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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示音响,晚江打开屏幕右下角闪烁的头像。

  “不回来晚饭,Over。”

  她随便回了个鄙视的表情过去,关掉窗口继续浏览今天的新闻。说起来,不管是在传统媒体或是新媒体上,好像都很少看见高以樊的身影。最多只接受过财经杂志的专访,一只手数得过来的次数,次次不附本人图像。初任乐森总经理时,高以樊大刀阔斧叫停数个鸡肋项目,眼光独到地牵手其他财团合作投资新型国际度假区。新官上任的火势猛劲,三个月后身价就翻了数倍,强势上榜。某家杂志做完他的采访后,编辑面对通篇只有文字的稿件犯愁。为了增强和美化版面活力,达到图文并茂的阅读效果,万般无奈下,只好采用乐森Logo、乐森大楼全景、乐森广场效果图等一系列无关紧要的图像,为专访内容进行填充排版。

  尽管那期的专题叫作——《揭秘——商业新贵的庐山真面目》。

  晚江还记得当初听杜宝安说到这个段子时,自己非常不仗义地喷了她满脸饼干屑。就这题目对那文本,掐了后六个字也丝毫不影响阅读。

  百无聊赖浏览起娱乐资讯,某导商业大片上映在即、某一线女星被指第三者、谁与谁恋情告急、歌坛天后喜得千金……晚江被某天王世界巡回演唱会将在N市上演的消息夺去眼球。说起来首站还是B市,那段时间她忙得分身乏术,眼睁睁错过亲临偶像演唱会现场的大好良机。N市,那个叫作家乡的地方,现在和偶像名字搁在一起,看着就赏心悦目。

  “晚江,我先撤了,拜拜!”

  “嗯,拜拜!”

  晚江懒腰一展,又到一天下班时。

  电梯徐徐而下,她还没考虑好晚饭怎么解决,就收到一条短信。孤零零一行字:有没有空一起吃顿饭。

  几秒后又进来一条:你和我。

  在电梯到达一层之前,晚江发过去一个“好”。

  苏闻的车十分钟后停在了大楼外,车里飘着她不习惯的浅淡香氛。后视镜上有一串挂饰,是绛红缎子做底、金丝勾出的刺绣。一面是精细巧妙的图纹,一面绣着繁体的“宁”字,垂着柔顺的流苏吊穗。晚江只是觉得挺好看的,倒没有其他多余想法。

  “想吃什么?”

  她想了想,开玩笑似的:“火锅。”

  没想到苏闻真的捎她来到了那家重庆火锅店。

  店名招牌都翻了新,原先较为狭窄的店铺吞并掉左右的铺子,格局更加大气宽敞。晚江还依稀记得老板的模样,高高瘦瘦像条竿儿,精神不大好的样子,还留着鲁迅式的胡须。苏阅出事那一晚,他曾推开包厢门,对她说,客人,我们要打烊了。

  她当时从膝盖间一点点儿抬起头来,满目空洞地看着一桌子碗碟:“苏闻……我还没有等到他……”

  晚江后来没留意,其实当晚店门为她延迟过一小时才关。

  而此刻,她与苏闻一同踏入店内,柜台里老板放下手上的单据:“两位?”

  他问完,竟又说:“我认得你。”

  晚江意外,比出个大拇指:“火眼金睛。”

  他们坐在临窗座位,磨砂质感的窗纹,将外头的街景、行人、车流都变朦胧。苏闻调出手机里的几张照片,递给晚江。她盯着照片上肉嘟嘟的婴儿,耳边传来注解:“你之前说想看的。”

  她恍然大悟:“噢!大猩猩儿子!”

  她反复看了几遍,末了将手机还回去,像是感慨:“挺好的,挺好的。”

  昔日最挫败最失意的,摇身站在了幸福顶端的阵营。而曾经相许终身的人们,却早就在热闹喧哗的分岔口轻易走散。晚江低下头去吃刚捞出的粉条,苏闻问:“待会儿想去哪里?”

  她没有想法:“你呢?”

  他倒是认真想了想:“我还没回学校看过。”

  “行。”

  从洗手间出来,苏闻已经结好账,站在稍远的地方讲电话。老板不紧不慢绕出柜台,给晚江递过去几张餐巾拭手。

  “谢谢。”

  老板精气神依旧不足似的,叫人捉摸不透他的状态。大概是习惯了不苟言笑,这副表情没有足够的温度,但好歹是个难得的笑颜。他语气淡淡道:“你终归等到他了。”

  晚江颔首不语。爱情早已身首异处,他们只是终于将从前没能完成的一餐弥补。还没开口解释,就被老板的一声叹息堵了回去。他转身走,徒留下一句话,似是梦呓。

  苏闻结束通话过来,见晚江干杵着:“怎么了?”而她只是摇头,说“走吧”。

  晚江降下车窗,再瞧一眼这家火锅店,这误会,恐怕是没有机会再解释了。唯一庆幸的是,它似乎给一颗暗无天日的心,留下了一小撮蓝焰。火苗的名字应该叫希冀,而它亦是等待的全部意义。

  他最后的那句话是——我等的人还没有回来。

  他们停车在学校后门附近,一路走过来。原本吃完火锅有些燥气,被夜风一吹人倒是舒爽不少。夜晚校园依旧热闹,三五成群的学生往小吃街去,拉拉扯扯好不快活。想起他们上学那会儿,男生踏一部单车,载着女友在主干道上溜达一圈,便算是圆满了一桩心事。够招摇,也够幸福。现在不同了,比起冷硬又硌人的后座,人们也许更待见四个轮子上副驾驶的位置。

  苏闻遥指着:“以前那里是不是有棵树?”

