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洵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上看着手中的竹简,上面是他派萧不闻调查的一些世家大族内的信息。
和他设想的差不多,这些大家族看似根深叶茂,实则在内里早就有了腐烂的迹象。
嫡系大口吞咽着好处一个个被养得膘肥体壮,甚至有了如魏晋南北朝一般,只知空谈而视当官为耻的风气,而留有相同血液的庶支几乎没有出头之日,甚至出现了侄子坐拥万顷良田而叔叔在草屋中饿死的笑话。
他仔细记着上面的名字,这些有志而报国无门的年轻人,将是他撕破慕容家甚至是门阀政治的一柄利刃!
“陛下静心。”
他抬头,只见清冷的国师正端坐在一旁,双目轻闭地说道。
小皇帝挑挑眉,刚想开口,清河便继续说道。
“陛下杀伐之气过重,于寿数有碍。”
苏洵有些好奇地看着面前这禹朝第一神棍:“国师能感受得到?”
清河叹了口气,原本在心中推演的棋局也推不下去了,他干脆睁开眼睛,看着面前这位年轻的帝王:“陛下近日在与秦王学武,可知文有文道,武亦有武道。”
“何谓武道?”
苏洵见清河不回话,思索了一番,试探地说道:“不战而屈人之兵?”
他说完那话后,一直以来都波澜不惊的清河国师却突然笑了起来,那一笑宛若春风化雪一般,令苏洵都看呆了。
慕容澈说朕是第一美人,朕倒是觉得,这第一美人的头衔该给国师才是。
清河缓缓点头:“陛下妙语连珠,堪为一代文学大家。”
苏洵:“……”
自从上次暖池谈话后,清河就一直保持着这股神棍气息,每次小皇帝不小心露出马脚,国师大人就会用这种意味深长的语气说点什么,等小皇帝露出飞机耳紧张兮兮地看向他后,坏心眼的国师大人就又不再多言,留着小皇帝一人捧着怦怦直跳的心脏。
又来了……苏洵一边心虚抿抿嘴,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国师,试图从他表情里发掘什么。
不过就像前几次一样,国师大人还是那样处变不惊,目光清冷。
唔,清河不会早就知道他真实身份,现在就在耍他吧?这个想法刚一出现在小皇帝的脑海中,便被国师大人那如云中白鹤一般清高的性情所驱散。
不不不,清河不像是会做出这样的事的人。
小皇帝可怜兮兮地瘪瘪嘴,拨弄着手中的竹简。
竹片相撞发出刺耳的声音,清河不明白小皇帝乐理好歹也是慕容澈亲手教地,怎么就能把竹片拨地让他这个修道之人听了都烦躁不已?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将那可怜的竹简从苏洵的魔抓中拯救了出来。
在苏洵突然瞪大的眼睛的注视下,清河把那竹简往自己面前一放——然后看都没看地卷起来收好。
“陛下为何要这样看臣?”
苏洵:怕你看到竹简以后以为我是会没事窥探臣下隐私的变态。
清河微微向前探身,掀开苏洵身侧的帘子,车外的景象顿时暴露在苏洵面前。
眼前的是一片绿色的麦田,不少灰色的身影穿梭其中,将长出来的杂草拔净。这些人赤着脚,穿着破旧的麻布衣衫,裸露在外的肌肤干瘪而毫无光泽,胸前的肋骨向外凸起根根分明。
有几名农妇提着篮子,里面放着凉水和杂粮,四肢干瘦的小孩跟在后面,饿得发绿的眼睛紧盯着稻田,一旦发现蚂蚱或蟋蟀便会飞扑上去,直接抓住塞入口中。
苏洵有些难过地看着这一幕,他穿着满身绫罗,熏着昂贵的香料,但与此同时,还有无数个普通的百姓生活在饥饿之中。
“陛下知道吗,这些是皇庄的佃农。”
苏洵点点头,便听清河继续说道:“纵使是在皇城边缘,也有很多农民梦想着成为陛下的佃农,陛下可知为何?”
放着有田的农民不做,而要做和奴隶也没什么差别的佃农?苏洵思索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到:“赋税?”
“禹朝传至陛下,不过二世而已,禹朝上下依旧秉持着‘与民生息’的理念。和前朝相比,禹朝的赋税实称不上严苛,但纵使如此,如今乡下溺毙婴儿的事也时有发生。”
清河看着皱着眉的小皇帝:“陛下有何想法?”
“普通五口之家,一年的花销不过数两,而朕的熏香,每日便要用掉数百两。”苏洵深吸一口气,“但纵使是朕不再熏香,甚至是禁止文武百官熏香,将这些钱省下来,对于这整个禹朝饥饿的百姓而言,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也许是清河那冷静的神色鼓励了他,又或是车外麻木而困顿的百姓打醒了他,苏洵第一次鼓起勇气,尝试将自己的想法说出:“但若是朕能找到一个方法,令农夫可耕种更多的田地,令农妇可织出更多的布料,便可将其从目前的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困境中拯救出来。”
“所以陛下画出了水车和水力纺车。”
种田和织布,苏洵想从这两方面为出发点,提升人们的生产力水平。
“陛下。”清河有些无奈,“您是天子。”
“啊?”
