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除前夜下了一场大雪,湖面上结了一层薄冰,街道被积雪覆盖,一眼望去,满目皆白,邻家的孩童换上了新衣,脸上洋溢着天真烂漫的笑容,看着便让人觉得心情愉悦。
陆云书刚过卯时便起了身,府中厨娘一早便开始准备吃食,几个杂役清扫着府中的积雪。
陆云书梳洗完便将既安几人叫到了屋内,一人塞了一张银票和一袋碎银子。
既安欢天喜地地接过,一看银票竟是五百两,碎银也足有百两之多,不由咋舌,“少主,这也太多了。”
陆云书笑道:“一年到头也就这么一次,拿着便是。”
三人互看一眼,齐声道:“谢少主赏赐。”
陆云书摆摆手,不甚在意,拿了个木匣子递给风影,“这里面是一万两银票,是给青萝青芜和诸位兄弟的,本该如往年一般在千机阁相聚,却让你们为我奔波劳累,我心中有愧。”
风影受宠若惊,“这话从何处说起?若不是阁主,我们这些人早不知道死多少次了,哪还能同现在一般?”
既安和芷月赞同地点了点头。
风影又道:“少主莫要再说这话,阁主大恩我们无以为报,哪怕是让我们赴死也义不容辞。”
“这话我不想再听到第二次。”陆云书蹙眉,郑重道,“于我而言没有什么比你们的安危更重要,不论做什么,都必须在保证自己生命无忧的前提下,否则一切都是空谈,可明白了?”
三人面面相觑,良久才道:“属下知道了。”
陆云书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经历了太多生死离别,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倒下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太痛苦了。
屋内陷入了沉默,本是喜庆的日子,这氛围未免太过沉重了些。
芷月眼珠一转,忽然想起什么,笑吟吟道:“陈叔前两日送了两坛上好的桃花酿,夜里温上一壶酒,喜迎元日,岂不美哉?”
既安眼睛一亮,跟着道:“对对对,再让厨娘备些点心。”
风影嫌弃道:“你除了吃还知道什么?”
既安不服气道:“守岁不就该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不然你想做什么?”
风影认真道:“自然是切磋武艺。”
既安一脸麻木,不想接这话茬。
陆云书忍不住笑道:“今日不拘着你们,想做什么都可以,唯有一点,不许去烟花之地。”
既安脸一红,“谁、谁想去那种地方了。”
几人正说着话,门房忽然来报,说是有客到访。
陆云书面露疑惑,来人必定不是陈弘文,靖都的那些权贵更不可能,今夜有宫宴,祁璟渊同样抽不开身。
陆云书让门房将人请到了前厅,待看清来人的面容,不由愣了愣,不可置信道:“栾萧?”
栾萧一见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咬牙切齿道:“陆!云!书!”
这确实是栾萧的声音没错,但他现在这副模样与陆云书印象中的人简直是天差地别。
此时的栾萧面容疲惫,眼底布满乌青,衣衫上满是褶皱,下摆沾染了尘土,黑靴破了两个洞,三千青丝乱作一团,远看就像一堆杂草,整个人看上去狼狈不堪。
“你、你这是怎么了?”陆云书一脸震惊,“遇到什么事了?怎么变成了这幅模样?”
栾萧冷笑,“还不是拜你所赐!”
陆云书一脸茫然。
栾萧愤愤瞪了他一眼,娓娓道来。
半月前,栾萧处理好谷中事务便去了千机阁,不想竟被告知陆云书已动身去了靖都,一向敏感的他惊觉不对,想也没想便策马往靖都赶。
他走得匆忙,身上也没带多少盘缠,马不停蹄地赶路,不想半路遇上一场大雪,连着数日奔波,马儿早已累得疲惫不堪,再难前行。
栾萧无法,只得弃马徒步前行,顶着风雪走了一天一夜来到了一座小镇上,饱经风霜的他在镇民异样的眼光下吃了顿饭,买了匹马便匆匆上了路,折腾了数日,总算是赶在岁除这日到了靖都,被那守城官兵好一番刁难才进了城。
好不容易找到东篱居所在,却险些被当成乞丐打出来,好在是陈弘文出来得及时,几番周折才到了陆云书府中。
听完来龙去脉的陆云书神情复杂,既心疼又觉得好笑,“这般着急做什么?我就在这里又不会跑了。”
栾萧严肃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认真道:“跟我回去。”
陆云书一愣,沉默片刻道:“赶了这么久的路你也累了,我让人备些热水,你先梳洗一番,换身衣裳,然后……”
“陆云书!”栾萧迫不及待地打断他,“跟我回去,离开这里。”
陆云书微微眯了眼,坚定地摇了摇头。
栾萧深吸了一口气,“是因为祁璟渊?你当真喜欢他?”
陆云书阖上眼,点了点头。
栾萧心思敏感,对他又太过了解,他知道瞒不住,与其诓骗他倒不如承认的好。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栾萧气急败坏,急得在屋内来回走动,“之前那么多人拉拢千机阁你都不为所动,今次却主动来了靖都,你与他不过才相处了几日,怎就做出这般糊涂的决定?”
陆云书道:“我并非一时兴起,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做出的决定。”
“深思熟虑?”栾萧气笑了,“他是皇子,势必会陷入夺嫡之争中,你想做什么?帮他夺嫡吗?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靖都!天子脚下!暗处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稍不注意你便会惹来杀身之祸!”