  天有点儿黑,晚江拿捏不准:“好像是……你这眼力,适合玩儿‘大家来找碴’。”

  他摇头淡淡地笑,学校大约是基于一些考虑移掉了那棵树。他之所以记得,不过是因为那是他第一次碰上她的地方。

  没多久走到体育馆外,从前每逢球队训练比赛,晚江便跑来这里看苏闻,令她那样的运动低能儿愣是成了体育馆的常客。他们站在水泥路边,能听见馆内的跑动,运球,吹哨,那画面仿佛历历在目。

  “当初杜宝安私下带头,为你成立过一个类似于‘流川枫亲卫队’的神秘组织。”

  原来自己还有过这样的号召力,苏闻好奇道:“怎么个神秘法,说来听听。”

  晚江却摆摆手:“都说是神秘组织了,说多了,就不神秘了。”

  白月光下恬静的思源湖,远近一如既往是对对情侣。晚江和苏闻坐在临湖的石阶上,喝着口碑最好的那家台式奶茶。谈着浸淫在社会的这些年,成长、梦想、阅历、观念。是心境悄然改变,还是真的时过境迁,故地重游,二人竟都是一身清醒。就像一场迟到却必要的缅怀,然后亲手解开那段勒了太久的心结。

  月光剔透,轻盈地伏在他肩头,一如从前那样好看,只是多染了一层寂寞。他过早地知晓一切已成枉然,尽管这些年来,丝毫不曾将她忘怀。他不止一次不解于命途的无端,有时甚至苦痛地疑惑,这个被自己爱到彻底的女孩,是为何被这命运说带走就带走。原来被至亲以至爱相胁,会比死还难受。原来不能再爱一个人,会比死还难受。他接受一切,然后依旧存活,只作为苏家人而存活。他甚至没有再向往曾经的日子,因为没有她。

  几年前在美国,他陪岳宁一起看了一部文艺片。散场的时候,她被故事中那段注定无法续写的至情挚爱灼伤。苏闻安抚着她,而自己,也在那份失重般的虚空里,嗅到了生命的凄凉。电影里头有一句台词是,我们的生命被命运所决定——即使是我们错过的那个人。

  一生一世,似乎总要有那样一个人,不得不用来辜负。

  即便他的幸福仍是未知数,但她,务必要有人呵护。

  苏闻送晚江直到楼下,大概是聊了一晚的缘故,现在倒没什么好说。他看一眼时间,浅浅地笑,他今晚似乎总是这样浅浅地笑:“早点儿休息。”

  “被你一说还真的有些困了。”

  苏闻向后走了几步,恰好退进光源不错的地带。他的脸庞没有带上阴影,声音也很平和:“晚江,你一定要幸福,就算不是我也没关系。这样想着,我就安心。”

  那光映亮他的清眉星目,玉面温文:“晚江,再见。”

  她没有挪步,仿佛脚下的位置已是最好的站点。

  “苏闻,再见。”

  再见。

  历经人事与流年的淘洗,为那冬夜时分没能彻底了结的一切,做最郑重的告别。愿此去经年,纵然缘浅如你我,亦将寻得今生另一片良辰美景,然后,珍重再见。

  早上下了点儿莫名其妙的小雨,去吃团购自助餐的打算也顺延到明天。杜宝安窝在沙发上恶补落下的动漫,牛肉粒一颗一颗往嘴里扔。晚江在一边看小说,之前读了差不多小半本,今天再拿起来都有点儿记不清前头的情节。她按按睛明穴,起身去喝水。天倒是放晴好久,晚江从厨房的小窗户远眺出去,缓解视力疲劳。

  还是把几天前和苏闻见面的事情告诉了杜宝安。

  觉是一个瞬间,悟是一个过程,这一觉一悟中,她的心念早已有所不同。

  “感觉离完全释然还差那么……一点点儿。”她当时比着那个“一点点儿”的量,被杜宝安捏住脸以资鼓励,让她再给自己一点儿时间。也好,反正她一时半会儿还闹不清那个叫作“一点点儿”的症结。

  鉴于杜宝安曾给厨房带来过史无前例的重创,晚江便立此地为“杜氏禁区”。今天某人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硬是申请下一回厨房。

  “万一哪天你不在家,我不至于饿死。”

  冠冕堂皇,晚江心说也没见你哪次饿死了。指挥着杜宝安切了两个西红柿,打散鸡蛋,往锅里淋了油,刚完成这一步,门铃大作。疑惑着饭点时间怎么会有人来,晚江拉开门。

  “陪我去个地方。”

  “啊?现在?”

