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飞机,他们就赶赴客户公司。
起先,成茵还有点紧张,但这种紧张感很快就消失了,因为果如杨帆所言,她想说什么都可以——除了刚开始的自我介绍以及一位秘书模样的女孩过来询问他们想喝什么外,再没人问过她像样的问题。
她什么心都不用操,因为她根本就是来摆炮的,压根没她什么事,对方的接待经理说话时两眼只顾殷切地盯住杨帆。
休息的间隙,成茵从小兵口中得知,会议室里那位经理是项目负责人,之前跟杨帆有过接触,被他清晰的思路所折服,对他非常信赖,这个项目如果直接给英锐做,他是一点意见都没有的,至于一定要AST介入,完全是公司高层的决策。
会议进行了两个小时,虽然没成茵什么事,她还是挺认真地旁听了,也从客户经理和杨帆等人之间的来回讨论中把困扰客户的问题搞明白了个七八分。
杨帆果然是高人,一边听对方讲述,一边随手就画下一张示意简图,并当场作了分析,给出了一些比较基础的改善性思路,但那接待经理听后没有流露出释然的表情来,成茵忖度八成有什么内幕。
当晚的会客饭局一毕,她的过场就算走完了。第二天,成茵把所有精力都花在B客户的数据收集上,这个才是她此行的重点。
独立做事自然要比当小跟班、小摆设带劲得多,成茵换上自己特意带来的名牌套装,端端正正坐在访谈者面前,一股代表AST的自豪与自信之感油然而生,整个人像充了气的皮球一样,弹性十足。
客户访谈持续到傍晚六点。
之后,成茵在酒店附近找了家比较清静的餐馆,一边吃东西,一边慢慢整理交谈笔记,去粗存精也是个费脑子的过程,她希望能够在后天刘宗伟等人来临江之前交出一份比较满意的作业。
回到酒店将近九点,显然,服务生已经光临过她的房间,白净整洁的被褥上放着一朵紫色的勿忘我,飘窗台的茶托里有色泽鲜亮的几种水果。
吃着酸甜可口的橙子,成茵启开电脑,正式进入数据的后期处理,这是个需要脑子高度集中的活儿,输入数据不能出错,公式不能有误,每个格子都有它的讲究。
确认完数据的准确性后,她点了下公式运行按钮,全部跑完差不多需要五六分钟。
一想到运行结果有可能决定自己的升迁命运,成茵立刻有点小紧张,为了缓解情绪,她赤着脚走到窗台边,看灯火如昼的街上,没有止尽的车流。
房间里这一刻异常静谧,在如此氛围下,成茵突生恍惚,究竟是什么力量把她推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同时又是充满未知诱惑的境地?
那只命运之手?
她哑然失笑,晃了几下脑袋,收回飘渺无边的思绪,回到电脑屏前,运行数据已经出来了。
她睁大眼睛仔细检查图表,按照常规,屏幕上的图形应该呈现出脑满肠肥的鲸鱼样貌才算真正诊断出了客户的“病因”,然而,映入她眼帘的却是条干瘪的无名小鱼,极度营养不良。
成茵没有气馁,换了一组数据重新输入模式,运行,还是失败;再换,再失败……
到十一点,她的耐心已经消磨殆尽,而期待中的那张能够显示营运真相的大鲸鱼图依然没有出现。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成茵苦恼起来,心头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看来想升迁也不是容易的事。
她又泡了杯浓浓的黑咖,这是今晚不知道第几杯咖啡了,脑子因为过度思索而有点疲软,理智告诉她,不能继续逼自己思考下去,否则容易钻在死胡同里出不来,必须出去走一走。
喝着咖啡,成茵想起离酒店不远有家便利超市,那里一定有方便面,她这时候忽然很馋那种味精汤面的滋味,于是换了衣服出去。
酒店大堂的角落里有间酒吧,门半敞半开,里面传出柔淡的音乐,间或夹杂着客人的低语浅笑。
经过酒吧门口时,有一阵比较放肆的笑声撞入成茵的耳朵,紧接着,那笑声又被刻意压低,改成吃吃的偷笑。
她纯粹是出于好奇,朝里面瞥了一眼,正巧捕捉到笑声的主人,一个穿着吊带衫和短裙的妖艳女子,肩上搭了条五彩斑斓的方巾,随时都有滑落下来的可能,白皙半裸的肩头在酒吧幽暗的灯光下极具蛊惑力。
那女子正高举鸡尾酒杯,嘬着嘴巴,聆听坐在对面的男子说话,翘起的兰花指慵懒而柔媚,让人有点心痒难熬。
估计是做特别生意的。
成茵鉴定完毕,正要迈步离开,目光忽然被与那女子作伴的男士的背影震住。
板寸头,白净的脖颈,白衬衫,袖口处的纽扣从不曾松开过,还有——他坐着时喜欢挺直的腰板,握杯的那双指头欣长的手,以及手腕上一只金光闪闪的表。
成茵被这个熟悉的背影惊得心头怦怦直跳,逃也似的出了酒店。
会是杨帆吗?
