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阳殿,风雨凄凄。
南衡皇帝齐珩此时已经褪去了龙袍,披上一身战铠。
他面无表情,一遍又一遍地擦着手中的剑。剑锋泛起冷光,令人不寒而栗。
一个老太监跌跌撞撞地从殿外小跑进来,神情中是掩饰不住的慌乱。
看着眼前这番光景,老太监心生悲戚,跪了下来,抖着音说道:“陛下,秦阳将军反了……今早带人包抄了满朝文武大臣的府邸,白都统和左相抵死不从,被当场斩杀……”
不知过去多久,他的耳朵里才传进了齐珩不咸不淡的一声“嗯”。
齐珩早就料到了。
十日前希兰国来犯,秦阳率三十万大军至延河便不再前进。三日之间不知和希兰将军达成了什么协议,竟然违抗圣旨,带兵直逼衡都。
算着日子,今天是差不多该到了。
齐珩抬起幽深的眸子,眺望殿外。“长姐如何?”
南衡长公主,岁和,十九岁嫁与秦阳将军。
那老太监直接磕了个头,泫然欲泣:“今早岁和公主听闻秦阳将军兵至衡都城外,悲痛万分,于将军府中……自缢了……”
齐珩握紧了拳头,指节作响。
“长姐……”
他喃喃道。
江德清在殿下思索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出声劝阻:“陛下节哀!当下之急是赶快离开皇宫,日后才能卷土重来啊!”
殿外只有三万禁军,实在无法抵抗秦阳的三十万大军和希兰的十万援军。
齐珩这副模样,看似是想要御驾亲征。
见他没有答话,江德清又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陛下此去一行凶多吉少啊!”
凶多吉少?
齐珩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嘲讽,说是必死无疑也不为过吧。
只听见他淡淡地问道:“兰后何在?”
他刚提到这个人,江德清就开始剧烈地颤抖。
见到老太监这副模样,齐珩的心涌起了一股不好的念头。
“陛下何时学会打仗了?”
兰溪竹一身战铠从殿外走来,殿外电闪雷鸣,阴沉凄冷,衬托他有些苍白的脸。兰溪竹的身子比十年前瘦弱许多,穿上铠甲却依旧威风凛凛。
这才是整个南衡国最后一个会打仗的将军,却被齐珩强行囚禁,幽居深宫数年。
齐珩见到他,面上的镇定再也维持不住。
他急忙站起身来,大声喝道:“江德清,你好大的胆子!朕让你前几日送皇后出宫,你就是这么办差事的?”
江德清把头埋低,不敢触犯圣怒。
兰溪竹却制止道:“不用为难他,是臣自己不愿走。”
他一步一步地走上前来,看着齐珩的眼神,仿佛是在问罪:“陛下,南衡的疆土是臣的父兄用命换来的。如今国难,陛下要让臣苟且逃跑?”
他戚戚一笑,“……没有这样的道理。”
兰溪竹想要告诉他,他留下来不是为了齐珩,而是为了南衡。南衡国难,他身为一个将军,就算死也得战死在沙场。
自始至终,他都不承认自己和齐珩的关系。
齐珩握住剑的手一松,剑滑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看着兰溪竹那张憎恶自己的脸,恍惚地想,自己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兰家将门世家,一辈子忠心为国,最后却几乎满门覆灭。他还把兰老将军剩下的最小一个儿子强行纳入后宫,折辱数年。
他又下放给瞿都秦阳将军三十万兵权,让秦阳成为整个南衡除他以外唯一掌握兵权的人,只因他是长公主驸马。
可惜最后,他最想要保护好的两个人都没有护住。他曾信任的人,成了悬在自己脖颈上的一把刀,冷厉无情。
长姐已经死了,他不能让兰溪竹也跟着牺牲。
齐珩微微抬眸,发出一道无声的叹息。
“阿竹,你恨我吧?”他连“朕”都不用了,似在自问,又像在问兰溪竹。
兰溪竹一怔。
害死自己的大哥三哥,欺辱自己数年,到头来他还在问兰溪竹恨不恨他?
见他不答话,齐珩自顾自地朝着人走来。
“三万禁军任你调配,这是皇宫仅剩的兵。”齐珩直接递给了他一个盒子,“帝印在内。”
帝印能调动禁军,比圣旨还管用。
兰溪竹接过盒子,心里暗自盘算。
加上他的五万玄羽骑,他和秦阳尚能一战。
齐珩的眼神从来没有那么缱绻过,似是诀别前的最后一眼。他悄悄靠近兰溪竹,紧了紧他的披风。
他将脸凑近,停在了兰溪竹唇前,思略片刻,又向上移了移,在他额间印上一吻。
兰溪竹下意识地想避开,握住拳头还是没有后退半步,承了他这一吻。
“阿竹,下辈子……离我远点。”
兰溪竹感觉到他的话不对劲,未加思索就被他劈了一掌。
没有防范的他直接晕倒在了齐珩的怀里,只依稀听到最后一句话:
“江德清,送皇后出宫。”
兰溪竹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天暗暗的:
马车颠簸,车外凄风苦雨。
江德清驾驭着马车,内心无比慌乱。
他不知道后面的追兵什么时候赶来,也不知道兰溪竹什么时候醒。
天总不见好,雨水混着泥,这山路并不安全。
又赶了一会儿路,兰溪竹才缓缓有了浅薄的意识。他看了看周围,发觉自己身处一辆行驶中的马车里。回想自己昏倒前在銮阳殿的那一幕,兰溪竹脸色一变。
他掀开帘子,只看见了江德清有些狼狈的背影。
“江公公?”
