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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月逢八的日子要回高家。

高以樊从商务会所离开以后,让司机直接开车回了大宅。高家夫人钟爱郁金香,宅前特别开了一个大园子,专门雇请园艺师种植栽培,花期时节整片园子望去灿若云霞。高以樊犹记得那几株红至暗紫的“黑人皇后”,在丛丛绚烂中间气质独树,冷艳高贵不可方物。

高岑哄了粤粤午睡,在露台看了一下午书。余光里瞧见来人,便将书本合上,伸了个懒腰:“真舒坦。”

高以樊从碟子里拾了块枣泥山药糕,来到护栏前。这露台下面的小院子里有几棵石榴树,正逢石榴花怒放似火。高岑走近,发现高以樊无声无息地尝着糕点,细粉落了一手也没发觉。

那晚在她的公寓,幸好岳宁和苏闻告辞得早,否则不知道他和晚江要躲到什么时候。

陈元一敲的书房门,晚江跟在高以樊后头出来,耷拉着脑袋情绪低落,眼眶微红。陈元一大惊,扯着嗓门就喊:“晚江姐你怎么了?高以樊非礼你了?”烦心的男人“啧”了一下,晚江都没来得及阻止,陈元一小腹就挨了一拳。高岑倚在玄关目睹一切,摇头可怜陈元一撞上枪口。

“来,咱们聊一聊。你和岳宁是何其纯粹的青梅竹马,所以那天,怕见面尴尬的是晚江和那苏家公子。”高岑慢悠悠下完定义,继而说,“结果不巧,该遇上的终究躲不过。看你心不在焉的,昨天晚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给你添堵的事儿了啊?”

高以樊不回答,多半是不愿回答,高岑惋惜极了:“没有吗?嗐,白白浪费我一番苦心。”

“是‘没安好心’吧。”

这俩姐弟最擅长的就是互相揭短,高岑何时输过:“是噢。可是纵观前因,我看这一切和你高以樊没多大关系嘛,最近你总摆这副婉约派词人似的郁郁寡欢为哪般啊?”

一切装聋作哑、不理不睬、无动于衷的逃避行为在高岑面前都是纸老虎。她凑近他,食指点在他结实的胸口:“这里——是不是有点儿古怪?”兔崽子挥开她的手,高岑倒也不计较,狐狸似的表情在高以樊看来万般碍眼,他冷冷地说:“幸灾乐祸。”

高岑不否认,随手拿出一支女烟点燃。夹着纤细修长的烟身,指如削葱。她喜欢收集世界各地的女烟,偏偏不抽,想起来的时候点一支,嗅嗅烟草味,就那样晾在指间消耗。高以樊见她又是这副做派,只说:“暴殄天物。”

“不要跟我拽成语了,不好好把握住那不可多得的动心,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烟雾袅袅,她把积了小段的烟灰抖落,疑惑道:“和你那几个前度比起来,这位倒是差了一些。”

高以樊的前女友个个儿都是美人坯子,于是高岑这话又让他掉进那个怪圈。

的确不算美,只是……

“所以啊,一个女人可以没有美丽的容貌,但不能没有区别于他人的吸引力,对不对?如果不是花容月貌,那便求与众不同。”

他忽然内心震动。

对高以樊来说,以往几段感情都是按部就班的经历,但是这个她,打从一开始起,就给他带来好多意外性。高岑并不晓得自己的随口感慨,就这样点化了什么,她没在意地继续:“别人我管不着,但你小子再浑也是我亲弟弟。如果你错过缘分,如果你最终没有得到幸福,我是你姐……”她摁灭烟头的星火,“我不会比你好过。”

两人无声的眼神交流里,有血浓于水的羁绊。

“那你呢?”

神情有刹那停顿,但仅仅只是刹那,高岑又恢复了她的风姿绰约:“我没关系,如今这样挺好的。”

“在说什么?”

高宏森负手从屋里出来,这位商界大亨身骨硬朗,慈眉善目。

“在说这兔崽子再这样忙下去,保不齐哪天他带回来见您二老的是刘知旬。”

做父亲的一下子没听明白,良久才仰面大笑,抬手作势要敲高岑的脑门儿:“满嘴跑火车。粤粤醒了,你去看看。”

高岑一声“喳”,顺带作揖,高宏森只觉得拿这个女儿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他走到儿子身边,双手撑在护栏上,远眺风景。问完一些工作上的要事,高宏森和颜悦色道:“老岳家的闺女带了个好女婿回国,两口子见着我和你妈就嘚瑟。嗬嗬,你什么时候也让我在他们面前显摆显摆?”

