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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等到午斋打板,海剑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去向师父告别。这一早上,我一直跟在海剑的脚后面,他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似乎害怕他这一走,我将要失去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似的。

师父的方丈室里,海持正伏在窗前的桌上临摹书法,师父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时而握住海持拿笔的手指导他一撇一捺该怎么落笔。

“师父,我来向您告别。”海剑说着就跪了下去给师父磕头。

“阿弥陀佛,免礼!”师父转身扶起海剑,“海剑,师父还有几句话要对你说,你先坐下喝几杯茶。海持,习完这一贴,你也来坐下吧。”

“是,师父!”海持放下笔走过来。

待三人在茶海边坐定后,师父焚品檀香,顿觉整个方丈室在瞬间幽静平和起来,接着师父把所泡茶叶让海剑观赏后,举起水壶道:“这水我是今日早晨去后山古殿取来的山泉,《茶经》说:‘山顶泉轻清,山下泉重浊,石中泉清甘,沙中泉清冽,土中泉浑厚,流动者良,负阴者胜,山削泉寡,山秀泉神,溪水无味。’这水正是古殿旁边的那个泉眼里出的,可谓‘石中泉清甘’,每日只可取一瓢饮,四季常新,不枯不溢。”

师父说着就开始治器,将一边的红泥小火炉起火、掏火、扇炉、洁器、候水、淋杯,大约起火后十几分钟,砂铫中就有声飕飕作响,当它的声音突然降小时,鱼眼水将成了。师父即烫洗茶壶,把茶放入紫砂壶内,一个悬壶高冲,把盛开水的壶提高倒入孟臣之内,茶叶瞬间翻动。师父后用壶盖轻轻刮去表面白色泡沫,盖上壶盖,用开水淋洗茶壶,继而将茶汤烫洗琛瓯,紧接着,玉液回壶,游山玩水,关公巡城,韩信点兵,三龙护鼎,喜闻幽香,鉴赏三色……

师父动作娴熟,不紧不慢,一套工夫下来已悠然地把茶汤倒在海剑和海持面前的茶杯里,道:“你们可初品奇茗。”

海持举起茶杯,观色、闻香后开始品茶,三口饮尽杯中之茶后举杯谢师,师父又给海持斟上一杯,姿势怡然而洒脱。

“海剑,你为何不饮?”师父看向呆坐着的海剑问道。

“师父,您刚才的那一套工夫茶道,我看得入津入迷,没想到师父还是品茶高人哪!”海剑叹道。

“非也非也!泡茶和做人一样,都要用心。此心非彼心啊!《楞严经》里佛教诫阿难:‘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受轮转。’妄想,是众生分别的识心;常住真心,是众生原有的本觉真心。因为迷途众生,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本来具足一颗灵明觉照的真心,一向习惯使用妄想识心,分别色声香味触等六尘境界。顺我者贪,逆我者嗔,爱则取,恶则舍,在充满贪嗔与取舍的生活中,不知不觉造了无边的罪业,招致无穷无尽的生死轮回,枉受无量无边的苦恼。我这里有《楞严经七处征心十番显见》讲义和《楞严经义贯》一份,你一并带走,把心里装的东西倒干净了再看,希对你有所帮助!”师父说着,转身去到书柜边取来这两册书。

“多谢师父!”海剑接过书来,仔细端详着。

“海剑,你为何还不饮茶?”师父再次问道。

“我在想您刚才说的那些话,师父学识广博,弟子自叹此生弗如啊!”海剑低下头去。

“刚才?你一直再提刚才做什么?你可知,刚才已经过去了,我刚才泡的茶、说的话都已经过去了。你为何一直在想过去,而不活在当下?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是故觅心了不可得!当下——就是喝茶。”师父自斟自饮。海剑紧举茶杯送入口内。

“茶已凉了吧?当时不饮,过后莫悔。”师父说着举壶再给海剑和海持各斟一杯,再举壶道:“佛经里有句话说:‘人是带业而来,造业而去’。这话告诉我们,人就像是这个茶壶一样,旧的茶叶还没有处理完,新的茶叶又不断加进来,永远没完没了。我们抱怨也好,挣扎也好,努力也好,摆脱也好,没有用。就像我们现实生活里遇上的某一个人甚至每一个人,要么是你欠他的,要么是他欠你的,旧账未消新账又来了,互不相欠的那就擦肩而过了。我们能做的就是面对、承担,无论谁欠谁,只有面对了,这一切的因果才算了结了。可是我们都知道,面对善因善果容易,美好的东西大家都喜欢得不得了,可是要承担恶缘恶果,恐怕就难了,逃避一时,甚至逃避一世,可是恶果成因,埋下的种子终归是要开花结果的。”

师父放下壶接道:“怎样化解这个因呢?很简单,那就是面对、承担。怎么面对呢?也很简单,把这个因、把根刨出来。我们都看过农民种田,先把地刨一遍,把根翻出来,晒干,有的等晒干后再烧一把火,把根作为肥料重新埋到地里去。这样,以前的根就没有了,再种上新的庄稼。但如果是根深蒂固的,我们很就难刨出来,需要我们刨得更深更彻底。所以刨这个根哪,不是我们一时冲动、一时兴起就可以敷衍了事的,因为敷衍的只是表面,有时候敷衍的只是我们自己,可是敷衍不了根啊!它只要存在着,一旦遇到了合适的气温、水分、土壤、阳光,它又长出来了,所谓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这春风就是缘,缘不是我们自己定的,不由我们自己掌握,正是那句‘狭路之上偏相逢,缘根线上扯不断’。线会断,但是缘却不会,那么果也就会不断循环。”

