眼里的冷意渐渐变得深重,他往前倾着身子,英俊肃穆的脸离楚若近了,他身上那独特的一种松木味更是强势又霸道地侵袭着楚若的身周。楚若想要逃离,身子却僵住在床上。

“那卜扬呢?”

楚若耳听到任褚明轻飘飘地问出了这句话,不由猛地转头,瞪大眼睛看他,声音哑着质问他:“你什么,意思?”

“你不管卜扬了?”任褚明似乎看起来很满意楚若的反应,嘴角竟若隐若现浮上了笑意。

楚若心脏一阵一阵发冷,紧缩,一时半会儿竟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才颤巍巍地开口,咬着牙,一字一句说:“你,不要动他。”

“我对他毫无兴趣。”任褚明立刻说,他探究的眼神在楚若的脸上流连,“这样说吧,我知道你现在在烦卜扬住院的事情——我可以帮你先交五年的住院费。”

楚若牙都要咬碎了,胸膛气得不住起伏。他铁青着一张脸,恶狠狠地说:“你,这是在,施舍?”

任褚明摇摇头:“我从来不施舍谁,也不会可怜谁。

“那你什么意思!”

楚若全身都在颤,任褚明看着他脸上那深深压抑的惧意和怒意,下颌渐渐收紧。

“我不绕弯了,楚若。”任褚明往后仰靠在椅背上,跷起长腿,十指合着放在身前,“你知道我性格,你只要能给我想要的,我就能满足你——我帮你解决卜扬的住院费,你回来我身边。”

“你疯了。”楚若轻轻摇头,哑着声音说。

任褚明听了,首先歪了歪头,然后脸上绽开一个笑。

任褚明是长得极好的,五官深刻,眉目周正,目光清明,不笑时自持严肃,凛然英挺,笑起来时却如松间清风,温柔,鲜活,似是无形,却不知在谁人心中,留下了一个又一个不可磨灭的烙印。

但他的笑容很快就消失,又恢复了冷肃的神情,像是从未笑过,也像是从未开怀过。他点点头,说:“也许吧。”

楚若抬起手,慢慢地把左边头发撩起,别到耳后。他看着任褚明,问他:“我现在这个样子,你看了,还想和我在一起?”

头发被撩开,楚若的左脸在任褚明眼中暴露无遗。这是一张被烧伤的脸——大片的烧伤疤如连绵的山脉一般,蜷伏在楚若的左半边脸颊上。然而,若是如此便也算了,让人惊骇的是楚若左半边脸,但令人深感惋惜的,则是他的右半边脸。

楚若的右半边脸是完好的。而且岂非是完好,简直可以说是精致——皮肤光滑,肤色白皙,眼神柔和,甚至还带着些悲悯的意味。

任褚明眼睛动了动,随即眉心蹙起:“可以做植皮手术。”

楚若冷笑,铺天盖地的屈辱感再次席卷而来。他说:“任褚明,我们之间,从来没有感情,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提出这个建议。楚家已经被你彻底击垮,我对你而言,已经没有用了。你现在倒也不必,用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来怜悯我。”

任褚明站起来,垂眸看着楚若,削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楚若仰起头,挑着眉毛和他对视。

“那卜扬,你打算怎么办?你要让他出院跟着你?你现在有固定住所吗?你有钱吗?你自身难保,怎么照顾一个植物人?”

“我会去找老薛,看看能不能让他提前把工资支给我。”

“楚若,”任褚明毫不留情地说,“你只是基地中千千万万群演的其中之一,如果有工开,一天也就两百块。你觉得老薛会一次性给你三十万?你在想什么?”

楚若张张嘴,忽然想到一件事,皱起眉头问道:“你怎么知道卜扬的事?又是怎么知道三十万?”

任褚明不说话,视线却往床头柜上的手机飘去。楚若冷声道:“你翻我手机?”

“你没有设置锁屏密码。”任褚明神色淡淡,看起来相当理直气壮。

楚若一把将手机夺在手里,把盖子掀开又啪地合上:“这他妈,是翻盖手机,没有锁屏密码!照你这么说法,我穷,用不起,智能机,就活该,被你翻手机了?!”楚若越说越气,不由噼噼啪啪地又掀又合地摆弄了好几十下手机,任褚明把手按下去,他才一把甩开手机,顺带也把任褚明的手甩开了。

任褚明看着他,语气轻轻的,但不容置喙:“你考虑一下,我今天跟你说的话永远作数。”

楚若也看着他:“任总,你要清楚一件事,我,不再是以前的楚若了。”

话音刚落,楚若清楚看到任褚明的脸色倏然变冷。

楚若心里蓦然腾升起一种快意。近似乎自虐一般,看着任褚明的脸色越难看,他就越停不下来,就像明知那是个创口,也要不顾一切地挖开一般。他紧紧盯着任褚明,继续言不由衷:“你不在的这两年,我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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