  高以樊拉她下楼,晚江当即大叫。杜宝安闻声赶过来,一时间消化不了这场“富家子秒速强抢民女”的突袭,她忽然瞥到手里举着的锅铲……

  妈呀,这才是重点好吗!现在要她杜宝安独身一人执导“下得了厨房”,光听着就知道是部同归于尽的灾难片啊!

  一小时后,原本穿着居家拖鞋的晚江已摇身换了一套晚宴行头。坐在行驶平稳的车内,米白色斜肩收腰礼服的百褶袭地,晚江偏头看一眼扎着黑缎领结的高以樊,对此行显得满肚子疑惑。

  直到前方的建筑物越来越熟悉,她终于忍不住问:“我们到底要去哪里?”突然出现就拽走自己不说,一路上也不给丝毫解释,就算是要她参与作案,她也有权知道自己负责哪个步骤吧?

  高以樊屈指叩了下车窗:“到了。”

  晚江心里咯噔一下:果然。

  他们拐过一条曲形游廊,来到苏禾庭院的南侧。这里有几座别院,专门用于举办高级私人宴会。还没接近院门就被一个接待模样的人拦下来,礼貌地说这里正在进行私人家宴,未携邀请函者恕不能入。高以樊不以为意,给刘知旬拨去电话,挂断后对阻拦者说了两句。

  那人似有为难,但见这来人派头十足,不像是会忽悠人的样子。就这两秒钟犹豫工夫,高以樊已经携着晚江推门而入。

  虽是家宴,但宾客颇多,低调婉转的乐曲烘托着一厅的觥筹交错。高以樊信手从侍应那里拈过两杯香槟,两个人走到稍稍偏僻的角落。晚江问他是不是来谈生意,而他不过摇头。

  就这么干等了许久,晚江几乎失去耐性。饥肠辘辘的感觉袭来,她才想到自己连晚饭也没吃,说到晚饭……糟糕,杜宝安!她一惊,提起裙摆就想走,被高以樊拉住:“去哪儿?”

  “不是,杜宝安她……”她匆匆一回头,视野越过中央的人群,遥见苏闻和岳宁出现在了最前方。还隐隐约约看到了叶贤芝,依旧不掩富丽华贵之姿。攀谈和乐声都渐渐低下去,高以樊把她弄归位,晚江没法子,甩过去一个小白眼。

  敢情今天是苏岳两家共设家宴,苏闻站在麦克风前有模有样地致辞。岳宁就在他一旁,盈满明媚笑意的双眸里只有他。这样和谐的画面,仿佛就应该配备一句俗套却贴切的注解——男才女貌,天作之合。

  平常的发言似乎就要到头,可苏闻似乎没有要结束的样子。他停顿了好一会儿,眼睛将全场缓缓扫过,最后低头淡淡一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面容上依旧是他最习惯的神态,随后是传扩至整个现场的一句话,听来从容:“皇历上说,今天是个十分吉祥的日子。”

  四周灯光应声暗下,台上二人所在之处成了全场唯一光源。细腻的光束落在岳宁湖蓝色晚装上,酝酿出一番至美的宁静。她对现场突如其来的转变反应不及,苏闻却在下一秒,在小提琴优美的音色中,在和她共沐的柔光里,朝她缓缓单膝跪地。

  嵌在黑丝绒中的那颗星芒,是她甘愿耗尽毕生追寻的一整条银河。

  她几乎无法抑制地落泪,却是最惊心动魄的美。

  隐没在无人发觉的角落,晚江和全场所有人一样,为眼前这幕景象动容。叶贤芝自然不必说,这次的欣慰之容并不掺假,欢喜回敬纷纷道贺的客人。晚江突然明白过来,原来上一次相见,其实是为了真正的道别。挥别过去,他才能安心而全心地去赴人生中最重要的约。

  他说晚江,你一定要幸福,就算不是我也没关系,这样想着,我就安心。

  周围是格外带动情绪的温馨气氛,她放下杯子,随着宾客们一同鼓起掌来。

  远处男女静静相拥,角落里高以樊垂下眼帘。前段时日,苏闻来乐森拜访他,其间聊了挺多。高以樊打听他与岳宁的婚事,苏闻当时也没给出准确答案。而几个小时前,陈元一无意间提到,苏闻不久前私下拜托他向他那珠宝大亨的爹询问钻戒事宜,高以樊便拿捏到了七八分。找人一打听,竟然就在今晚。

  此刻他试探地咳了两声。

  晚江的专注果然被打断,良久,那稍显缥缈的瞳仁渐渐找回神志。她打量他,又打量自己,再打量远处的一对璧人,没费多少脑力,忽然就参透了高以樊这一番行为的目的。

  晚江不禁好笑,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恼怒,总之她的口吻不大友善:“高以樊,你什么意思?”