江德清闻声,心里一喜。还好将军赶在追兵到来前醒过来了,凭着将军的本领,想要自保并不难。
这样,他也算是办好陛下给他的最后一个差事了。
“将军莫怕,咱们已经出了衡都城了。”
兰溪竹只觉得自己有些头晕,他扶着自己的额头。“齐珩在哪?”
久久没有听见江德清的答话。
他只好更大声地又问了一遍:“齐珩在哪?”
听见兰溪竹不断逼问,江德清只好哽咽道:“陛下率三万禁军……全军覆没。”
他方才经过山脚的茶馆,听大家都在议论此事。他片刻都不敢多待,买了些茶点就继续赶路了。
这些话是江德清从那小二嘴里打听出来的。
兰溪竹瘫倒在马车的软榻上。
不知怎的,他感到有些胸闷。
若是几年前让他听见齐珩战死的消息,他一定会拍手叫好。
可是现在兰溪竹却笑不出来。
南衡没了,他们兰家世代守护的东西就此覆灭。
那个曾经日日夜夜折磨凌辱他的男人也没了。
这世上,只剩下一个叫做兰溪竹的空壳子。
齐珩以为这样就能赎清自己的罪孽吗?
他兰溪竹何惧生死!
想着想着,他竟猛烈地咳嗽起来。
江德清发觉动静,面带愁容:“将军保重身体!若是将军有什么闪失,老奴就算在黄泉之下也无颜面对陛下啊!”
兰溪竹一愣。
“江公公,齐珩为什么要保我……”
江德清听到这话有些气急,嘴唇都剧烈地颤抖起来。“将军怎会不知陛下的心意,老奴从陛下八岁就跟在身旁伺候,从未见过他对谁如此上心啊!陛下把将军的命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将军怎会不知呢?”
兰溪竹无力分辩。
他的嘴巴张了张,最终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他承受不了齐珩的爱。
没有人能够在满门覆灭、被凌辱数年之后对那个施加痛苦的人给予同情,饶是兰溪竹心软,也不能原谅他。
他一个亡国女又此刻还有什么闲情逸致去琢磨爱恨呢?他的心已经死了,就算秦阳叛军追上来想把他就地斩杀,兰溪竹也没有力气反抗了。
怎么会如此狼狈。
两行清泪从眼中流了下来,他无神地望着昏暗的马车车厢,眼底一片死寂。
齐珩说的没错,下一世,兰溪竹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他摸上自己那颗绞痛的心,有点想念自己的爹娘和哥哥们。
兰溪竹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一片嘈杂。
恍惚间,他听见周围传来刀剑相碰的声音,车外喊打喊杀,他在车内竟是连眼皮子都抬不起来。
他听见剑刺入血肉的声音,以及那一声口齿不清的“将军快跑”。
依稀能分辨出来这是江德清的声音。
他好想睁开眼睛,可是他办不到。
兰溪竹才意识到自己被人下了药。
恐怕是江德清带走的吃食有问题,他此刻只觉得腹痛难忍,流着细汗,喘息不止。
“兰将军……皇后娘娘……”
来人的声音十分凌冽,像冬日的刺骨寒风一般无情:“臣……送您上路。”
梦到这就结束了。
他悠悠转醒,眼睫还是湿润的。
这让在床边一直守着的雷顺吓得说不出话来。
“将军醒了!”
“传军医!”
不一会儿,空旷的房间里挤满了人。
兰溪竹的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划过,顿时错愕不已。
这都是他前世的部下。
他们竟是在天上相遇了吗?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雷顺就扑在了自己的双腿上,嚎啕大哭:“将军你终于醒了啊,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顺子就跟着您一块去了!狡猾的北狄人,他们的狼爪子再敢伸到南衡,我一定把它们全都剁下来!”
北狄人?他们不是已经被秦阳征服了吗?
不对,这个时候雷顺也已经战死了。
那么面前这个涕流满面的男人是谁?
兰溪竹只觉得这一切太过真实,不似虚幻。
难道这是回到了十年前?
他眼前恍惚,仔细回忆起来,眼前的这番景象不正是他十九岁那年从塞北打胜仗回来那次吗?
他被北狄人偷袭,左肩差点被射穿。回到衡都后,又被潜藏在队伍里面的奸细下毒,昏迷数日才醒。
兰溪竹感觉有些头痛,轻轻地揉了揉额头。
下一刻,一声响亮的通报从门外传来:
“将军,陛下召您此刻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