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二十七年,冬。
夜色微凉,月影稀疏,纯白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冷冽刺骨的寒风呼啸而过,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儿瞬间弥漫开来。
陆云书站在悬崖上,衣衫已经破烂不堪,鲜血从伤口处汩汩流出,染红了脚下那一片雪地,身子已经摇摇欲坠,握剑的手也控制不住地颤抖,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死死盯着那被护在中间的锦袍的男子。
“千机阁少主果然名不虚传,单枪匹马竟还能杀掉本王那么多人,实在是让本王钦佩。”男子惋惜地看了他一眼,“只可惜今日注定要命丧于此了。”
陆云书不语。
“相识这么多年倒是第一次见你这么狼狈,若是让我那七皇弟瞧见……”男子忽而笑了一声,朝着他走了几步,“怕是要心疼了。”
陆云书脸色骤变,滔天恨意席卷上心头,险些将他淹没,周身血液肆虐,脑子里有个声音不断叫嚣,似是要将眼前人碎尸万段才肯罢休。
“祁璟恒!”陆云书喘了口气,咬牙切齿道,“你狼子野心,机关算尽,残害手足,丧尽天良,终有一日会遭到报应!”
“那又如何?”祁璟恒浑不在意,抬头看了眼黯淡的月光,“今夜过后一切都将尘埃落定,终究是本王走到了最后,将你们所有人踩在了脚下。”
陆云书眸光阴鸷,按捺住心中疯狂涌动的杀意,冷声问道:“栾萧呢?”
祁璟恒面色陡然变冷,偏过头看他,眸中泛着阵阵冷光,“死了,为了拖住我,服毒自尽了。”
陆云书堪堪稳住身形,抿了抿唇,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走到今日这一步他早已疲惫不堪,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死去,只留下个武功尽废的栾萧,报仇已然无望,但他总想着要将栾萧救出来,还他个自由身,可如今……栾萧也死了。
“死了……也好。”陆云书凄然一笑。
“你为什么要回来?”祁璟恒忽然问道,“他已经答应我了,只要我饶你一命他就会一直留在我身边,我们都已经说好了……若不是你今日突然出现,若不是为了掩护你逃走,他也不会服毒!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
祁璟恒厉声质问,几近癫狂,陆云书觉得有些好笑,“祁璟恒,别妄图置身事外,栾萧的死你我都脱不了干系!他为什么服毒你心里一清二楚!他本可以在江湖中自由行走,悬壶济世,扬名立万,若不是遇见你……”陆云书深吸一口气,“你废去了他一身武功,将他困在府中,一身卓然医术毫无用武之地,那座华丽的翼王府就是一个囚笼,从府门关上的那一刻起栾萧就已经死了,你日日夜夜看着的那个人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陆云书!”祁璟恒突然发了疯,不顾侍卫阻拦闪身到了陆云书身前,用力掐着他的脖子,“你就这般见不得他好?死都要拉他垫背?!”
陆云书有些喘不过气,吐出的字却无比清晰,“你……活该……”
祁璟恒不怒反笑,“你是不是忘了祁璟渊是怎么死的了?”
陆云书身子陡然一僵。
“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祁璟恒残忍一笑,一字一句将陆云书那早就千疮百孔的心扎得鲜血淋漓,“我斩断了他的双腿,让他像条狗一样在雪地里爬行,他好像不知道疲倦,口中念着你的名字片刻不曾停歇,血迹蔓延了一路。可他毕竟是我皇弟,我终究还是于心不忍,斩下了他的头颅,但他好像不知感恩,死死地瞪着我,所以我把他的尸首给了敌军,他们将他的尸首当成靶子,日夜不停地往他身上射箭……”
“住口!”
陆云书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力气,挣脱了祁璟恒的钳制,横扫一脚直逼他面门。
祁璟恒面色一沉,他武功不如陆云书,后者虽然身受重伤,但他半点不敢大意,被迫往后退了几步。陆云书已经提剑逼了上来,那锋利的剑刃上沾满了血。
“王爷小心!”
变故来得太快,两人已经过了数招侍卫才反应过来,迅速加入了战局。
祁璟恒退到侍卫身后,嘴角微勾,“留活的。”
陆云书一双眼睛似是要喷出火来,仇人就在眼前,他却近不得身。因着祁璟恒的吩咐,侍卫有些放不开手脚,怕一不注意就将人击杀了,陆云书却没有那么多的顾虑,但他也知道他如今不过是强行聚集了一口气,若不能趁着这个机会杀了祁璟恒,那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他不欲与侍卫纠缠,一出手就是杀招,招招致命。
祁璟恒看着陆云书一脸决绝,猜到他是想和自己同归于尽,却没有半分要退的意思,因为他知道陆云书不过是在垂死挣扎罢了。
果然,不出一炷香工夫,陆云书便用尽了力气,手中的剑被打落在地,侍卫一拥而上将他制住,死死地按在地上。
祁璟恒轻笑一声,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伸手抬起他的下颌,温柔地拂去他脸上的血迹,“就这么恨我?”