虽然仅看到一眼,而且还是背影,但以她对他特殊的第六感,让她无法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天呐!
难道杨帆也是个善于寻花问柳的男人?!
成茵被自己的猜测震得头皮发麻,赶忙扭转思路,不可能不可能,他不会是那么恶心的男人!
可是,谢湄曾经跟她分析过,男人有很多副面孔,对付不同的人,他们会自觉地戴上相应的面具,对待娼妓和对待淑女同样应付自如。
成茵觉得自己的脑子快要炸裂了,她拒绝再深入想像下去。
走出酒店,微风拂面的夜色总算舒缓了成茵的神经,她对自己刚才如临大敌的反应发出嗤笑。
就算杨帆真是那样的人,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他已经不再是她心里那尊神了,自己也无权干涉别人的私生活。
甩甩头发耸耸肩,成茵把自己从旧有的思维习惯中拖了出来。没什么大不了,天也没塌,如水的夜色和从前一样怡人。
印象中的那家便利店很快找到。
成茵站在一排方便面前,目光如选妃似的逐一掠过,刚才还很渴望吃到劲道的面条和滋味鲜美的浓汤,这会儿就摆在她面前,反而一点胃口也没有了。种类太多,选择的困惑打击了她良好的食欲。
她返身来到冰柜前,打算改挑几杯酸奶来喝。
冰柜的玻璃门上蓦地映出一个人影,成茵擦擦眼睛,仔细看了两眼。
靠!这人今天整个儿是阴魂不散。
她转过身去,果然看见杨帆在杂志栏前徘徊,他没看见成茵,随手抽了一本期刊,翻看了几页后便步履匆匆往结账台前走。
成茵像贼一样鬼鬼祟祟挪到饼干架子后面,透过缝隙远远观察他。
杨帆黑色的外套里面裹着的是那件一尘不变的白衬衫,露出洁白的衣领,后脖子上白净得像刷了一层墙粉。
“十二块。”收银员扫完条形码,对杨帆报。
杨帆余光朝边上一瞥,成茵的目光也立刻跟过去,收银台右边放着一排排方型盒子,五颜六色,离得远,成茵看不清楚是什么。
“再来两盒这个。”杨帆顺手抽了两盒,递给收银员。
“好的。”
稀里哗啦一通收钱找钱的声音,很快,杨帆拎着购物袋走出了便利店。
成茵无心细挑,随便拣了两盒酸奶就疾步走去收银台,一面等候结账,一面也低头往右首的那排花花绿绿的产品看去。
这一眼瞧得她五雷轰顶,面红耳赤——杨帆买的居然是安全套。
原来她刚才所有的猜测都是真的……
成茵的目光瞬间变得邪恶起来。
“那个……”她对收银员张了张嘴,很想再确认一下。
“什么?”中年阿姨不解地望着她。
“……没什么。”她终究问不出口,怏怏地付完钱离开了。
成茵歪歪扭扭地往酒店方向走,心里好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说:“他怎么会这样!他怎么是这样的人!”
另一个赶紧跳起来,“关你什么事!他是什么样的人用得着你操心么!”
一路厮杀到酒店的电梯间。在手指往楼层钮上按的时候,前一个小人忽然占了上风,她鬼使神差按下了“9”。
“我必须去看看。”她正色对自己说,“如果他的确是这样猥琐肮脏的男人,那就意味着,从今天开始,我就能俯视,不,蔑视他!”
成茵全身都陷入备战状态,长这么大,跟踪追击的事她是第一次做,而且还是去堵截人家的“好事”,而且还是她孤身一人作战。
电梯门在九层缓缓启开,成茵站在门的这端再一次摇摆不定起来。
这样做合适吗?会不会有偷窥别人隐私之嫌?