  她的模样让人微微心惊,高以樊一瞬间忘了说辞。

  胃里火烧火燎,晚江冷笑着看他,三秒之后,连冷笑也维持不下去了。她低头离开,拨开眼前重重宾客,而身后是又一则终身相许的佳话。偌大厅堂内,似乎人人都有各自相携的伴侣,他大动干戈带她来,却好像只为一个伤人的目的。

  这一片别院游廊特别多,迷宫般曲直交替,高以樊兜兜转转良久,才在一方小池边找到那一抹米白色。他踩着一道石板路过去,木丛掩映的后方一架小型水车在作业,流水淙淙,晚江坐在池边草坪上,发觉有人接近便冷漠地扫了一眼。

  “我没有恶意。”

  她“呵”了一声:“是啊,高先生不过是想看我出丑罢了。没见着我痛哭流涕,你很失望吧。”

  她承认,亲眼目睹苏闻向岳宁求婚会有些伤怀。但不是那种绝对的痛彻心扉,更像一种人之常情。她觉得难以接受的并不是这起事件,而是有人,明知她的痛脚还此般算计,企图找她难堪。

  高以樊在她面前蹲下去,二人平视:“你听我说……”

  “你是不是又想通过这个来警告或暗示我注意分寸,以免伤害岳宁?”她苦笑起来,“我看上去这么没脑子吗?高以樊你会不会太小看人了?”

  “我没有偏心岳宁,也不是踩你死穴,并非你想的那样。”

  其实摆脱过去并不困难,但要狠心。有些环节是必要的,比任何语言开导都来得切实有效。可眼下晚江显然听不进去这些,她倦怠极了,这半年来她好像经历了很多事情,仿佛一只困兽,待在错综复杂的情感牢笼里进退不得。

  “不用理我,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他不走,晚江不想和他这样干对着,他的目光让人有压力。于是率然起身,转步前嘲讽着:“我就算了,别用这种眼神看女人,心理素质弱的会以为你爱上她的。”

  胳膊突然被他拉住,耳边是清晰透彻的诘问:“那你怎么就不会认为我爱上你了?”

  晚江一个愣怔,不由得抓紧掌下的裙摆,无言以对。

  “说说看。”

  明明不冷,但在高以樊镇定的追问下,两个人都渐渐紧张到浑身毛细血管收缩。晚江本有一肚子怨火未消,脑筋在没有退路的绝处悄然一转:拜托,她干吗要对他露怯?这样的醒悟来得非常及时,她找到那一撮藐视万物的感觉,背对着他说:“因为你知道我爱别人。”

  高以樊的手指在晚江胳膊上收紧,痛得她不禁皱起眉头。但他根本无意放手,她终于回头,入目便是高以樊一脸愠怒,轮廓线绷得很紧。他克制着一言不发,对峙中,晚江终于有点儿害怕起来。

  “陆晚江,你好好看着我,看我现在到底是有多清醒。所以接下来的事情,不是酒精作用的意外,也不是一时兴起的戏弄……”

  话音犹在,晚江眼前一暗,惊呼未出已被欺身过来的人牢牢封堵。

  双唇相贴的那种热度令她瞬间心悸。

  嘴唇上传来蛮横的辗转,舌尖卷到一股血丝的腥甜,她喘不过气,双手使劲推他。高以樊前所未有的粗暴让人觉得兵败如山倒,百般反抗也无济于事,任凭她怎样躲闪,都逃不开这如影随形的亲吻。

  他失控了。

  情难自禁时曾偷吻过她,却只是在她嘴角浅尝辄止。不过微乎其微的一次轻印,却任由记忆深刻。仿佛长久以来唯独自己一人深陷其中,可他哪有资格不甘,哪有身份埋怨,陆晚江那二十多年没有他的人生里,从头到尾也只跟过一个苏闻。

  内心深处晕开一道道苦涩的波纹,仿佛已经泛上来,整个口腔都是苦意。高以樊蓦地松开钳制,仓皇退开一步,夜幕掩饰不住他剧烈起伏的胸膛,除了咚咚流水,四下只剩他振动耳膜的呼吸声。

  嘴巴火辣辣的,生疼生疼,晚江整个内心世界全然混沌。她噤若寒蝉,只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如此栗栗危惧的模样,让高以樊感到后悔。他来不及说什么,晚江抬手抹了把脸,草草整理完浑身的怛然,转身逃开。

  高以樊怔在原地,一颗心被猛地掏空。夜色昏暗,可他分明看见有岌岌可危的泪珠从她眼眶里簌簌落下来,滚进脚下的草坪。

  他用这样糟糕的方式,尝到了窥视已久的滋味。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Sorry,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杜宝安无精打采地拨通电话,仍旧是那副毫无感情色彩的系统提示。

  她咬牙挂断,重拨,挂断,重拨。没错,距陆晚江同志不知去向已有半月。

  话说那天杜宝安终究是没酿出惨剧,晚江走了以后她就悻悻然关了灶台,蘸着砂糖生吃了一盘子番茄。晚江走得匆忙,没带手机没带钥匙,她秉着人道主义精神等着留门。十点多时家门被砸得咣咣响,一打开,就看见晚江穿着大长裙站在外头,一眼就看出有哭过的痕迹,极为狼狈。杜宝安赶紧把她拉进屋问出什么事了,她也不说话,有些疲惫地摇头,进房间就关上了门。

  “晚江你怎么了啊?出什么事儿了你告诉我,别吓我啊!”