陆云书沉默不语。
栾萧苦口婆心地劝道:“那些权贵都是人精,心里不知打着多少小算盘,他们在朝中混迹多年,心思之深沉哪是你能比拟的?这看似繁华的靖都不过是一座吃人的牢笼,他们就是这笼中饿兽,时刻戒备着周遭的敌人,时机一到便会将其咬死,进来容易,想要出去可就难了!云书,回去吧,江湖不好吗?何必来趟这浑水?”
陆云书苦笑,他又何尝不知这其中凶险,可前世的仇他忘不掉,更不可能看着祁璟渊一个人在这泥潭中挣扎,他不可能像个缩头乌龟一般明哲保身,他重活一世可不是为了眼睁睁看着祁璟渊如前世一般重蹈覆辙。
陆云书深深地看了栾萧一眼,“我心意已决,不必再劝。”
栾萧一把抓住他的双肩,恨铁不成钢道:“你清醒一点吧!祁璟渊是何等身份?这靖都多少世家小姐倾心于他,他皆看不上眼,更何况你还是男子之身,你凭什么以为他便会对你另眼相待?纵是他有意,这世间当真就容得下你们吗?届时为了堵住悠悠众口,赐你黄土一抔,一切便烟消云散了!皇家的人最是无情,在他们眼中只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我……”陆云书抿唇,他不是没想过,他也很不安,可纵是这般,他仍是不愿放开祁璟渊的手,只要能让祁璟渊安然无恙,纵是万劫不复又何妨,“我不在乎。”
栾萧震惊地看着他,双手颓然落下,不可置信道:“你当真是疯了。”
陆云书有些难受,前世是迫于无奈被拉进这泥潭中,与祁璟渊走到一起是意外,如今却是他主动走了进来,因果因果,前世结因,今生得果,这是套在他身上的枷锁。
栾萧头昏脑胀,缓缓走向椅子坐下,揉了揉眉心,陆云书的固执让他身心俱疲。
陆云书张了张嘴,半晌吐出两个字,“大哥。”
栾萧猛地抬起头,怔然地看着他,“你……叫我什么?”
陆云书又唤了声:“大哥。”
栾萧默然,他比陆云书虚长两岁,幼时的陆云书软软糯糯的,像个小团子,他瞧着可爱便哄骗陆云书叫他哥哥,但从记事起陆云书便再没这样叫过他,可在他心里已然把陆云书当成了亲弟弟看待,时隔多年再次听到陆云书这般唤他,一时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栾萧喃喃道:“师傅常说,云书性子沉稳,资质聪慧,比起我这不着调的性子不知强了多少。仔细想想,这么多年我确实没做过一件兄长该做的事,我资质不佳,武功不如你,遇事反倒要你护我周全。”
陆云书心中酸楚,心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做得够多了,为了我,连命都搭进去了。
良久,栾萧叹了口气,释然一笑,“罢了,我拦不住你,做你想做的吧。”
陆云书正欲开口,又听栾萧道:“但你必须答应我,遇事先与我商量一番再做决定,不可孤身涉险。”
“不行。”陆云书摇头,“过几日你便回药王谷,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他要杜绝栾萧与祁璟恒接触的一切可能。
“我都让步了你还不满意?”栾萧眼睛都瞪直了,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这难道就是你该待的地方了?要我走也可以,你也要一起走,否则休想!”
陆云书有些头疼,论起固执栾萧也不遑多让,让他自己离开还不如将人打晕送走。
栾萧似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冷笑一声道:“腿长在我身上,就算你把我打晕送走,我照样能回来。”
陆云书扶额,换做旁人也就罢了,栾萧这人做事一向不按常理,若真让他偷溜回来反倒更难办,还不如将人放在自己身边。
思虑至此,陆云书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栾萧松了口气,情绪也跟着松懈下来,没成想这一松懈浑身就像脱了力,一阵头晕目眩,直直往地上栽去。
陆云书大惊,上前一步将人接住,这才没有出现栾萧摔个头破血流的情况,这喜庆的日子若是见了血,是为不吉。
陆云书吩咐人备了热水替栾萧沐浴,又让既安去成衣铺子买了几身衣裳给栾萧更换,一番折腾下来已经过了午时。
稍稍收整了一番,栾萧精神好了许多,面色却还是有些苍白,一路上都是随意对付两口,身形消瘦了不少,瞧着像是大病了一场。
饭桌上,栾萧一阵狼吞虎咽,毫不顾忌形象,几人看得目瞪口呆。
既安一脸匪夷所思,小声嘀咕道:“这是多少天没吃饭了?活像个难民,药王谷穷到这种地步了?”
栾萧抬头瞪了他一眼,既安讪讪一笑,不敢再说话了。
陆云书无奈地摇了摇头,盛了碗汤放到栾萧面前,“喝点汤,慢点吃。”
栾萧接过汤喝了一口,吃了两口饭便放下了碗筷,他看着吃得急,实则不然,身为医者他自是知道即便再饿也不宜多食。
用过午膳,陆云书带着栾萧去买了几匹上好的布料,请了裁缝替他量身,裁制了几身新衣,又买了好些东西才作罢。
花着陆云书的银子,栾萧可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