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纯初哭向来是抽噎的,从不敢放声大哭。
先是热泪涌上眼眶,多到不能再存放了,才开始流下来。哭了就很难停下来了,然后就会哭得鼻尖泛红,眼眶也变红,嘴唇也变红。
“收礼物也要哭?”关策这样问道,像是看不见邬纯初已经泛红的手。
关策从邬纯初的脸颊上取下一滴泪,塞进他的嘴里,让他尝尝自己眼泪的味道。
“这么大了还哭鼻子,羞不羞?”
说完,又拉开了第三层。
邬纯初见状,哭着连滚带爬地逃开,却被关策一把拉住了脚踝,拖回了怀里。
“别跑,不会再痛了。”
第三层里是一个银镯子,镯子的开合处做成了孔洞样式,洞的顶端被挖空嵌入了一颗手镯同款羊脂玉。
关策把这个镯子打开,缓缓往邬纯初的脚踝推入,冰凉的触感把他蛰得一颤,更往关策怀里缩。
“不痛,对不对?”关策大手往邬纯初脸上一抹,糊了一手的湿。
拉开第四层,是第三层的同款镯子。关策脸上挂着笑,银牙在薄唇启合间浮现,他的头压在邬纯初的颈窝上,边微抬邬纯初的右脚以便于推入镯子,边说:“玉是可以养人的。小初就跟这玉一样,养着我。”
“可惜玉太凉了,要人去温。谁温都可以的,对吗,小初?”
邬纯初就是一块玉,人人都想去温。长辈的叮嘱言犹在耳,“策,不要被Omega羁绊住手脚。你以为他就想跟你出国?他巴不得离了你,从此就海阔天空任他飞了。”
关策一脸阴郁,好像快要失去控制,那双蓝眸的眼底正酝酿着一场风暴,只要再添一阵风,就会彻底席卷两人。
邬纯初扭过身,抽噎着捧住关策的脸,眼泪滴滴答答的,“不对,不对!”
这句话仿佛汲取了他所有的气力一般,他疲乏地靠在关策的胸膛上继续垂泪。
镯子已经戴好了。
灼热的泪滴在关策的腺体上,清新的青草香让他重拾理智。他揽紧了邬纯初,声音萦绕在邬纯初耳际:“开玩笑的。”
两人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坐着。
邬纯初悄悄抬起手,晃了两下手腕上的镯子。细窄的羊脂玉在灯下散发着润泽的光,外围的银丝又显出冷硬。
看起来有一点点帅。邬纯初在心里偷偷地想。
“喜欢吗?”关策摩挲着邬纯初尚且微微泛红的手腕问道。
邬纯初点点头,正欲说些什么,肚子传来“咕噜噜——”的响声。
邬纯初才想起来他还没有吃晚餐。
关先生有事过来,一般不会留下吃饭,他会带上管家一起出去吃,然后管家会去关先生那边留宿次日才会回来。
知道今晚不会有管家的管束,邬纯初下楼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关策让厨房做了意面。
奶油蘑菇培根意面是邬纯初的最爱,可关策觉得很腻,因此邬纯初每吃几口,他就递给他一块牛柳解腻。
“其实牛柳更腻,少爷。”邬纯初本想这么说,但牛柳搭配黑胡椒实在太香了,他说不出来!
邬纯初幸福地眯起眼睛,关策见状,一边把牛柳递给他,一边说:“下次带你去意面国*,那里的意面更好吃。”
邬纯初把满满一口意面塞进嘴里,心想,你都要出国了,带不了我去啦。
但他面上仍点头,笑得乖巧。
邬纯初虽然迟钝了点,但并不是蠢笨,他知道关先生来的理由。无非就是聊关策出国的事情罢了,聊他要去哪个学校,选什么专业,或许会让他边学习边管理公司吧。
但这些都跟他没关系啦。
他那时可能在关家,当一个司机,可他还没考驾照;那就当保镖,可关策不在家他也不用保护谁了,而且他也不会打架。厨师,也不会做饭;园丁,也不会修剪……那就当个搞卫生的男仆吧,可他也没怎么搞过卫生啊。
“我怎么什么都不会啊。”邬纯初突然对自己产生了新的认知。
仔细想想,他在关家十年,无一技之长,被养成一个只会叫关策起床、给他打领结的废物。
所以关策一走,他就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了。
邬纯初不由得感到了一丝难过,他眨巴眨巴眼睛,低下头默默吃面,将一切情绪都埋到心底。
关策看他反应平平,心里又被阴郁重新笼罩。他为什么不顺着自己的话往下,为什么不问,为什么不主动提要跟他出国。
他盯着邬纯初那双白嫩的手,卷起一叉意面,动作与他如出一辙。
他想,没关系,不管怎样,抓也要把他抓走。
……
次日。
关策拽着邬纯初的卷发,说:“忘记给你剪头发了。”
“没关系!”