隔几日,刘知旬提交近一周日程安排,得空时说:“申请提前下班。”

高以樊斜他一眼,继续看水箱里的热带鱼:“你这几天都忙什么?”

刘知旬拨着手里的纸张,语态幽幽:“承蒙董事长关心,连日来家父频频施压,今天约见对面那家的法务部经理。”

高以樊看看对面那栋大楼的企业Logo,不是不想笑,但他屈指敲敲水箱玻璃,一副与我无关的口吻:“是吗,挺好的。结婚以后上下班无须接送,十分方便。”

“……”

面对如此没人性的老板,刘知旬觉得他想跳槽。

桌上嗡嗡振动,晚江接过同事替她泡的蜂蜜水,来不及感谢便接起手机。

“晚上有空吗?”

电梯内,高以樊自以为发挥自然,站在他后方的刘知旬却见他整个脊背都僵硬了,无奈摇头:老板真是太久没追女人,手法上过于陈旧,精神上过于保守。

上次被他在大街上当众脱鞋的怨恨还没消完,所以她故意慢了半拍才回答:“今天没有,今天要加班。”

“噢。”一点点儿小失落,连带觉得正在变更的楼层数字跳得太慢很是讨厌。

“有事?”

“没什么,错过意大利顶级名厨的手艺,替你惋惜。”

按晚江的理解,十有八九是这晚餐无人相与:“你的宝贝助理呢?还有陈元一?”

“一个相亲,一个鬼混。”

刘知旬冥冥之中感觉自己中了枪。

“嗬!原来是不受旧爱们待见了才来另觅新欢。”

“谁是新欢?”

“……”

呸,自作自受说的就是她。同事在订外卖,问晚江要哪一家,她报了个自己吃惯的店,再凑回来对高以樊说:“我要做事了,先不说了,拜拜!”

“老板,失败是差一点的成功。这个‘差一点’,补救办法有很多。”刘知旬在离开前,万分诚恳地鼓舞道。

听罢,高以樊目送助理去蹚因他而起的相亲浑水,良心深处终于有了一丝真切愧疚……

苏禾庭院的企划案进展得比预期还要顺利,有特色又有潜力的对象,放手做起来总能让人心生惊喜。服务行业的宣传并不是第一次做,也或许是私心,晚江暗里告诉自己不能懈怠。不知道是不是这份干劲影响到了其他同事,于是今天一个个血槽全满,相约加班。

男同事说书似的讲了好些个荤段子,表情生动肢体丰富,逗得办公室爆笑连连,吓得外卖小哥愣在门口半晌未敢踏入。晚江与另外两位同事订了这家的套餐,可竟然只有两份,她的那份莫名其妙不见了踪影。

“不会是掉半路上了吧……”

“哪能啊,你们后来不是又打电话来说退掉一份的吗?这位姐姐,你可不要坑我呀。”外卖小哥走之前这样解释。

嘿!奇了怪了,这么玄乎的情况还真是头一次遇见。晚江刚准备打电话确认一下,大灵就抱着老公送来的晚餐疯了似的奔进来:“我天!你们谁订的北园世家?我刚在楼道里遇见那送外卖的,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五星级饭店的外卖人员比咱麦总还显得上档次?”

男同事们各种庆幸麦祁早已下班,女同事们激烈骚动望一睹俊容。晚江惦记着自己失踪的套餐,一支签字笔转得风生水起:长得帅能给我们发工资吗?长得帅能当饭吃吗?长得帅能……

啪——

和签字笔一起掉落的,还有晚江的下巴。

Oh my god,那“外卖小哥”此刻正站在门边,浅灰色西装纽扣未合,细格纹衬衣塞于裤腰,腹部极度平坦。他一手提着那Logo显眼的饭店袋子,一手随意插在兜里。原本就极为深邃的眼眸准确无误地朝晚江投来,她的心跳一时间可耻地失控了。

可以预见的是,办公室炸锅了。

晚江深觉自己浑球——吃着五星级饭店顶级名厨的手艺,却偷偷怀念十五元一份的快餐。她如坐针毡,但不妨碍心中庆幸,此前同自己一起去乐森接洽的几位同事均不在场,于是还没人认出一旁食相斯文的某人乃乐森太子爷。八卦的女人们躲在隔间里观望,大灵效率更甚,迅速在即时通讯上建立讨论组……

噢不,再这样下去她会消化不良。晚江果断端起两人的餐盒,缩着肩膀默默飘出办公室,然后十几双雪亮发光的眼睛,目睹着那个还拿着筷子的男人乖乖跟了出去……

讨论组瞬间被一片感叹号刷屏。

头一次在天台吃饭,高以樊脱了自己的西装外套铺在地上,晚江犹豫许久才小心翼翼坐上去。空气里有隐隐的热量,清风拂过又别有一番凉意,晚江嚼着一块脆骨,咔咔咔响,她问:“你给我退的外卖?”