任何事物都有时效性,电梯也不例外,不可能无限期地等她纠结下去,它给成茵作决定的时间不过短短几秒,当它带点不耐地准备阖上时,成茵凭着一股突发的冲动猛然间夺门逃了出去。
这个念头一旦起来,就再难按捺得下去。管它东西南北道理一堆,先做了再说!
楼层里静悄悄的,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成茵读过的各类惊悚小说里的情节都应景地蹦出来凑热闹,强烈的刺激感掩盖了罪恶感,她挪动脚步向906的门口移去。
站在房门前,她左右观望,确定四下无人,遂俯身,偷偷将右耳贴在门上,听了片刻,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
她有点不甘心地直起腰来。
“抓奸”最直接的办法当然是敲门进去,随便找个理由就成,甚至不用进去,只要仔细观察杨帆的面色、着装就能判断出来。
她的手已经扬起,却在心思陡转间顿住。
她这是在干什么?从前说过的那些话,发过的那些誓难道真的只是作秀而已?
手颓然垂下,她深吸了口气,转过身——她怎能被心魔操控!
无论如何,这种窃听偷窥的行为都不是正大光明的,不该出现在一个积极进取的好女孩身上。
理智最终占领了意识的主山头,成茵叹了口气,决定放弃。
也许是脚下的植绒地毯有点黏脚,也许是她本就心虚,转身之际,鞋跟被地毯绊住,慌乱间,身子失去平衡,鲁莽地撞在906的门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成茵惶恐地扳直身子,像兔子一样往走廊一端逃窜过去!
但兔子的速度似乎只是出自她本人的想像,因为很快,身后就传来杨帆难掩惊诧的唤声,“成茵?”
成茵像被施了定身术似的僵持在原地,过了片刻,才带着一脸难以启齿的尴尬转过身来,“我,那个……”
杨帆已经快步走到她跟前,“你找我?”
四目相对,她想一定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否则杨帆双眸中怎么会流露出类似期待的神情来?
她控制住龇牙咧嘴的**,便秘似的点了点头,“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杨帆眼里的迷惑迅速消遁,展颜笑道:“可以,进去说吧。”
成茵只得迈着沉重的步伐尾随他走向房间。
“都到门口了,怎么敲了门忽然又跑了?”杨帆没回头,但语气里蕴含笑意。
“……”
杨帆在门口站定,似乎还在等她回答。
成茵只得讪讪地解释,“我后来想……还是靠自己琢磨比较好。”
杨帆笑笑,对她的借口不予评论,往边上一让,成茵只得磨磨蹭蹭地走了进去。
进了门,成茵的眼睛可没闲着,骨溜溜把四周瞧了个遍。
杨帆的房间里干净整洁,连被子上那朵的“勿忘我”都没动过分毫,写字台上摆满了各式文具和纸张,笔记本电脑启开着,一张演示文稿占了全屏,显然处于工作状态。
没有女人、没有狼藉,连哪怕一丝可疑的痕迹都找不见,杨帆平静如昔的眼神让成茵觉得自己刚才越想越严重的猜测忽然成了个笑话。
难道真的是她看错了?
可他为什么买安全套呢?
“说吧,被什么麻烦困住了?”杨帆一面问,一面顺手拧开两瓶净水倒入电热水壶,插上插座。
“唔,我……我在做一份报告,但数据结果不理想。”成茵顺口把难题抛了出来,如果杨帆真能帮她解决了,也不枉她白白受这场惊吓与煎熬。
“是关于B公司的分析报告?”
成茵吃惊,“你怎么知道?”
杨帆笑得很轻松,“什么都知道一点,比较不容易落伍——你用的斜表?”
“对。”说着,她瞟了眼杨帆的电脑屏,那应该是张甘特图。
“还记得输入的数据吗?”
成茵点头。
杨帆俯身将他自己的图表缩小,并开了张空白表格,“报出来听听。”
“我自己来。”
杨帆往后稍退,一手把椅子拉开,成茵就势坐了进去,低头的当儿,她的视线飞快扫过杨帆戴着表的手腕。
他的表是铂金色的,而成茵在酒吧灯光下看见的分明是一抹金光闪闪的黄色。
这么说,果真不是他?