师父再次举杯喝下,叹了口气:“可是人活着,有哪样事会做得十全十美呢?对哪个人会全心全意呢?对什么东西又会不偏不倚呢?人都会犯错的,都会偏执的,有句俗话说得好:‘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直人’,要把什么都做得正做得直,别说正人君子了,就连圣人也未必啊!我们常常做着错事,自己浑然不觉,有时候却是明知故犯。前者可以用无知者无罪来开脱来骗骗自己安慰自己,那么后者呢?明知故犯是错上加错,但也绝不是十恶不赦。可是我们就常常找出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理由来原谅自己,但就是非不原谅别人。这都是人活得苦的根源。”

“师父教诲得极是,可是我错的太多,没有办法去弥补,只剩下追悔……”海剑的眼睛红了。

“其实不难,我们做错事要怎么办呢?原谅自己是最愚蠢的,只有把错的事情交代清楚了才算是把根刨出来。那向谁交代去呢?有的人认为啊,我做错什么事了,就买一个苹果两个梨去寺庙里烧点香烧点纸,向佛菩萨忏悔一下。当然,能向佛菩萨忏悔固然是功德一件,至少自己知道错了才去忏悔,可那也是自己骗自己的,佛菩萨再慈悲也承担不了你造的因果啊。佛门常说:‘各人吃饭各人饱,各人修行各人了’,谁也代替不了谁。做错的事只有向当事人交代清楚并取得谅解了才算数,当然这个交代是需要勇气的,但是这个勇气比起因果来,实在不算什么。没有谁是笨蛋,笨的是我们自己。因果不会错乱,只怕将来这个因根深蒂固,花果就更繁茂了。我们还担心要是说出来,当事人不原谅我们怎么办?记住,我们不是因为说出来就心安理得,权当没发生过一样,别人原谅与否是要看我们自己的诚意的。”

“可是世间事难就难在,有时候连真诚都是一种伤害……”海剑低下头的瞬间,一滴眼泪落在茶杯里。

“那就只能选择沉默了,这个因也就成定业了,这时候我们就更要忏悔,我们所做的错事是不是对人家造成的伤害太大了呢?”师父举壶,茶壶里已经没有水了,“知道人生无常,就可以原谅一切、宽容一切,包括原谅宽容自己,不再为了无谓的事而伤害别人,也不要伤害自己。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时间、感情、大势、人生都如此,减少对自己的苛求,减少对别人的希望,正视人生的苦难。在沧海横流间宠辱不惊,在爱恨交织中不悲不痛,不要辜负寒潭雁影,也不要留恋已经逝去的一切,回头反省,向前轻走。如今茶已淡,水已干,是你回去的时候了!”

“是,师父!弟子拜别!”海剑起身合掌问讯。

我一直猫在茶海底下,一动不动地在听师父和海剑的对话,听到他真的要走,我一下就窜到海剑的脚边,仰起头来看着他。

“海持,送你师兄去吧!”师父对海持说。

“对了,师父,今天是海持养父的祭日,我答应带他去山下买点东西回来祭祀超度,不知师父可准?”海持侧立一旁问道。

“去吧!去吧!父母生恩如天大,养育之恩大如天,难得海持这份报恩的心意!晚上我已让知客僧安排为海持的养父做一堂往生普佛。”师父说着,眼睛却看向了我。

“谢谢师父!”海持跪下去磕了个响头。

“师父保重!”海剑说着就要退出门外,我急忙追了上去,一个趔趄撞在海剑的小腿肚上。他低下头抚摸着我,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些许的不舍。

“师父,我能把海静带回北京去养一段时间吗?我下次来的时候保证把它好好带回来。”海剑蹲在地上对师父说。

带我走?回北京?为什么?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决定震住了,脑子里一下就懵了。

师父沉思了一下,点点头说:“这只猫或许关系到我圆觉寺的一个三百年来的未解之谜,切望你好好收养,好好把它带回来。”

我?关系到圆觉寺的一个三百年来的未解之谜?师父是这样说的吗?我没听错吧?我刚刚懵了的脑子里只觉得轰地一声闷响。

“这……”海剑一听我事关重大,迟疑了一下。

“不必惶恐,你可带走。也许这就是海静的缘分吧……”

“是,师父!我会好好照顾它把它带回来的!”海剑心里像被压了一块大石,连语气也有些颤抖。

海持在一边皱起眉头,一脸不愿让我走的样子,却又不知怎么对师父说。

我还没回过神来,海剑就抱起我,轻轻退出方丈室。

哦,不!从惊蛰到春分,我从北京来到这里已经整半个月了,可我不愿意这么快就回去!师父,海持!我不想和你们分开……我这样想着,可身子却一动不动地趴在海剑的怀里,没有挣扎,也没有逃脱。因为我知道,我最舍不得的还是他。只是这一走,我今后的生活是不是就和从前不一样了呢?我心里的恐惧油然而生,身体不由得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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