“嗯。”

好吧,万能的人在各种有办法的同时,想法也异于常人。不坐在酒店高雅奢华的私人间内尽情享用佳肴,非得大老远跑到这里来找人一起吃打包,实现共同富裕。

“兄台你好歹知会我一声,突然袭击会吓死人的。”

“下次会注意。”

居然还有下次?

她绑着头发,露出圆润的耳垂,高以樊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你的耳钉掉了。”

晚江伸手一摸,右耳果真空荡荡,她“啊”了一声,光线太暗也看不清是不是掉在周围。那对古铜色山茶花,是唐老师送给陆老师的第一份礼物,后来归了她。花瓣从花心到外围一共九枚,晚江记得清清楚楚。样式色泽虽然老旧,但她特别珍惜。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就掉了一只,高以樊将她的失落看在眼里:“很重要?”

她苦笑说没关系。

天台上有蚊子绕着他们打转,晚江的血型最受蚊子待见,才一会儿就被叮了不少包,痒得她直挠。高以樊见她如此痛苦,琢磨着离开这是非之地。他起身将餐盒丢进几米外的垃圾桶,手上沾了油腻,却见一边刚好有洗手渠。水龙头有些紧,高以樊使了劲才拧开,听见晚江大喊一声“小心”。可为时已晚,高以樊没料到这水龙头的水势如此凶猛,明明旋开的幅度不大,可喷薄而出的水柱硬是溅湿他一裤子……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原本窸窸窣窣的骚动一下子伏低。大灵的目光像雷达跟踪器一般牢牢锁定在他们身上,没过五秒便发现赤裸裸的亮点——晚江的脖子、锁骨处有若隐若现的殷红斑点;高以樊手上挂着外套,堪堪遮住某部位的水渍……

我天,吻痕什么的,湿一裤裆什么的,陆晚江你简直重口味……

一票人完全低估了这丫头片子的实力,大灵拼命压制住内心的激情澎湃,往讨论组里噼里啪啦一阵码字:“香艳遗迹有、没、有!老娘我、赢、了!PS:一人一百的赌资请在三个工作日内完成转账业务。”

晚江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几个蚊子包以及高以樊的乌龙,曾经造就了大灵办公室捞金的光辉历史。但那日过后,她微妙地发觉,女同事们总是对自己使用一种欲说还休的表情,经常弄得她后脊背发毛。大灵等人孜孜不倦敲击神秘男子的来历,晚江分别以追赶班车、肚子疼上厕所、头戴耳机假装听音乐等方式险险避过。后来实在躲不了了,只好含混回答:“他是我一远房亲戚。”

“从没听你说过在这儿有这么牛的亲戚啊?单单他那只表就能在市中心买下一套房。”

“嘘……暴发户,暴发户。”

大灵哪里会信,虽说这亲戚身份前头挂了个“远房”,但谁会和自己远房亲戚在天台上激情四射啊?这种设定只会出现在三俗的情感类杂志上好吧!她见晚江不愿多透露,也就暂时作罢,反正任何隐情最怵的一个词就是“来日方长”。

晚江在委婉地表达了某些困扰后,高以樊便没再找上门来,但是并不妨碍两人私底下因为“民以食为天”的感召迅速结为饭友。

杜宝安是个煎不出完整荷包蛋的奇女子,所以她长久以来深谙“跟着陆晚江有肉吃”。这回轮到晚江跟着高以樊厮混,被他带着在B市大道小弄里绕,她每每都会感叹神奇,然后归结为本地人与生俱来的优势。不过几天他们便把祖国各大菜系都尝了个遍,晚江最是念念不忘那客家菜,地道的客家盆菜手艺,用的是传统木盆。盛满鸡鸭鱼虾萝卜笋菇,一层层吃下去,食材入味汤汁鲜嫩。她和高以樊一人一条长凳,围着那张八仙桌大快朵颐,吃出一身汗。