杨帆见她呆着不动,以为她在回忆,就提醒道:“不用完全一样,数据越随机越容易接近真实。”
成茵收回纷乱的思绪,集中注意力,在脑子里迅速模拟了一组与实际数据相仿的数字敲进去,鼠标按部就班拖曳了几下后,一条和她电脑上一样的干瘪小鱼出现在屏幕上,她的苦恼也同时被激活了。
“所有数据都是客户提供给我的近两年来的真实营运数据,而且他们的麻烦也很显眼,但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我的表格无法反映他们遭遇的困境。”
她把自己的困惑向杨帆和盘托出,对着图表一筹莫展,“这张表在客户面前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杨帆没说话,一手扶着椅背,另一只手捏住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着屏上的数据。
没多久,他倾身向前,用鼠标在数据表格上进行了一番涂抹和删减。成茵错愕地发现那条小鱼像吃了增肥药似的迅速鼓了起来。
“你只用了上一年的数据?”她疑惑地看他,“这样算不算作假?”
“所有数据都是真的,只是把时间区域稍微作了下调整。其实B公司的问题我也留意过,他们的麻烦是从去年年中开始的,所以没必要拖之前那么多数据进来,那样做,只会混淆视线。”
“可是他们很看重前两年的业绩,坚持认为就是从两年前开始走下坡路的。”
“那要看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了。”
成茵不解地望着他。
“看他们是否真的想把业务做好,还是纯粹只想搞掉一批人,有些企业请咨询公司只是打个幌子而已,目的在于清理门户。”
成茵嘴巴张成O状,原来哪一行都不是那么干脆纯净。
杨帆见她久久无语,笑了下宽慰道:“不用想那么多,你只要履行自己的职责就可以了。”
成茵的职责在他三下五除二的点拨下,基本算是完成了。
她思索了几小时的难题在杨帆这儿只花了两三分钟就解决了,这样的差距让她有点心理失衡,看来她进AST时订的那个目标过于乐观了。
就在成茵微感沮丧的当儿,杨帆对着那张图表又沉默起来,不多会儿,他重新俯下腰,握着鼠标又是一通拖拉,成茵的双眼立刻又被吸引到屏幕上。
“如果你们是想给客户提供创造性的建议,就不能把法宝都押在既成事实上。基于过去数据进行的分析往往趋于保守,不可能有创新突破。”
“你是觉得这几项指标有点可做?”成茵盯着鼠标停留处那几个不起眼的数字,竭力猜测他的意图。
“对,想想这是为什么?”杨帆俨然成了她的指导老师。
成茵认真思索起来,目光在数据间来回穿梭,“唔……它们和客户的几次明显增长似乎都有关联,但这种关联看起来不太明显……不过,它们的作用应该都是正面的……”
她的思路忽然打开,“20、80原则!难道你认为就是这20%的措施保住了客户80%的利润?”
杨帆笑起来,目光中含了一丝嘉许,“确切地说,正是B公司引入了这几项指标才使他们的损失不至于太惨重。”
“但你是怎么找到这几个关键点的?”
此刻成茵已经无暇唏嘘她和杨帆之间的差距了,她急于从他那儿取到点真经,然而他的回答很快就打破了她的幻想。
“部分凭经验,部分凭感觉。”
这就是说,不是每种技能都可以靠传授获得的,且恰恰相反,似乎大多数技能都要靠自身的长期摸索领悟后才能成为运用自如的工具。
如此一盘算,她岂不是赤脚都追不上他了?
成茵轻叹了口气,暂且搁下心头不平,无论如何,杨帆今晚帮了自己的大忙。
“谢谢你的指点,我……”她转头的时候才察觉两人之间相距如此之近,他一手搭在椅背上,另一只手则撑着桌子,半弓起腰,对她形成了一个空间狭小的包围圈。
成茵的神经有些紧绷。
“我的报表……终于可以……见得了人了。”她慢慢把话说完,身子稍稍向圈外倾斜,鼻息间飘过淡淡的咖啡香,这味道应该来自杨帆,她的嗅觉此刻异常灵敏。
杨帆察觉了成茵的异样,如梦初醒似的直起腰来,略感不自在地把双手插进裤兜。
房间里忽然掺进了一丝微妙的尴尬。
电热水壶里的水早已开了,杨帆取出自备的速溶咖啡,正要调制,成茵见他给自己也预留了一杯,赶忙制止,“不用给我泡啦,今晚上我已经喝了无数杯,再喝恐怕要失眠了。”
杨帆便自制了一杯,又把桌子上的一盒没来得及拆封的糖盒子递给成茵,“吃糖吗?”