  “我有点儿累,明天再和你说。”

  隔着门,她的声音听起来软绵无力,杜宝安只好作罢。

  结果第二天陆晚江同志就不见了。

  杜宝安眼尖,发现她那只出差用的小行李箱没了踪影。再打到麦田一问,好家伙,昨晚上就跟田恬请到了长假。那死女人还停掉了手机,气得杜宝安差点儿咬碎一口牙。

  后来高以樊找到她这里,杜宝安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高以樊当然也没有说。

  杜宝安打回陆家从旁敲击,一无所获,又怕惹二老猜忌,就匆匆结束了通话。高以樊自然用了很多办法,航空公司、铁路公路交通系统都是例行,连晚江的银行卡也用一些法子查过了。最后一次记录还在B市,取了五千块现金。刘知旬暗示他找老赵,行不行得通暂且不说,反正那人少不了特殊门路。但这念头只在高以樊脑里闪了一遍,就没再动了。一个人存心躲避自己,动用不光明的手段挖她出来,彼此不会开心,自己的行为也太过于小人。

  杜宝安就纳闷,再怎么着,也不该不跟她打声招呼,不给她挂个电话吧。也不知道晚江现在在哪里,B市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下来,温度渐低,北方的秋天总是不经用,一晃眼就过去。

  而那位让人满世界找的女同志,此时正一边看着综艺节目一边择菜,被主持人逗得哈哈大笑。在阳台修剪完盆栽的唐老师进屋来,屈指要敲晚江的脑门儿,被她灵活地闪避过去。唐老师没所谓地笑,眼睛眯成两道缝隙,家里人都说幸好晚江遗传到父亲还算高挺的鼻子,否则那一双眯眯眼可怎么办。

  “姑娘家笑那么大声。”

  晚江吐舌头:“我在自个儿家呢,谁有意见?”

  唐老师茶杯里的碧螺春茶香浓郁,沁人心脾,他摇摇头没再说什么。晚江端着篓子到厨房,陆老师正将做好的糖醋排骨起锅,冒着热腾腾的气,色泽明亮,香味勾人。

  说起来也觉得不可思议,自从她无良地潜逃回N市,竟然又偷到了这样一段学生时代才会有的时光。离家北漂这些年,因为工作关系,除了春节她几乎很少有归乡的机会。不是不惦念,幸而父母异常体谅。

  那晚小姨夫来电,说是到B市见完老同学,叫她改明儿出来一起吃个饭。晚江当时心乱如麻,闭上眼睛就能想到高以樊双唇炽热的温度。她抱头坐在床边,简直不能再有任何思考。思想斗争并不激烈,不过一霎,她就做好了决定,隔天一大早便搭上姨夫的顺风车卷回N市。

  到家已是夜晚,南方这边即便十月份也还滞留着不少余热。她身上穿着件针织衫,爬完楼梯前胸后背都渗出细汗。这个点家里竟会没人,家具陈设都是老样子,就是客厅似乎换了条浅褐色的地毯。晚江浑身黏腻,匆匆洗了个热水澡,一头扎进许久不见的床褥中。终于是回到了家里,她嗅着枕头间熟悉的香味,心中一片安宁,仿佛这些年从未离开过。床头柜上闹钟一格一格地走,她在轻微的嚓嚓声里慢慢睡着。

  迷糊间听见人语,眼皮掀起一条缝隙,是有人扭开房门走进来。因太过于困乏,她一点儿也不愿动弹,哼哼唧唧了句什么,就合上眼又睡了过去。

  而此时,陆老师朝锅里搁鸡精,背着身子问:“回家大半月,与世隔绝得跟原始人似的,还让我和你爸替你撒谎。也没听你提什么时候回去,工作上不碍事吗?”

  “不碍事啊,多陪你们几天不好吗?”