虐待杜宝安多日,晚江终是问心有愧,这日便捎她一块加入饭友行列。他们在市区堵了许久,最后找到那家大隐隐于市的云南菜馆。门面很小,上了楼阶才发现别有洞天,一列窗子正好面向外头的人工湖公园,景致宜人。那老板瞧见高以樊,便端着一盏紫砂壶过来,笑盈盈像尊弥勒佛:“总算来了,给你留的临湖座位。”

看得出来高以樊对他很尊敬,说话都欠了欠身子:“谢谢伯伯,路上太堵,耽搁些时间。”老板只笑言“改天我再敲你老爹一顿”,便招来一个小伙子,领着高以樊三人入座去。

酥油茶味道很正,晚江和杜宝安喝得高兴。高以樊点菜,同样是低头做事,这模样到底和坐在办公室里的老板不同。杜宝安纳闷,这两人究竟瞒着她胡吃海喝了多久,炼造出现在这样自然随意的氛围?

“不要用香菜提味。”高以樊最后吩咐侍应生。

杜宝安眼珠子唰地转到晚江身上,见她正在欣赏湖景,只好躲在杯子后面偷笑。

虫草汽锅鸡是特色风味菜,鸡汤味美鲜甜,杜宝安不知不觉喝了一小碗,唇齿留香。她刚放下碗,就瞧见岳宁挽着一位妇人从里间出来。杜宝安没来得及说啥,岳宁已经欣喜地来到眼前:“好巧啊,你们也在这里吃晚饭?”

高以樊望一眼晚江,才说:“你一个人?”

岳宁摇摇头,恰逢叶贤芝走到她身侧,她便为大家介绍。

叶贤芝不见纹路的容颜上是优雅的笑:“原来是高家二公子。”

高以樊亦称她一声“苏夫人”。

叶贤芝笑而不语,眼睛轻描淡写地扫过另外两人,最后落定在晚江身上。那仿佛看着猎物在脚下苟延残喘的表情,杜宝安时隔多年终于再次领教。曾经那样败给对方的惺惺作态,谁想到如今还能狭路相逢,杜宝安说句“您好”算是打招呼,接着便低头专注地当个吃货。晚江怕被旁人瞧出不自在,把筷子搁到筷架上,也行个礼貌:“您……”

“岳宁,苏闻爱吃这家的春卷,去外带两份。”

叶贤芝回过脸去吩咐,仿佛对那问候浑然不觉,便也错过了高以樊的蹙眉表情。他见晚江一副没所谓的样子,像是无事。

茶足饭饱之后自然有人载她们回家。杜宝安想着想着还是恼,一巴掌拍在晚江大腿上,疼得晚江直哆嗦。杜宝安恨铁不成钢:“你就不长记性吧,干吗和她讲话?”

晚江揉着大腿顾不上回话,杜宝安继续唉声叹气:“这人要是倒霉起来,放屁都能砸着脚后跟。烧香拜佛恳求别碰上的宝贝们,怎么现在没俩月就齐活儿了?”

晚江碍着高以樊在场,怕会惹他疑惑,赶紧扯扯杜宝安让她别再多说。

叶贤芝回到家中,苏闻正在书房,见母亲进来便撂下工作:“妈。”

她将盛着春卷的碟子放下:“岳宁特意为你点的。”

苏闻接过筷子,一连尝了几个,期间没和叶贤芝多言。叶贤芝四下看了看书房里的陈设,仿佛无意地问:“你那苏禾庭院的广告宣传,是哪里在做?”

苏闻慢慢停下咀嚼,望着碟子里的春卷:“妈,我记得您从来不过问公司的事。”

苏家庞大的酒店生意一直都由苏闻父亲执掌,叶贤芝只安心做她闲暇无忧的苏夫人,对所有事宜一概不管不问不知。她抚着腕间那清亮似冰的翡翠镯子,说:“我今天遇上了那个陆晚江,说起来真是许久不见。她和乐森的少东家在一块儿,后来岳宁说她在为苏禾做事,妈妈只是觉得挺巧。”

苏闻摆下筷子,未置一词。叶贤芝见状,便也作罢,抚抚儿子肩头柔声说:“我让厨房给你准备牛奶,早点儿休息。”

书房门被合上,咔嗒一声微响,苏闻靠进椅背,一言不发。他拉开书桌最下层的抽屉,抽出置于底部的一本笔记。他小心珍藏,尽管它已褪色泛黄,尖角起毛向上翻卷,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运算公式和经济学术语。这一厘米厚度的第一百二十三页,有他无望的爱情。

