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溪竹颔首,还是没有说话。
齐珩撂下了酒杯,语气慵懒。
“朕见今日许多爱卿都带着自家女眷前来,巧了,兰家两位将军至今未娶。今日若是瞧见有相中的,朕便替你们做这个媒了。”
他这番话说得不明不白,聪明的已经知道皇帝这是在提醒他们不要动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糊涂的已经开始盘算该怎么给自己的女儿和兰府家的两位将军制造机会了。
兰溪竹当然知道这话并非齐珩所愿,左不过又是在折辱自己。
他自认没有那个好福气,能够顺利地娶妻生子,平安地过完余生。
他抱拳道:“自古君臣有别,长幼有序。陛下至今未立皇后,三哥尚未娶亲,微臣不敢逾矩。”
这话说得进退得当,却把齐珩立后这事推向了风口浪尖。
许多大臣听到这话都拿起袖子擦了一下面颊上的汗,惟愿陛下不要动怒。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当今圣上最宠爱其贵妃,一月中有二十多日都歇在她那。
除了苏贵妃,后宫再无妃嫔,更无皇后。
朝会时已经有许多人向齐珩提起立后,哪个不是触犯了龙颜大怒?
现下也只有兰溪竹敢开这个口了。
齐珩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案上的摆盘,似乎毫不在意。
“朕最近倒是想立后了。”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大臣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心想着陛下怎么突然变了主意。
兰溪竹的呼吸一紧。
他方才故意提及这事,就是为了试探这辈子齐珩是不是还是想执意立他为后。
“只不过,钦天监最近来见,他们跟我说最近天象变幻莫测,帝星环侧着一团绿雾,似是不祥之兆。”齐珩似笑非笑,“最近三月,皇室不易嫁娶,怕是会冲撞国祚。”
他的手指点着案台,轻轻地说:“兰卿,朕刚想立后,天象就有异变,你说巧不巧?”
文武群臣听得满头雾水。
钦天监就是一些拿着俸禄胡乱掰扯的人,他们当真能看到那么玄乎的东西?
而且,陛下问兰将军这件事,二者之间又有何联系?
兰溪竹微微敛眸,薄唇轻启:“微臣不知。”
事实上,他心底很慌。
钦天监那边是他前几日嘱咐三哥帮忙打点的,那边点头答应,十分爽快。
谁都知道陛下不想立后,此举不是顺着齐珩的龙须往下捋吗?
但没想到齐珩听到钦天监的这番说辞之后神色暗沉,黑得快要滴出水来。
他最后还是没有发作,大挥衣袖,让人退下了。
整个皇宫都是齐珩的眼线,他能不知道钦天监在见自己之前都接见过什么人吗?
兰溪竹倒是看得起自己,还怕他把人强掳进宫中封为皇后。
“那朕就只好照钦天监所说,三月之内不立后了。事关国祚,不得不谨慎。”
悬在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兰溪竹呼吸一滞,怕他反悔似的直接伏了下去,大喊道:“陛下英明。”
其余一众大臣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跪拜喊道:“陛下英明”。
在他们眼里,这又是齐珩逃避群臣上奏立后的说辞罢了。
齐珩挥了挥手,站起身来。
“众爱卿不必多礼,各位请尽兴,朕下去更衣。”
更衣?
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陛下今年这是要亲自参加围猎?
江德清在一旁看得干着急,心想陛下也太过冲动了。
围猎场上枪箭无眼,陛下龙体,怎能冒这个风险?
他冲着后面的侍卫喊道:“随侍禁军何在,速速通知禁军首领,确保陛下圣体安康。”
兰溪竹在齐珩走后就几乎摊在了地上。
他撑着身子起身,目光对上一个身形健硕的男人,看似是个武臣。
“兰将军。”
他微微抱拳,语气和眼神都对兰溪竹充满敬佩。
英雄相惜就是这个道理,兰溪竹在战场上赫赫有名,从前北狄人听到他的名号都要退军十里。
可这个声音很熟悉,在那一瞬,兰溪竹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他两世都忘不了这个声音。
前世临死前说要送他上路的那个男人——秦阳将军。
兰溪竹呆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秦阳却不甚在意,他本就没有见过兰溪竹。
这个时候的秦阳还没有开始联合希兰国叛变。
兰溪竹稳了稳身子,深吸一口气,问道:“秦阳将军可有要事?”