“前朝厉帝曾因一己之念开凿运河,在十年之内驱使无数徭役,最终做成了这贯通南北的大运河。此条河流灌溉了万顷农田,纵使是如今,也依旧是水上商路的重要一环。”
听到清河的话后,苏洵突然愣住了。
是啊,他是皇帝,而非工程师或绘图师。他该做的不是躲在屋子里,画一两个新型的武器或农具,他做的应该是统筹全局,成为整个国家的脑,指引国家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
“陛下有爱民之心。”清河笑道,“仅凭这一点,便超越了许多帝王了。”
“陛下若有倾天凌云之志,臣愿做这东风,助陛下青云直上。”
*
清河的话如醍醐灌顶,让他久久不能忘怀,以至于端坐在这行宫之内,小皇帝看着面前的山石丹青脑海中回荡地还是国师的话。
“陛下。”
那熟悉的清冷声音从门外响起。
苏洵连忙道:“国师请进。”
清河穿着一身绘有奇妙道文的青衣缓缓走入房间,他看着小皇帝面前的山水画,无奈地说道:“陛下,夜已深了,您该歇息了。”
苏洵猛地一抬头,便看到王公公小心翼翼地跟在清河身后,看到小皇帝的视线后脖子一缩。
苏洵:你个告状精!
苏洵无奈地拍拍额头:“朕……心里有些慌乱。”
“臣邀陛下来行宫,是想让陛下散散心的?”小皇帝最近绷得太近了,对身体不好,国师大人表示很是担忧。
苏洵瞪了一眼清河,说是散心0还不是特意让他看到朕的子民如今生活的窘迫?再听一听国师今早的那番话,便是再大的兴致也给搅没了。
清河似乎笑了一下,但那瞬间太快,以至于苏洵也没有看清。
“王公公先离开吧,我会在这里陪着陛下的。”
“这……”
“王公公放心,陛下是我的病人,不会有比身为医师的我更了解陛下的身体的了。”
似乎是被国师大人的医患论给说服,王公公不太情愿地点点头:“那好吧。”
等王公公关门离开后,整个房间便变得格外安静,此时的时节,连鸣虫都没开始活跃,不大的房间内只回荡着两道清浅的呼吸声。
不知为何,苏洵此时竟有了几分紧张感。
朕,朕可是皇上,朕有什么可紧张的!
苏洵在心中给自己暗暗打气,却没想到清河居然直接走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将他带到床上。
他坐在柔软的床榻上,而清河则站在他面前,苏洵只觉得自己紧张地都快无法呼吸了。
国师……你至少要说句话啊!
清河:“陛下请宽衣吧。”
苏洵:你还是闭嘴吧你!
苏洵整个人都被吓得弹了起来,他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清河,对方也用一种疑惑的语气问道:“难道陛下睡觉时喜欢穿着外衣?”
什……什么睡觉?睡什么觉,和谁睡觉?!
国师,你堕落了!
“陛下不是要和臣抵足而眠?”清河这样说着,已经率先褪下了最外层的衣衫,又在小皇帝紧张的注视下拆开发髻。
霎时,那一头雪色的发丝垂落下来,清河的白发与普通人的白发不同,并没有干枯卷曲的痕迹,而是无比地柔顺光滑,如冬季冰河上的落雪一般耀眼。
苏洵就这样愣愣的看着眼前的美景,直到清河走到他面前弯下腰,伸手勾住他的外衫想要帮他脱下来时,小皇帝才连忙抓住自己的衣领。
“等,等一下国师!”
清河维持着之前的动作:“陛下请讲。”
“朕觉得,接下来的谈话很严肃,很认真,衣……衣衫不整很不合规矩。”
“臣是修道之人,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
清河看似文弱,但实则体力大地惊人,他强行将小皇帝从衣服里剥出来,又把他塞到了被子里。
苏洵缩在被子里,无比紧张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国师。只见国师大人走到门外,似乎对门外守夜的宫女们说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又抱着一个被子走了进来。
诶?
清河将小皇帝的被子掖好,确认晚上不会有寒风吹入后,便将新抱过来的被子放到旁边,躺在了小皇帝身边。
这这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即使是和一个男人同塌而眠,清河也依旧是那副淡然模样:“陛下请说吧。”
“说什么?”
“陛下不是说心中慌乱吗?”清河微微偏头,额间白色的碎发随着他的动作落到被单上,“可以和臣说说,陛下都在慌乱些什么。”
那如同星河一般璀璨又容纳万物的眼眸如今倒映着的全部是他。
“陛下之抱负,陛下之伟愿,甚至是陛下之愁苦。”
“皆可告知给臣。”
那一瞬间,苏洵就好似苦行之人踏入佛门,蓦然抬首,面前是用着悲悯目光看着他的人间神佛。一切的迷茫与苦楚,在转瞬间烟消云散,只留一片清净灵台,倒映着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