他轻轻拾起夹在那一页里的相片,一寸照,齐刘海,马尾辫姑娘。那是被时光刻下来的明媚青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晚江,我是不是做错了。

可我又这样想起你,一如既往想起你。

杜宝安发觉自己在某些方面的预感真是出奇准确。比如午休时间,总经理莅临他们市场部,同事自是诚惶诚恐,杜宝安则悄悄关掉漫画网页,异常淡定地认为:他是来找我的。

员工餐厅还有稀稀落落几个人,杜宝安和高以樊面对面坐在角落,她在回答之前反问道:“这是她的私事,作为朋友我不该告诉别人。我很好奇,总经理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高以樊双手交握,大拇指缓缓抚着指腹,嘴角难得如沐春风:“我以为你知道为什么。”

杜宝安很少像现在这样直视Boss的眼睛,彼此均未回避,你来我往,不显刀光剑影,却是暗流涌动。蓦地,两人都从容笑开。

杜宝安服气。虽然不知该从何说起,而且太多事情已经对应不上时间地点,但她的叙述里,人物皆是晚江与苏闻。从初次见面,到终于相识,到后来相爱,杜宝安搜刮出脑海里残存的记忆,断断续续道出一个不完整的曾经。

然而你永远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一个先来临。

……

那年夏天,整座都市暑气未消。晚江和杜宝安因为实习,一个暑期都留在B市,没有回家。苏阅一直在康奈尔大学攻读酒店管理博士,苏闻趁着假期去美国探望大哥。不过隔了一个多月不见,就如此迫不及待,非得要第一时间见面。晚江站在树下等他,心里虽这样埋怨,但到底是甜蜜的。

其实她非常想念他。

苏闻还没下楼,她百无聊赖间,看见何教授远远散步过来。何老是商学院德高望重的经济学教授,节俭朴实,在整个A大乃至学界都享有盛誉,杜宝安十分敬仰这个“布衣教授”。晚江陪苏闻听过他的课,每一次都受益匪浅。

大约是遇上了熟人,晚江见何老驻足与一位女人寒暄。离了四五米远,晚江瞧对方一身米色套装,那枚钻石胸针耀眼似星辰。即便是短发也打理得极为精致,像港剧里那些优雅端庄的阔太太。虽然听不见他们说的,但那女人情态十分恭谦,喜形于色。晚江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去,最后见何老从拎着的袋子里掏了大把玲珑剔透的樱桃,硬是要那女人收下尝鲜,晚江忍俊不禁。那女人推却不得,便拢起双手接过,三番道谢后目送何老离开。

这幕已结束,晚江忍不住多看两眼。

也正是这两眼,让晚江看到对方忽然收起了方才的所有慧娴,笑颜转瞬即逝,直接呈出了让人望而却步的尖刻薄凉。她面无表情的,将那把樱桃随手扬在地上。殷红如玛瑙的果实被丢弃一地,裹了满身灰尘,而她却掏出手帕,开始专注仔细地擦手。

悬空的日头那样刺眼,晚江站在树荫里皱眉,只觉得齿冷。

叶贤芝打理好自己矜贵的手指,左右看顾,这才发现几步开外有人。但她丝毫不觉得尴尬,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熟练自如地唇角一勾,朝晚江展颜。晚江年轻气盛,心底那些鄙夷被这个笑一下子撩拨起来,忍不住问:“这位阿姨,您这样做,会不会太没礼貌了?”

叶贤芝一怔,不禁好笑:“我不认识你。”

“您不必认得我。”

“那我做了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她说完,歪头瞟了眼地上的樱桃。

晚江回忆着人人敬爱,两袖清风的何老,反驳过去:“可是这样无理对待一个长者的心意,您不觉得问心有愧吗?”

叶贤芝依然面色如水,晚江的问题如同打在棉絮上的拳头,羸弱无力。她抬起纤尘不染的高跟鞋走了两步,仿佛好心:“小姑娘,你还太年轻。”

“不是,这不是年纪问题。”

叶贤芝脚步一滞,即使这样她还是讪然道:“我不喜欢你这样不识大体、没有教养的女孩子。”

或许是终于恼羞成怒,这女人面上笑吟吟的,眼神却很冰凉。“没关系,我父母对我的家庭教育还算到位。”晚江不打算与这个话不投机的陌生女人再聊下去,抹了把汗涔涔的额头,“其实我也不太敬仰您这样的长辈。”

茂密枝叶在热风中婆娑,沙沙作响掩盖了周遭的喧哗,她瞥见对方骤然发僵的脸,心底涌起小小的痛快。

而那时的陆晚江还不明白,人在最得意的时候,也许会有最大的不幸光临。

那天她终于等到了苏闻。

就在她结束这个偶然事件,转身的刹那,苏闻迎面小跑而来,朗声唤道:“妈!”