邬纯初嘴上大气,心里却还是埋怨他的言而无信。
他手握书包肩带,胸膛直挺挺的,“我要回教室了!”
这是不打算送关策上楼了。
然而说完后又畏缩地补充道:“我作业没写完。”
关策:“我记得你写完了。”而且还错了很多。
但为了考虑小朋友的心情,他没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还漏了些在课室的,我要走了,少爷。”难得的赌气最终竟还是变成了汇报情况,邬纯初很是气馁。
关策揉了揉他那头卷发,“要叫阿策。”
远处有顶层的同学过来了,是昨天的那两个人,他们的身边也跟着一个玩伴,是小觉。
小觉被他们一左一右地拥簇在中间,左边的Alpha臭着脸一言不发,右边的Omega言笑晏晏,频频转头跟小觉说话。
小觉的表情说不上好或坏,在邬纯初眼里看来,像是很不耐烦。
赶在他们上来之前,邬纯初先溜进了课室。
……
“喂,你早上看到我,怎么不跟我打招呼,居然还溜得那么快?”
午休时间,邬纯初尚在犹豫要不要找关策,被小觉提着耳朵拦了下来。
“说——”
耳朵并不疼,但在公众场合像小孩一样被教训让邬纯初感到很是窘迫。
他拍打着小觉的手臂让他松开,“当时你身边站了太多人了,我又不认识他们。”
“你能不能大方一点,不要那么社恐!你快成年了,总要学会社交吧!”
“我不用学……在关家不需要社交……”他小声嘀咕道,暗想小觉肯定会骂他“没出息”。
“没出息!眼光放长远一点,别总是关家、关家!”
啊,果然。
恨铁不成钢的小觉像一团不停燃烧的火焰,炙热而明亮,邬纯初这粒微不足道的木屑,待在他身边,却依旧如死灰一般沉寂。
“不跟你说了,我要去找少爷了。”
“找他干嘛?”
“他说给我剪头发,但是忘记了,我去提醒他。”
“手机说不行吗?”
“你忘啦,我手机被收了……”
邬纯初原本是有手机的,但他可以联系的人实在很少。关策一个、管家一个,在小觉转学过来,两人认识以后,又多了一个。
小觉在上周让他下载了一个新发行的游戏,两个人上课刷等级、下课刷副本、晚上刷怪,玩得不亦乐乎。他大概是玩得太入迷了,连做梦都说的是游戏。
某一天的早上,关策问他:“小初,小觉是谁?”
“啊……是班级的同学。”
“以前我怎么没听过?”关策停下手中动作,抬起头来,笑咪咪地问道。
然而那双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邬纯初。
邬纯初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他回以微笑,但嘴角僵硬得可怕,“是这个学期新转来的同学。”
“小初最近跟他走得很近吗?”关策的笑容加深,眼底的冷漠却愈加浮于表面,与十年前推邬纯初下水时一样。
邬纯初已经十分害怕了,冬日里的湖冰凉刺骨,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又要再次席卷他。
求生本能驱使他贴近关策。
他像只小猫一样把脸贴在关策的手臂上,双手如同藤蔓一般缠绕上去。
“没有很近,是因为游戏太好玩了。”
椅子太小,关策又不肯退步,他已经要坐不稳,只能把重心寄托在他的手臂上。
关策终于松动,贴着他的耳际说:“你还太小,要以学业为重。”
“手机没收。好了,别撒娇了,回去吧。”说罢,轻轻把他推回了座位。
从那之后,邬纯初就没有了手机的使用权。
“关家少爷是不是有病啊,玩游戏也要管、剪头发也要管!”
“他很好,我不许你这么说他!”邬纯初知道小觉一向口无遮拦,就算他没有恶意,但也不可以这样贬低关策。
就算关策心理真的有点小病,但他有努力地去看医生。
邬纯初一贯温和又乖顺,他今天反常的辩驳,让小觉惊觉,邬纯初学会反抗的关键因素,居然是那个原本就在压制他的人。
说不上是嫉妒还是愤怒,小觉只觉得心口有一阵火在烧,“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了!被他养久了、欺惯了,还学会认主了!”
此话一出,再无回头路。
邬纯初知道玩伴在别人眼里,跟家养的宠物没有区别。
但他不知道,这种话,居然会从好友的口中说出。
就因为他身为玩伴,就不能对关策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即使这种毫无用处的维护,也会被视作是恭维、讨好?
邬纯初噙满眼泪,纤长的睫毛被沾湿,疲乏地垂下,像雨夜里被打湿翅膀的鸟儿,无力向更高的远方飞去。
今天,他无比深刻地认识到,他与关策之间的关系是多么地不对等。
这种不对等,就像那套镯子一样,是无论他喜欢与否,结局都已定下的。
关策要送他,他就必须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