又是咖啡糖。
成茵笑道:“你好像很爱咖啡味儿。”
“嗯,确实,每天不喝几杯,感觉生活都不完整,习惯了。”他低头轻嗅速溶咖啡的味道,有点聊胜于无的意思。
“喝多了不觉得涩口吗?”
“有点,所以也经常吃咖啡糖。”
成茵早已拆了包装,捻了颗糖塞进嘴里,又把盒子递回给杨帆。
“这盒你留着吧。”他看看她,“我还有——刚去超市买的。”
成茵咯噔一下顿住。
敢情他去买的不是安全套,而是咖啡糖。
她拼命回忆,那两排花花绿绿的安全套下面放的是不是糖果来着,也许是,但她当时根本没注意。杨帆伸手拿的位置也许偏了点儿,自己又带着浓重的疑心去分析,失了准头也是完全可能的。
“今天在飞机上,”耳边忽然听到杨帆断断续续的解释,“只剩最后一盒糖了,咳,所以……”
“呃?”成茵赶忙收回散射出去的思维,“哦,没关系啦!其实我也不太敢多吃糖,怕胖!不像你,怎么吃体形都不走样,呵呵!”
杨帆的表情再次被冻住,隔了一会儿才慢声说了句,“要操心的事太多,想胖也难。”
成茵浑没在意他的哭笑不得,忽然想起来自己在超市买的那两盒酸奶还没吃,赶忙跑过去,扯起被她一进门就随手搁在电视机旁的塑料袋,将两盒酸奶找了出来。
“给,一人一盒!吃这个对身体有好处。多喝咖啡伤胃,你以后还是少喝点吧。”
杨帆迟疑了下,放掉手上那杯不甚满意的咖啡,接过酸奶,学成茵的样子,撕开铝膜,用小勺挖着一口一口往嘴里送,酸酸甜甜的,滋味果然不错。
成茵踱到飘窗前,子夜的城市依然霓虹闪烁,毫无疲乏感。
“我那个房间也有一面大飘窗,不过望出去的景色没你这边好。”成茵兴致勃勃地点评,目光扫过那张摆着勿忘我的床,“哦,还有你的床也比我的大很多。”
杨帆靠在她对面的窗框上,喝着酸奶看她眼睛忙碌地在房间里转,像小孩子一样找不同,嘴角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
成茵的视线忽然滑到他脸上,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对了,杨帆哥,你今天晚上除了去超市,还去过别的什么地方吗?”
她还需要做最后一次鉴定——听取“嫌疑犯”本人的供词。
杨帆被她一声自然而然的“哥”叫得有点心神恍惚,愣了一下方道:“没有。晚上和客户吃过饭就回来了,一直在想项目的事。”
不论之前成茵用多少撇清的话来开导自己,此刻听杨帆老实承认他并未去过酒吧时,她还是感到心里像有鲜花般盛开似的美好舒畅。
的确是自己误会他了,杨帆还是以前的杨帆。
原来,就算他不喜欢自己,她也不愿意看到曾经的偶像被玷污。
见杨帆露出疑惑不解的眼神,成茵赶忙掩饰着问:“A公司那边的进展怎么样,应该挺顺利吧?”
“大体上,能做的都做了,不过有点推不动的感觉。”
成茵泛泛地安慰,“不是才开始吗?你也别太性急。”
杨帆摇头,“很多问题必须尽可能快地抓准根源,如果一开始就把握不住,越往后会越艰难。这次的项目也一样,从表面看,什么问题都没有,流程完整,制度合理,但业绩就是不理想,而且,公司内部好像有一股不合作势力在悄悄流动,可惜我抓不到它的实质。”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丝笑意,“不过,你那些八卦资料给了我灵感。
成茵眼睛一亮,“真的?”
杨帆点头,“我刚才去超市买了本上个月的商务周刊,上面有A公司一篇专访,里面爆了不少内幕,我想,应该可以挖出些真相来。”
他笑吟吟地盯着成茵,“其实,你很聪明。”他硬生生把下面半句掐死在舌尖上——“就是有时候比较无厘头。”
“这算夸我吗?”