而有些人的浑身热血,却在这一个字里冻结成霜。

苏闻上前搂住晚江的肩,将她带到母亲面前。满心只是觉得太巧,迫不及待地和叶贤芝介绍:“妈,这是晚江。我和您提过的,陆晚江。”

无论如何,那刻叶贤芝是意外的。可短短一秒钟后,她就意味深长地笑了出来。

他们在一起快三年,都只是和家里有过言语上的交代,并没有与双方父母正式见过面。原本打算在一个更好的时机相互认识,现在看来,已经不必了。更好的时机是怎样的,晚江不知道;但,不会有比这更差的了。

叶贤芝无所忌惮地打量,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堪。

苏闻终于察觉她神色诡异,低下头咬耳朵:“你怎么了?我真的不是故意让你等这么久……”他的气息触在耳畔,她忽然回魂,木讷地摇了摇脑袋。叶贤芝仿佛泰然自若,说出口的话与那迎面扑来的日光一道,刺痛了她的心与眼睛。

“陆晚江?原来是你。”

都不大记得后来是怎么一起吃的晚餐。

叶贤芝给她和苏闻一一布菜,尽显长辈体贴。晚江坐在苏闻身边食不甘味,她的情绪跌得彻底,也纳闷对面的人怎么能做到如同一切未发生过。苏闻早就发觉不对,猜来猜去也只以为是晚江太紧张。是他不好,母亲联络他的时候,他刚刚结束和晚江的电话,也完全没有料及会这样突然碰上。苏闻在桌下扣住她的手,那样真切和细密的爱护,可她什么也说不出口。

还是被拐弯抹角问到了家世,晚江回答:“我父母都是C大的老师。”

晚江家乡在南方N市,C大是赫赫有名的高等学府。叶贤芝细嚼慢咽,好像挺满意的样子:“原来是书香门第,怪不得晚江你如此优秀。”她顿一顿又补充,“有涵养。”

冷嘲热讽有时也是难挨的凌迟。

苏闻抬手轻抚她的后脑勺,一下一下,也和叶贤芝说起她过往的获奖作品,眉飞色舞,明亮得让人无法拒绝。晚江看向他,这样好的他,她舍不得不要。

饭后分别,晚江没有直接回到宿舍,而是去了杜宝安那里。她一个人赖在宿舍里看电影,眼睛哭肿成核桃,指着显示屏上滚过的片尾字幕,抽抽搭搭地说:“哎哟,太太太难受了,这编剧和导演也忒狠心。你说最后,最后他们怎么就没有在一起呢?”

晚江无法回答。

她躺在杜宝安的床上,席子散发出一股甘草气味。杜宝安皱着眉头听完她和叶贤芝的见面过程,最后问道:“你是不是在担心?”

晚江毫不犹豫地点头,杜宝安抱抱她:“我说,这女人这么阴险,就算今天没兵戎相见,她要真心不待见你,以后也能扯出个芝麻绿豆大的事儿刁难你。”呸,她到底怎么安慰人的,连忙改口,“别担心别担心!苏闻对你那么赤诚,哪会轻易放弃啊!”

“我很不安。”

“唉!明明就是她那种人太讨厌了!别怕,咱们真爱至上,见招拆招!”

晚江很乱,但也顺着杜宝安的话说:“嗯,你说得对。”

“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介绍这部电影!”

“这电影有这么伤感吗?”

“有啊!你看过就知道了!”

“那主人公是为什么没能圆满?”