  陆老师若有似无地笑,晚江心里打了个突,果不其然,旋即就听见母亲大人说:“也好,这样你和黄芪也有更多时间处处。”

  她一惊,不小心咬到舌头。

  说到这个就闹心。

  陆老师是C大化学系的老师,系主任姓黄,和她家陆老师素来交好。听说晚江回来N市,说是好些年没见着这闺女,两家人就一块儿吃了顿饭。那黄芪便是黄主任的儿子,晚江老好奇怎么会有人直接起个中药作名字,这简直比陆戎随意了一百倍。饭桌上一见,其实也就一正正常常的男人,医学博士,算不上帅气逼人倒也还顺眼。一张桌两家人,男未婚女未嫁,这饭局的意义自然就浮出水面了。晚江只管本本分分吃菜,不经意间瞥见斜对面的黄芪,他也正好瞧着她,并没有被抓包的尴尬,他大方地朝她微笑。

  隔几日晚江去C大给陆老师送课件,没想到会在办公室遇上黄芪。两人在C大校园里走了一圈,才算真正意义上认识起来。

  这男人其实并不讨厌,只是不来电。她委婉地表达过自己的想法,比如工作分隔两地,交往起来不够方便。陆老师就笑:“也没见着你在B市有何作为。”

  她不置可否,脑中却切过一个人的影像。再思及自己逃回家的缘由,那两颊便止不住泛红。经过大半月的缓和过滤,这羞愧感开始离奇得日复一日多过气恼,此般变迁,让她心静又心慌。

  那场谈话的最后,是唐老师喝着他爱的碧螺春,爱怜地说:“女儿,过去的页码就不要再翻了。”

  远离了一切通信设备,日子就闲得慌。在家打单机游戏,一天几部电影,亲戚家各种串门蹭饭,和黄芪见过几次面,彼此都保持朋友之礼,这点倒让晚江略略安心。

  不急着回B市也还有另一原因,机会难得,怎么着也要看场偶像的演唱会再走。正在读大三的表妹也是天王的铁杆粉丝,晚江向来和这个表妹要好,二话没说掏了千把银子买了最贵的内场票。

  注定是狂欢夜,走出体育场时已临近十一点,人潮四散,兴致依旧未减。晚江和表妹一路挥着荧光棒,嘶哑着嗓子放声高歌,前面几位歌迷转过来与她俩应和,跟见了亲人似的,好不热闹。

  找着陆老师那辆POLO,晚江坐进驾驶座,一口气喝掉了整瓶纯净水。表妹调弄单反,一张张照片翻过去。“哎呀这张手抖拍糊了!”“怎么又是糊的!”“姐!姐!他有在看镜头哎!”“姐,我要死了,你说他这样深情款款好吗?”……

  晚江凑过去看:“哈哈,这我拍的。”

  “回去换成电脑桌面!”

  街景后退,笔直宽阔的道路被路灯照成橘色,如同无限平铺向前的一条缎带。晚江很少开车,所以格外专注。表妹大概是累了,歪在位置上好久没吱声。激烈狂欢后归于寂静,难免让人怅然若失。

  “姐,你那时有没有想起谁?”

  那是一首天王旧时的经典情歌,他身着深蓝色华服,肩领处缀满层层亮片,泛着耀眼夺目的银白光芒。他站在特制的麦克风架前,还是一直以来不曾改变的咬字腔调,通过麦克风传遍体育场每一个角落:“不如用下面这首歌的时间,去疯狂思念一个人。”

  晚江看着前方闪动的车灯,想着那个时候,自己到底有没有想起谁。

  昨日尽情挥洒热血的后果,就是第二天整个喉咙火烧火燎,咽口水都疼,更别提吃饭。中午陆老师炖了条鲫鱼,浓浓的奶白色鱼汤,拌饭吃格外鲜美,晚江稀里哗啦吃完。

  几千公里外的老房子里,杜宝安往床头柜一阵摸索。拿到手机一瞧,她几乎是瞬间就醒了。

  屏幕上赫然显示:陆老师。

  杜宝安一骨碌从床上坐起,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愉悦:“陆老师好!”

  电流细小的沙沙声,半晌,那端却“扑哧”笑了。

  杜宝安霍地睁大双眼,劈头盖脸吼过去:“陆、晚、江!”

  晚江没有防备,当下觉得自己是要聋了:“作死啊……”

  杜宝安只差没从床上跳起来,闷头睡到中午的饥饿感一扫而光,她抓着自己睡塌掉的乱毛:“你声音怎么变成这副样子?”

  “哎呀我昨天晚上去……”某人滔滔不绝的演唱会观后感由此展开,幸好杜宝安没被这转移话题的计谋迷惑,口气里满是兴师问罪的味道:“你最好给出个合理到足够说服我的解释,否则……陆晚江有你这样的人吗?不吱一声就走人,你倒潇洒自在,我忧心忡忡到‘大姨妈’都没来!而且!而且你竟然给我溜回家!陆老师明明说你不在家啊!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啊,联合爸妈一起骗我?”

  “这不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吗。”

  “放屁!”

  “……”

  晚江只听到那头此起彼伏的喘气声,可见这回杜宝安是真气急了。于是她赶紧厚着脸皮说了大堆告饶的话,以便把闺密稳住。

  “别以为哄哄我就算完事了。”杜宝安嘴上这样硬,但纵有万般愤慨,这会儿却无力爆发了,“什么时候回来?”

  “我请了一个大长假,这还没待完呢。”

  “你竟敢说?”杜宝安冷笑一声,“先告诉你,想剥你皮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晚江眼皮一跳,连忙道:“你先别暴露我!”

  “为什么?”