这下轮到秦阳怔住了。
没有想到面前这个赫赫有名的大将军、皇帝跟前的大红人竟然也认识他这样一个没有兵权的挂名将军。
“将军……叫我秦阳便好了。”他苦涩地摇了摇头,“衡都没有几个人叫我将军。”
客气一点的会叫他驸马爷,不客气的便是什么都有了。
别人认为他是靠女人升官的,这一点倒是没有冤枉他。
他的父亲是前朝有名的将军,峥嵘一生,战死沙场。父亲临死前没有给自己留一点兵权,秦阳虽然有心报国,却也不得门路。
他儿时在塞北边陲长大,没来过几次衡都,若不是先帝将岁和公主许配给他,这辈子连入衡都的机会都没有。
见秦阳眼神真挚,语气放低,兰溪竹眼中的戒备逐渐散了些去。
他不了解这人,只知道前世他杀了齐珩,也杀了自己。
这一世此时,秦阳兴许还没有开始动这个念头。
兰溪竹整理了下衣领,“将军何必妄自菲薄,旁人说咸道淡左不过是嫉羡,你无需挂怀。”
秦阳作了一揖,“秦阳受教。”
“受教不敢当。”兰溪竹抿抿唇,犹豫着开口:“近日岁和长公主可还好?”
秦阳一愣,随即答到:“公主近日还好,不过有些小毛病。换季多风,公主常感腹痛,微臣正四处求药呢。”
兰溪竹点了点头,心想这人的的确确是个武官,直言直语。这话若是让有心人听见了,岂不是要说他没有照顾好公主?
不过这么看来,秦阳倒是对岁和很是看重。
“家母曾经进宫受长公主照拂,所以我多问了两句。”他抿着唇解释道。
兰夫人当年在兰老将军势大的时候入宫差点被那群红了眼的妇人陷害,还是岁和长公主出面帮她解围,这一点兰溪竹倒是没有扯谎。
“岁和公主人善心美,确实是秦某高攀了。”秦阳话语之间都是对岁和长公主的溢美之词,他粲然一笑,眼底有掩饰不住的爱恋。
见着他这般神情,兰溪竹别过头,心底无声地发出喟叹。
他猜想道,前世得知岁和自缢的消息时,秦阳心里也不好过吧?
那毕竟是陪伴自己十余年的妻子。
兰溪竹笑了笑,“今日好天气,陛下挑的好日子。我们也别在这里傻站着了,去看围猎大赛吧?”
这算是像秦阳发出邀请了。
他打算从这人入手,不让前世的悲剧重蹈覆辙。
秦阳顿时受宠若惊,连道三声“好”。
围猎大赛左不过是一些武臣和军队里的将领夺得魁首,若是哪人入了皇帝的眼,加官进爵也只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
兰溪竹和秦阳直挺挺地站在猎场东侧,齐珩率领一众官臣则是在西侧观望。
兰溪竹瘦削的身影在冷风中显得更加单薄,他面色泛白,偶尔咳嗽两声,眼神平静地望向场上骑着马的健儿们。
秦阳看着他的侧颜,神情还有些疑惑。事实上,再见到兰溪竹之前,他没想过那传闻中骁勇善战的大将军竟然长得那么秀气。如果他没有站出来回齐珩的话,秦阳会以为他是个文臣。
谈吐不凡,没有军队里的粗犷之气,想来家教是极好的。
“秦阳将军可看出什么来了?”兰溪竹淡淡地问道,眼神里一片波澜不惊。
只见一位女子身披战凯,骑着抢在最前面。她的头上没有平常女儿家繁琐的发饰,一头秀发仅用一根绑带系紧,面白唇红,柳眉弯弯,英姿飒爽。
因着这点不同,全场的目光几乎都要聚焦在她身上。
“驾!”
这一声中气十足,足以可见不是个花架子。
秦阳淡淡一笑,“兰将军说的是白都统的千金吗?确实是个女中豪杰。”
白都统?
兰溪竹的脑海里闪过前世江德清在銮阳殿说过的话。
白都统是个烈性子,也是个忠臣。
见兰溪竹不作回答,秦阳又兀自问道:“将军有何高见?”
兰溪竹一怔。
他当然没有意见。
就算是前世他与这在场的多数人也不相干。
“白小姐生得很美。”
他平白无故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秦阳惊诧地看着他,若不是事先了解过兰溪竹的性子,他真的以为面前这人是什么好色之徒了,哪有见到姑娘一上来就评论长相的。
秦阳颔首道:“秦某愚钝,不知将军何意。”
何意?
他大概也解释不了。
像他这样的男人都被掳进皇宫折辱数年,更何况她这样貌美的姑娘。
有能力是好事,但是样样都拔尖就不见得了。
白都统忠贞,她的女儿必定传了这点。
可这世道根本容不下武官。
“我在可惜白小姐,猎场上这般英姿,日后若是困在后宅那小小的一方天地里,着实令人惋惜。”
兰溪竹望向了远侧,不再看她,目光深沉。
秦阳闻言一愣,倒也惋惜地摇了摇头:“确实不值当了。”
兰溪竹没有接话,而是挪了下脚。“起风了,兰某先行回帐中了,秦阳将军请自便。”
天色确实晚了,左右猎场上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今年有好些将士都让着那位白小姐,着实没有看头。
还没等秦阳回答,远方就传来了一声惊呼:“白小姐的马失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