“唉,说不清那些草率而致命的问题。其实想一想,人生一世,总有些片断当时看着无关紧要,事实上却牵动了整个大局。”

……

高以樊把着方向盘在车流里蹒跚,不过是刚才在某个路口一不留神打错了方向,就遭殃似的拐进了这条堵路。他取了支烟含在唇间,嗅见几缕淡薄的烟草味,却一时寻不见他那只藏银色打火机,只好意兴阑珊地取下来揉掉。

若有所思。

下午的时候,杜宝安正式与他结为盟友。最后她站起来告退,伸懒腰嘀咕:“和那谁重逢害我昨天一宿没睡安稳,最好是我瞎担心……”

高以樊还不打算走,坐在位置上对杜宝安的背影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杜宝安格外潇洒地罢罢手:“幸福的机会人人都有,但许多人不知道他们碰到过它。而我,只是害怕她又一次错过它。”

世上有那样多的事,其中不计其数的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他这样从容不迫地放任旁人看穿自己,可在关键的人身上,怎么就遇上重大延迟呢。但是这一次嘛,他还真乐意奉陪到底。

大热天感冒最是糟心,会议室里,大灵鼻音厚重地做着汇报,想到待会儿还要直奔客户公司,她就想往鼻孔里塞两团纸巾,憋气窒息而死。会议结束时晚江被田恬留下来,见大家差不多走干净了,田恬才开口:“你们组那个饮料的案子怎么样了?”

“还差一点儿,今天就能完成。”

田恬组织着措辞,伸手扶住晚江的后背:“先放下吧,开会前接到电话,对方要求我们这边换组来做。”

“……”离事成只差一步却被腰斩,这还是晚江第一次遇到,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表情,“理由呢?”

田恬把对方的话一五一十说了,最后也是又气恼又无力:“你们几个也别想太多,并不是干得不好,只是有些大爷太难伺候。工作是做不完的,待会儿不是还要去徐氏吗?接下来专心这个任务。”

消息太过于突然,晚江非常郁闷,她甚至都能想象到拍档们懊丧的面孔。但是既然田恬已经做了这样的安排,再计较也无济于事。

一小时后,麦田一行四人坐在徐氏会议厅里,迟迟未见对方主管踪影。

如果那只壁钟准时的话,他至少晚点二十分钟了。大灵小声和晚江私语,齆声齆气的,晚江一肚子沉甸甸的郁结,也就没怎么用心听。

此时门口终于出现骚动,领头的是个尖嘴猴腮的男人,趾高气扬,经过晚江他们身边时带起一小阵风。那浓重的香水味刺激到大灵好不容易畅通的鼻子,她没忍住,安静的会议室瞬间被一个振聋发聩的喷嚏罩住。

晚江看见那男人整个背部都僵了,仿佛一具古埃及的木乃伊。正琢磨着这个段子又够在办公室疯传一些日子的时候,那主管将文件往桌上一丢,阴阳怪气道:“就这样的推广方案,我觉得今天的会议完全没必要进行。”

“这位主管您好,这是按贵公司所提的需求做出的初级方案。我们今天来的目的,也是要进行进一步磋商,希望更多地听取徐氏方面的意见。”大灵为方才的冒失感到难为情,礼貌地同他对话。

“意见?整个方案空洞浅显到我着实不敢恭维,简直是小学生水平。就凭你们这样的诚意,我甚至怀疑这些调查数据的真实性和可靠性。”

晕,迟到二十分钟,到底是谁没诚意了?晚江似乎听见了大灵的内心独白,迅速接过话茬:“我们公司一直都是根据客户诉求进行相关范围的市场调查,可以保证每一项数据都基于真实投放和收集整合,请相信我们的专业。”

那主管屈指叩得桌面咚咚响:“专业不专业,我自然不晓得,要是早知道你们水平如此……”他仿佛不知作何形容,轻蔑一笑,“我们徐氏是肯定不会签合同的,什么样的广告公司找不到,对吧?”

会议室气氛一时降至冰点,那主管突然来了兴致:“陆晚江小姐是哪位?”

“是我。”

他“噢”了一声,走到晚江背后:“听说陆小姐是业界近年来不可多得的新锐人才,一入行就参与了许多重量级的企划项目,可今天拿这样的东西敷衍我们,有失水准啊。”他像清宫剧里无数身残志坚的公公一样喋喋不休,“不过话说回来,浮名并不能说明什么。毕竟行行都有些‘规则’,实力是其次,手段最重要。谁要是能傍上个大客户大金主撑腰,什么单子接不到。”

他的话回荡在安静至极的会议室里,能听清每一个遣词造句。可谓句句含沙射影,在场所有人的眼珠子一时间都黏在了晚江身上。

大灵本就是暴脾气,这下受不了地怒道:“这位先生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同事使劲拽着她,生怕她跳起来打人。周围开始有一浪接一浪的窃窃私语,晚江自是问心无愧,始终面不改色。那主管见她若无其事,心下不甘,绕回位置拾起麦田的方案书唰唰撕裂:“还是那句老话,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儿。”

手一扬,纸屑纷飞。

回程路上大灵在车厢里怒斥:“这是我入行以来见过的最莫名其妙的事了!小人得志!蓄意找碴儿!癞蛤蟆长疙瘩,还以为自己满身长花了呢!一个公司放这样的脑残当主管真的好吗?谁给他的胆子?”