  “回来会和你说,总之不要暴露我!我还想再陪爸妈过几天悠闲安稳的日子。”

  “……”杜宝安嘴角抽搐,“你不会是大佬情妇身份曝光,惨遭原配追杀吧……”

  “嗯哼,如果非得有这样一个理由你才理解的话。”

  杜宝安还想再问,“叮”一声提示她有电话进来,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她切过去接通:“高总。”

  “没有妨碍你吧。”

  “没有没有,正在应付一个顶讨厌的人,亏得你打进来解了我燃眉之急。”

  高以樊轻笑,没有任何怀疑:“上次介绍给你的那家泰国餐厅换了厨子,你可能尝不到我盛赞的猪颈肉了。”

  杜宝安喟然叹曰:“没口福啊没口福。”

  老板像是闲暇之余向自己知会一桩小事,其实八成还是为了自己那浑蛋姐妹。她还真怕他又问起晚江,之前是真不知所以不畏惧,现在要装不知,可就有点儿心虚了。

  一群麻烦精!杜宝安愤愤扔掉手机!

  书房门本是敞开着,家政阿姨轻轻叩了两声:“高先生,从店里取回来的衣物都已经置挂好了。”

  “谢谢,辛苦了。”高以樊从窗边返身,“我这里没有别的事情了,今天周末,早点儿回家陪孩子吧。”

  这位年轻雇主素来待人和气慷慨,家政阿姨又说:“上次小陈先生说十分下饭的酱菜,我前几天得空又做了一小缸,今天带过来两罐,就放在冰箱里。”

  高以樊有些孩子气地笑起来:“这可又便宜我了。”

  家政阿姨抿抿嘴,离开前替他带上了门。

  偌大的屋子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从前并不排斥独处,有些事情一个人待着处理起来还更有效率。最近他却觉得烦闷,单调又安静的个人空间,总会时不时诱导心内的记挂出笼,满脑子再没别的。

  手机振动,他说“喂”。

  “求安慰。”

  那头闹哄哄的,高以樊怔了一下:“什么?”

  绿灯起了好几秒,谢家二小姐才反应过来,一脚踏上斑马线:“怎么办啊高以樊,我快撑不下去了。”

  “你不是自诩无敌女金刚吗。”

  “哎,对那个神经病我哪次不是个输……真是的,不要他了!高以樊,咱俩凑合一下吧!”

  “你要是真能将就,会等到现在?”

  “谁叫你是个不错的人选呢?不过,怪我,摊牌那时候话说太绝,我和我爸说你喜欢男人,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

  无良打趣一下对方,谢家二小姐心情似乎好了一些:“那谁还没下落呢?”

  高以樊不作答,想必是没有,她又叹口气:“你究竟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让人家姑娘这样避你如瘟疫?”

  “不提了。”

  “嘁!按我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她避而不见是一回事,你引蛇出洞嘛,就是另一回事了。”

  高以樊拿过桌上的单反相机,百无聊赖翻着,里头存着他生日时拍的照片。一部分被晚江挑出来传到他电脑上,与公司各部经理分享了。想起那件事,高以樊轻哂。

  谢家二小姐以为他不满自己的建议:“你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你说什么了?”注意力都在相片上,似乎漏听了些内容。那端的女人简直气馁,大喊了一声“再见”。

  高以樊将椅子转了个角度,现下已是深秋,晴空高远。万物融合出一份豪迈粗犷,却又叫人觉得平静自如。他闭上双眼,呼吸清浅,听见心底有声音在问:初冬将至,而你何时才会归来。

  逃再远躲再久,最后还得硬着头皮厚着脸皮滚回去,这就是接地气的人生。晚江近日都待在家中没怎么出门,最远走到小区外头的便利店买老抽。恢复一日三餐,调整生物钟,当作即将赴工前的最后休整。

  唐老师和陆老师早上有课,买了早餐放在厨房。特别大一只保温桶,上层放着两只鸡汁汤包,下头是盛着汤的小馄饨。客厅座机丁零作响,晚江踢踏踢踏过去接起来:“喂。”

  B市乐森大楼市场部,杜宝安躲在厕所间内,压低声音:“你这几天没去逛街?”

  “逛街?没呢,也没什么好逛的,怎么了?”

  “噢,没事儿……总之你还是别上街了。”

  “……”晚江飞快得出个要命的念头,“高以樊来N市了?”

  “哪能啊,我可守口如瓶!”

  “那是怎样……”

  “没怎样没怎样。”杜宝安敷衍着,“我挂了啊,回头被同事发现告我一状可就惨了。你也知道,办公室内斗什么的很伤元气的,拜拜!”

  “喂!”

  不知所云的一通电话,搞得晚江整个上午忧心忡忡。晚江爬上网,溜了一圈儿本地新闻,也没发现N市最近出了什么特大事件,社会治安正常且稳定。

  “街上有什么?街上不都是人和车吗,难道有洪水猛兽?”中饭时晚江随口一问,唐老师不解作答。而这时客厅座机又丁零丁零闹开,陆老师打发她去应,晚江得令。

  “姐啊!姐!我刚才看见你了!”