陆云书作势要咬他,祁璟恒收回手,嗤笑道:“本想着让你们在泉下相聚,也算是全了多年的情分,但现在我却不这么想了……”
“云书啊……”祁璟恒极尽温柔地唤他,“一路走到现在就只剩下你我二人了,本王十分想念从前无话不谈的日子。再过几日就是本王的登基大典了,总要有一个人来分享本王的喜悦,你就留下来好好看着吧,看本王是如何一步一步走上那个位置。”
陆云书啐了他一口,“登基大典的路上布满了尸骸,那些被你害死的无辜之人都在下面看着你,看着你如何踩着他们的头颅一步步往上走,然后抓着你的脚将你拖进无间地狱。”
“好,好。”祁璟恒大笑,“有这么人陪着本王,本王甚是欣慰。”
陆云书也跟着笑,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祁璟恒,机关算计,争锋相对,最终他们都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谁也不比谁好到哪里去。
他的双腿陷进了雪里,冻得有些僵硬,几乎直不起身来,身上的伤口还在不停淌血,面色惨白如纸,脑子却异常清醒。
祁璟渊出征前夕也是这样一个雪天。
陆云书取了珍藏多年的佳酿为他送行,御王府院中的梅花开得正艳,他们在院中饮酒作乐,栾萧在药室忙得不可开交,等他出来两人已经喝了不少,都有些微醺。
栾萧惊呆了,对祁璟渊不满道:“我忙着给你准备药材,你倒好,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到底是你出征还是我出征啊?”完了还不忘说陆云书两句,“还有你,我之前求你多少次了都不肯让我喝两口,今日倒是舍得拿出来,还不叫我?!”
祁璟渊道:“本王又不通医术,去了也是给你添乱。”
陆云书忍不住笑,拉着他坐下给他顺气,“这不是看你在忙么?放心,给你留着呢。”
栾萧撇撇嘴,“这还差不多。”
当日情景历历在目,记忆中的两人却与他阴阳相隔,现在想想,那一日的祁璟渊话格外的多,拉着他说了好久,若是知晓……若是……
罢了。
陆云书苦笑,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你在想什么?”祁璟恒忽然问道。
陆云书抬头看他,忽而笑道:“祁璟恒,活下去吧。”
“什么?”
“死对你来说太便宜了,活下去吧,坐上那个你梦寐以求的位置,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或是更久之后,回头看看,看看那些因你无辜枉死的人,看看璟渊,看看栾萧,看看他们是如何一步一步被你逼上绝路,看看你那沾满鲜血的手!”陆云书深吸了一口气,“我诅咒你,在此后每个深夜深陷噩梦之中,尝遍痛苦与恐惧,在良心的谴责与无尽的忏悔中度过你的余生!”
祁璟恒怔然,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疯了吗?!若是老天真的有眼,今日你的处境就不该是这样的。”
陆云书含笑看着他,抿唇不语。
祁璟恒皱眉,陆云书那张绝美的脸此时看起来尤为渗人,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咬了咬牙恶狠狠道:“带回去,关进地牢!”
说罢转身离去,还没走两步就听到侍卫惊呼。
“快拦住他!”
祁璟恒转过身,瞬间瞪大了双眼,被制住的陆云书不知是如何挣脱了束缚,此时已经站到了悬崖边上。
陆云书转头看了眼身后的万丈悬崖,只要再往后退一步他便会摔得粉身碎骨,但他脸上却没有一丝惧意,比起死亡他更不想落到祁璟恒手里。
雪似乎越下越大了,小小的雪花落在他伤口上,刺骨的冷。
陆云书抬头看了眼那悬挂在天上的弯月,苦笑道:“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
“陆云书!回来!”祁璟恒站得有些远,听不见他说的什么,他心里无端生出一丝恐惧,栾萧在的时候他是不在乎陆云书生死的,可现在栾萧死了,若是陆云书也死了,就真的……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了。
祁璟恒面色惨白,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想将他拉回来。
陆云书却忽然转过头来,对他说:“祁璟恒,我在地狱等你!”
“不!!!”
陆云书的身子像断了线的风筝往下栽去,祁璟恒控制不住地大喊,悬崖上方乱作一团,然而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云书!不要!”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耳边倏地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绝望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有幸与你相伴三载,遗憾未能与你白头,这条只余我一人的路终于走到头了……”陆云书粲然一笑,“璟渊啊,你走慢些,等等我,我来……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