谁知竟被反将一军,四人回到公司直接被叫进了麦祁办公室。半小时后出来,大灵郁闷得两个鼻孔都堵了。晚江心塞至极,大灵说她是躺着也中枪,她却觉得对方似乎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有备而来。

晚上,晚江洗完澡便窝在房间对着电脑干活,茶杯见底,她起身出去倒水。杜宝安还在沙发上打坐,一晚上都在玩手机,不知道在忙什么,她忍不住问:“你在干吗呢?”

“噢,没什么,和别人聊天。”杜宝安把最后一条“小报告”发送出去,手机往身侧一丢,一副终于结束了的架势,见晚江还是一脸恹恹,“你不是还在懊恼白天的事吧?”

吃饭的时候杜宝安就发现她不对劲,一问才知道即将收尾的工作被毙了,还莫名其妙碰上个奇葩。“这可真是闻所未闻,我觉得你还是提防着点儿,这些王八蛋要是犯起贱来,保不齐整什么下三滥。尤其你这行业你这岗位,啥时候跳出来说你抄袭云云都有可能。”

干他们这行,最忌讳的就是剽窃。麦田向来把这种概率扼杀为零,别的不说,核心部门每次出一个创意企划,公司各种严格把关,为的就是不在版权上出任何纰漏。别人想要在这上面做文章,捡不到便宜,所以晚江基本放心。

房间里传来手机铃声,晚江进屋接起来:“喂。”

“睡了?”

“还没有。”

“那下楼来。”

她朝闹钟看去,时针指向十点,分针刚过一刻。

晚江换掉睡裙,噔噔噔下楼来,大约是听见动静,背身站着的高以樊回过头来。先前都是被正装规矩地裹着,难得见他这副休闲打扮,和自己差不多的短袖短裤,整个人越发颀长清俊。

“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路过。”

“……”

多蹩脚的理由,亏他能说得如此气定神闲,还是说有钱人的喜好都很特别,大晚上不在家歇着,横跨一两个区专门路过。高以樊把手上的东西提到她面前,晚江盯着那熟悉的包装,踌躇片刻才接过来。

“女生不开心的时候喜欢吃甜的。”他这样解释。

“谁说的?”她这样疑惑。

“据说的……”他这样解释。

“噢,那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个女生不开心?”她这样疑惑。

高以樊眉头往下一压:“我不是名侦探吗。”

见鬼,没有比这更牛的答案了。

夜很静,Chestnut Cream的滋味一如既往馥郁浓厚,晚江吃完一整个蛋糕,心满意足。高以樊掏出振动的手机,耳边是陈元一的咆哮:“你去哪儿了?我不过洗个澡,出来怎么整个屋子就剩我一个人!”

他不想回答,敷衍着:“有事?”

“哼,不说拉倒!全家桶一份,挂了!”

高以樊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晚江还留在台阶上,面容洁净,双目澄澈。隔了这样远,但他仿佛能闻见她唇边甜腻的奶香。他不喜甜食,此刻却鬼迷心窍地想要尝一尝。他被自己的念头吓到,正色说:“我回去了。”

其实能拥有这样片刻的闲适,还真叫人不舍得,但她似乎也没有理由挽留:“晚安,注意安全。”

她不愿动,就那样坐着看高以樊走远。电光石火之间,她骤然想起下午的事件,于是脱口喊住了他。徐氏主管的那席话,让她隐隐担心某些脏水会溅到高以樊身上,他是个不错的人,她不想牵连他。

高以樊回过身来,其实这场景并不相似,一点儿也不啊。可她怎么就回忆起那天小路上的高以樊,罩在路灯黄晕里,影子被拉得老长。光影错落中眉眼更为深邃,那领结又被他扯开,成熟稳重丢得很远,剩下生人极少谋面的桀骜不羁。

不可思议,她居然记得如此清晰。销匿的时空穿梭而来,与远处的他重叠,那悄然期盼的神态不容忽视,只一秒便让她怯懦。那句“我们以后是不是不要再见面了”,最终成了“谢谢你的蛋糕”。

而她不敢去探究这里头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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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方向的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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