  原来是表妹,兴奋得像见了明星似的,晚江说:“小丫头你认错人了,你姐我今天没出过门。”

  “不是不是,我刚才经过北边的乐森,看见你的巨幅海报了!超大!超大啊!”

  “啊?海报?”

  “是呀!惊讶死我了,我同学还说你笑得特别治愈,跟新垣结衣似的!”

  “别逗了,你看到的不是我,况且我哪有人家长得好看?”她又没失忆,压根儿不记得自己拍摄过什么海报啊。

  表妹却笃定万分:“谁逗你啊!我确定!你是我姐我还能看走眼吗?好啦真的不丑,你不用藏着掖着不告诉大家的。”

  这熊孩子,晚江几欲吐血,想再辩驳一番,脑子里突然涌现出上午杜宝安的那通电话。

  ……

  “你这几天没去逛街?”

  “没事儿……总之你还是别上街了。”

  ……

  草草两句,不着四六,难道她暗示的就是这个?晚江有些不敢相信,她定了定神,仔细问了表妹那“巨幅海报”的具体位置,表妹挂断前兴冲冲地说:“姐,万一你红了,让我做经纪人吧!”

  红你个头啊!晚江大力扣上话筒,窜回房间换好衣服。陆老师见她一副急着要出门的样子,晚江嘴上衔着皮筋儿,哼哼两声就夺门而去了。

  陆老师皱起眉来:“这孩子,什么鬼德行!”

  晚江运气好,刚出小区门口就遇上一辆的士。因为在北边,还得过江,交通又堵,差不多半小时才到。虽说她抱着眼见为实的心态而来,但仍然一万个不愿意这信念成真来着。师傅按要求停在广场西门,趁着找零钱的空当,晚江探出脑袋观望,只盼望是虚惊一场。

  晴好的天气,连光线都是亮而暖的。建筑外围依附着许多品牌的户外广告,各自占着不同大小的区域,珠宝、名表、香水、时装,摆着杂志拍摄经典姿势的混血名模和炙手可热的新科影帝。换作平时,晚江说不定会正眼瞧瞧这些个俊男靓女,只是此时此刻,一切皆成浮云。

  她几乎是一眼就逮到了自己——表妹嘴里说的“巨幅海报”。

  长方形广告位,霸占着最大面积,显得格外夺人眼球。画面处理得清新简洁,主打蓝白,画中人的刘海稍稍掩住一对柳叶眉,披肩黑发被捋至一侧,露出一片小巧的耳朵。归功于精湛无匹的后期技术,放大到这般地步也未见粗糙,反而是明眸朱唇皓齿,灿若春华。

  隔着这百来米的距离仰望,晚江只觉得眩晕。人的认知是非常奇特的东西,比如她一眼就确定此人正是自己,可又仿佛从不认识这样的自己。

  师傅见喊她无反应,终于不耐烦起来,零钱往晚江手里一塞,嚷嚷着叫她下车。

  她站在自己那幅画下,硬币硌着手心,本来冰冰凉凉的触感,一会儿就被焐热了。也终于想起来,这是高以樊生日那天的自己。那时正当高兴,她知道被他拍进了相机里,觉得无所谓也就没吵着要删掉。

  晚江怔怔看了许久,颈椎都有些吃力。画面左侧原来还有一小列耐人寻味的字眼,是又瘦又长的姚体——动心就是在岁月如流里,最好的一刹那。

  这个世界依然行人错肩,车流滚滚,依然熙攘,依然喧嚣。而她仿佛独立于这样的维度,在万物寂寂里,心如擂鼓。

  傍晚回到家,陆老师和唐老师正在看电视。陆老师瞧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跟着她进了房间。

  “妈,我打算明天回去了。”她说着这话的时候,已经拉出小行李箱。

  陆老师点头赞同:“也好,省得亲戚们打电话来问候你。不就是拍了个广告吗,大惊小怪什么呢?”

  晚江手一抖,衣裳顺势掉回箱子里。

  “什么意思?”

  “一下午家里电话就没歇过,个个儿都说在什么地方看见你了,形容得跟天仙似的。我不信,你小姨就发了彩信给我。”陆老师不以为意,“明天我亲自去瞧瞧。”

  嗷——

  晚江顿时胸闷,特别无力。陆老师以为女儿脸皮薄,劝说着:“既然都登出来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那摄影师拍得挺不错,对了,是护肤品广告吧?哪个牌子的?回头我介绍给我的学生。”

  “……”

  陆老师见她不大想聊,便悻悻然离开。母亲前脚刚走,晚江立马淡定不能了,扒过枕头对着床铺一通捶打!

  算你狠啊高以樊!禽兽!大变态!霸权主义!一口盐汽水喷死你!

  晚江发泄得直喘气,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这男人俨然是日子过着过着就忘了他们之间明明旧账未了,现在又添新仇。她在心里把高以樊又骂了一遍,继续动手往箱子里装衣服。

  浑蛋,咱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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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离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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