“算吧。”杨帆一本正经道。
紧接着,两人都大笑起来。
笑声中,成茵忍不住感叹,“做项目真不容易。”她对自己将来能否有杨帆这样的耐心和细心感到忧虑。
“不必把事情想得太难,”杨帆笑笑,“你得记住,任何问题都会有解决的办法,就像一把钥匙配一把锁。”
“如果找不准怎么办?”
“那就试试给自己准备一把万能钥匙。”杨帆也会开玩笑。
成茵乘机纠缠,“你肯定有法宝,教教我好不好?”
夜色已深。不知不觉中,成茵已经在杨帆的房间里逗留了一个小时。
世事往往难料,她步出电梯的那一刻,除了满心的紧张,绝不会想到数分钟后,自己可以和杨帆聊得如此畅意开心。
成茵觉得,不论是和姚远或是唐晔相比,杨帆更像一个兄长,他既不像姚远那样世故,也不似唐晔的小孩心性。他虽然也是有什么说什么,但无可挑剔地稳重、亲切、厚道,且从不毒舌。
成茵坦然意识到自己儿时的梦已渐行渐远,她正在试图把杨帆当成一个纯粹的兄长来看待。
然而,朦胧的夜色下,她望向朗眉星目的杨帆,心似一叶扁舟,运行在波光艳潋的湖面上,随着微风轻轻摇晃。
她已能抵御得了少年时的杨帆,但眼前这个全新的、神色温柔如水,眼眸深沉似海的成年杨帆,她能抵御得住吗?
周六上午,成茵舒舒服服睡了个懒觉,到九点半才赶去吃早餐,回来后便开始整理回程行李。
刘宗伟等人坐上午的飞机来临江,中午抵达酒店,成茵回去的航班在傍晚,有足够的时间和他们一起吃顿饭,顺便参加一下午后的讨论会。
尽管吃饭时她已经把所做的活儿大体向众位汇报了一番,但当下午的会议上,那张条理明晰的图表显现在大家眼前时,所有人都发出“哇”的一声赞叹,成茵把这声赞叹理解为他们原先对自己的期望值放得过低了。
昨晚从杨帆房间回来以后,成茵立刻对表格作了调整,如愿抓出了众望所归的大鲸鱼。不仅如此,她还根据杨帆的指点,对这张图作了一番延伸,把那几个至关重要的点也罗列了出来,几乎每个点都能当成一个独立的项目来操作——如果B公司愿意继续聘用AST作深入咨询的话。
因为这番延伸,大家对她更加刮目相看。
刘宗伟朝她竖起了大拇指,“芬妮,有潜力!”
成茵矜持地回以一笑。
美资企业的文化不崇尚藏着掖着的含蓄,所以,一定要竭尽所能在各种场合展现自己的能力,尤其是当你还是小兵的时候,因为机会往往蕴含其中。这是成茵在AST工作了数月后得出的最实用的法则。当然,她可没傻到把杨帆的指点和盘托出。
至此,她这趟出差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
离开酒店时,刘宗伟特意送她至楼下。
“芬妮,你这次做得确实很棒!我给高登的报告里会着重提上一笔,另外,虽然我觉得你能力没问题,不过你想要什么,还得自己和高登去沟通,不能光知道埋头苦干,懂不?”
成茵对这位带自己入门的师兄越发感激涕零。
不久,在刘宗伟的鼎力推荐下,高翔果然找成茵谈过一次,抛给她几个尖锐的问题,成茵早有准备,答得有条有理。
高翔不置可否,沉吟片刻后说:“芬妮,你才来AST不久,晋升没办法太快,这样吧,我先交一些比较简单的case给你做,慢慢锻炼起来再说,你看如何?”
这对成茵来说已经是相当不错的结果了。
满心欢喜地走出高翔办公室,第一个钻入成茵脑海里的念头是,“我是不是该向杨帆表达一下谢意?”
按理,表谢意这种事用请客最合适,不过成茵自从吃过亏之后,每逢遇到跟杨帆有关的事,心思都要多转几个弯。
如果她请他吃饭,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是故意找借口接近他?
成茵哆嗦了一下,这个“罪名”她可一点都不想沾。
但不管怎么样,谢意还是要表达的。
那天晚上,成茵没再加班,去市区的精品商场给杨帆挑了支万宝龙水笔——她记得他写笔记的时候,用的是一只普通的原子笔。
她选的这支笔,笔身黑色,盖子处镶了一圈银白的金属,大方简洁又比较低调,很衬杨帆的气质。
本来打算等哪天杨帆来公司时,装作很随意的样子送给他的,不料等了一个多礼拜,杨帆的影子也不见,倒把舒妍给盼来了。
成茵没辙,她也不想再等了,道谢这种事自然是越早越好,拖得太晚反有刻意之嫌,于是托舒妍帮忙转交。
“你直接给他,就说是我谢他的就行了,他懂的。”
舒妍对帮他们做这种没头没脑的传递工作似乎习以为常了,什么也没问,笑呵呵地答应下来。
当天晚上,杨帆给成茵打电话,“你要谢我什么?”
他口气含笑,心情应该不错。
“你在临江时帮我分析数据的事呗!我那份报告被高登表扬了,而且他还给了我一些独立做事的机会,没有你帮我,哪来这么好的结果。”
杨帆笑道:“想诚心道谢得请对方吃饭,光送个礼物显得冷冰冰的。”
成茵讶然,“哈!原来你要求这么高的——我没说不请,是怕你没时间。”
“吃饭的时间总是有的。”
“那行啊!”成茵听他不像开玩笑,便也爽快道,“你定个时间吧,我中午、晚上都可以。”
杨帆当真想了想,说:“明天晚上我没应酬,就定明晚如何?”
“没问题!对了,要不要叫上三哥一起?”
杨帆略顿一下,“可以啊!反正你买单。”
“那就这么说定啦!你喜欢吃什么?”
“吃的方面我没什么特别讲究,既然你请客,就你拿主意吧。”
“川菜怎么样?”
成茵几天前跟着刘宗伟赴一个饭局,里面上了两道四川名菜,她吃过后念念不忘。
“你能吃辣?”
“当然能!川菜可好吃了!”一谈到吃,成茵立刻兴奋起来,“你等等,我上网查查,哪家饭馆的川菜比较正宗!”
第二天晚上,出现在川菜馆门口的只有成茵和杨帆两人,唐晔临时有事,来不了了。
这家饭馆的装修无甚特色,但食客众多,不预订甭想吃着,一走进去,迎面扑来的辣子味儿让成茵当场打了个喷嚏。
“你确定你能吃辣?”杨帆颇有些怀疑地盯着她。
“能!”成茵拿纸巾擦了擦鼻子,若无其事地答。
点菜的事由杨帆负责,点的都是这里的招牌菜,辣子鸡、剁椒鱼头、酸菜鱼……
每次征询成茵的意见,她都是一副口水马上就要下来的样子,不停地点头。
及至一道道菜呈上来,她的淡定立刻露了馅,吃两口菜就拿手掌拼命给嘴巴扇风,喘气疾如一条小哈巴狗。
杨帆无奈,给她要来一杯凉茶,成茵眼泪汪汪地把舌头浸泡在冷水中,半天不肯出来。
“不能吃辣你还跑这儿来?”杨帆不知道是该骂她好还是笑话她好。
“川菜——好吃——嘛!”成茵含着眼泪,大着舌头回答。
这样活受罪,显然不可能吃饱,杨帆只得又把服务员招来。
在一家纯正的川菜馆里点不放辣椒的菜品,听着很像是来踢馆子的,经过再三交涉,餐厅方面答应做一道肉松炖蛋,外加一盘不加辣椒的清炒小青菜。
接下来,成茵只能怀着无限的羡慕妒嫉恨看杨帆慢悠悠把美味菜肴塞进自己口中。
“高登开始让你独立做项目了?”杨帆扯了个话题分散她的注意力。
“嗯。”成茵总算把目光从菜盘子上调转到杨帆脸上,“你和高登是不是挺熟的?”
杨帆也不瞒她,“我们在芝加哥时做过一年同事。他做事挺有见地的,可惜美国人有时候不太能理解他的想法,他做得一直不算愉快,后来听到AST中国大量招募的消息,就带着太太小孩回国了。”
原来如此。成茵暗忖,怪道高登对他事事放心,果然是有渊源的。
新点的两道菜迟迟不来,成茵腹中空虚,而口中灼烧的感觉似乎也已平复,她心痒难熬,忍不住想夹一块鲜嫩的鱼肉来尝尝。
筷子刚伸出去,就被半空中杀过来的另一双筷子轻轻敲了下手背。
“好了伤疤忘了疼?”杨帆眼含薄责望着她。
成茵只得讪讪地缩回手。
杨帆瞧她那一脸孩子气的馋相,忍不住笑起来,“我忽然想起第一次看见你时的情景。”
成茵心头一跳,很快也自如地笑,“大哥大嫂结婚那次吧?”
“对,你和小伟都躲在树上。”
“不是躲啦!我们是去找鸟窝的。后来你在树下叫小伟,他立刻就下去了,我当时就想,哇!什么人这么有本事,能把个小屁孩管得服服帖帖的?”
“你当时也是个小屁孩!”杨帆嗤笑。
成茵想起那时就眉飞色舞,因为每个细节都像刻录在脑子里一样清楚,“然后我就扒开树枝往下这么一瞧——”
“然后我就看到了一双贼溜溜的大眼睛!”杨帆很顺溜地把下半茬话给截了过去,“你猜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什么?”成茵警惕地盯住他,预感不会是什么好话。
“树上怎么会藏了一只小泥猴?”杨帆言毕再也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
“喂!”成茵拿筷子狠狠敲了下骨碟,气愤地大嚷,“太过份啦!枉三哥还老夸你忠厚老实,原来你嘴也这么损!”
杨帆这一笑仿佛无法自控似的,再难收得住,嘴上不停地说着“sorry”,但想想还是要笑。
“真的很像啊!你可以自我想像一下。”
成茵先还气鼓鼓地瞪着他,后来也撑不住笑起来,她当然知道自己长着一双怎样活络又好奇的眼眸,说实在的——还真蛮像的,虽然她死也不会承认。
杨帆笑够了,才及时往回找补,“其实我真不是损你,这说明你的眼睛很有神采,你说是不是?”
两人的双眸忽然凝在了一处,杨帆的本意是想在她的眼睛里找出更多具有说服力的细节,不知怎么的,彼此的眼神里就多出来几分微妙的尴尬,他不得不生硬地把目光从她脸上挪开。
成茵心头也泛起一阵热烫,原来她还是无法与他对视,有种冷不丁触电的感觉,九年的影响实在太深,一时半会儿很难消弥干净。
她的菜终于上齐,蛋炖得挺嫩,不过隐约还有点辣意,如果不让川菜厨子放辣,毋宁死。
刚才的回忆犹如在成茵的心田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飘渺柔软,还带着一点湿湿的微凉。
喝着蛋羹,成茵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二次见面时发生了些什么吗?”
杨帆摇头,他确实不记得了。
成茵笑着回忆,“我去帮一群婶姨洗碗,结果反而帮了倒忙,把碗都打碎了,你还过来帮我拾碎片。后来我对你说,我也要像你一样出国留学。”
两人都沉默下来,再往下的事,杨帆已经想得起来了。
“杨帆哥,”成茵抬起头来,“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傻?”
她的眼睛圆且亮,黑漆漆的眼瞳一瞬不转地盯住自己,仿佛随时都有把他吸进去的危险。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注视她,看到的却是个完全陌生的女孩。
他忽然发现,她的眼睛原来这样清澈,这样纯粹,而她就那样毫无保留地凝视着他,等他回答,令他在瞬间有种无法呼吸的窒闷。
杨帆迟迟不答,成茵眸中的光亮渐渐黯淡了下去,最终化为自嘲的一笑。
她就是这样,喜欢一遍一遍往枪口上撞,和自己过不去。
这还用吗?她问这个问题本身,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结束时,夜色已深,天际星光点点,杨帆开车送成茵至她家楼下。
“以后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打给我。”他能帮到她的似乎只有这些了。
成茵心里难免凄凉之意,却不想流露出丁点,努力笑了笑,俏皮地反问,“是随便什么都可以问吗?”
“业务方面的。”他无奈地追补,眼神却是温柔的。
这个女孩,虽然做事偶尔离谱,却常能在不经意间触到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就比如现在,她明明心里不好受,却还能自如地与自己说笑。
成茵做个鬼脸,向他道了晚安,尔后推门下车,身姿潇洒。
每一次,她在杨帆面前转身,都像被从一个幻梦中唤醒似的,心头那层厚重的记忆也会蜕下一层皮,依次淡去昔日的踪迹。
这对她来说,应该是好事。
等她的身影湮没在楼洞的阴影里后,杨帆才缓缓驱车退出去。
他默默开着车,没有放音乐,脑子里也没有什么可以抓得到的思绪,一切都是那么的漫无目的。
唯有成茵那双有点忧伤却还洋溢着微笑的眼睛,在脑海里时隐时现,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