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秋高气爽。
京城。
京都大会堂会议中心内,一场隆重而肃穆的表彰大会正进入尾声。
聚光灯下。
一位头发花白,但身姿依旧挺拔的老者。
从老领导手中接过了那枚象征着终身成就与无上荣耀的“最高荣誉勋章”。
他就是林建城。
一位在国家核心岗位上默默奉献了四十余载的功勋。
此刻,他没有激昂的豪言壮语。
只是平静地对着话筒说了三句话。
“感谢国家,感谢人民我林建城,今日正式卸任归于乡野。”
话音落地,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这是对他一生功绩的最高肯定。
然而,林建城只是微微颔首,转身走下高台。
掌声荣誉聚光灯,这些伴随了他大半生的东西。
在此刻,都化作了身后渐行渐远的风景。
他心中唯一牵挂的,是那个遥远而又亲切的名字。
汉东。
清水县,林家村。
没有惊动任何地方官员,一辆外表平平无奇的黑色商务车。
悄然驶离了喧嚣的京城,汇入滚滚车流一路向南。
……
当车辆的导航提示“已进入汉东省境内”时。
林建城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推开了假寐时盖在身上的薄毯,将目光投向了车窗之外。
高速公路两旁,现代化的高楼与规划整齐的工业园区不时闪现。
展现着汉东作为沿海经济大省的活力与繁华。
这片景象,与他记忆中那个河网密布,稻香千里的“鱼米之乡”既有重叠。
又多了几分时代的印记。
“林老,还有大概两个小时车程。”
随行的秘书小张轻声提醒道,他口中的“林老”是内部对林建城这类功勋元老的尊称。
林建城“嗯”了一声,目光没有离开窗外。
然而,当商务车驶下高速。
转入省道,再拐进通往清水县的县道时车窗外的景象开始急剧变化。
曾经记忆里平整的柏油路,如今变得坑坑洼洼。
道路两旁的景象,也从零星的繁华,迅速过渡到了成片的低矮土房。
那些房屋,大多是几十年前的样式,墙体斑驳。
裸露出褐黄色的土坯,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侵蚀与发展的迟滞。
林建城的眉头,不自觉地锁了起来。
这与他想象中,甚至与他从各类报告中看到的那个“整体脱贫”的汉东,截然不同。
车子继续前行,颠簸愈发剧烈,最终拐上了一条狭窄的乡村公路。
当“林家村”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村牌映入眼帘时,饶是林建城一生见惯了大风大浪,心头也不由得重重一沉。
眼前的破败,远超他的预想!
泥泞的村道上,积水与烂泥混杂,车轮碾过溅起一片浑浊。
放眼望去,村中绝大多数的房屋,依旧是老旧的红砖瓦房。
灰色的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深浅不一的砖色。
如同人脸上丑陋的疤痕。
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东一片西一簇不少屋顶甚至用着碍眼的蓝色塑料布遮风挡雨。
整个村子,仿佛被时光的洪流所遗忘,顽固地停留在上个世纪。
唯有村口那两栋崭新的二层小楼,贴着光亮的白色瓷砖。
与周围的破败格格不入,显得格外扎眼。
“那两栋是?”
林建城的声音有些沙哑。
秘书小张连忙回答:“林老,我来之前了解过。”
“这是村里常年在外务工的人员,近两年攒够了钱,回家盖起来娶媳妇用的。”
“算是全村最好的房子了。”
车子在村口一块相对平坦的空地上停下。
林建城推开车门,脚下踩着松软的泥土,目光直直地望向不远处的一片残垣断壁。
那里曾是林家的老宅。
如今,只剩下半截摇摇欲坠的土墙,院子里杂草丛生比人还高。
早年间因无人打理,加上风雨侵蚀老宅已倒塌了大半。
只留下这点遗迹,证明着它曾经的存在。
一股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林建城站在这片废墟前,久久无言。
他戎马一生,为国为民自认无愧于心。
可站在这片生养他的土地上,面对这满目疮痍。
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刺痛。
他缓缓转过头,眉头紧锁,目光如炬地盯着秘书小张。
声音低沉而有力。
“我每年,都会以个人名义向扶贫基金会捐款两千万。”
“这笔钱,汉东没有分到份额吗?”
这句问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和巨大的困惑。
他想不通,自己的家乡为何会是这般模样。
小张不敢怠慢,连忙将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打开,调出一份详细的报表。
恭敬地递上前。
“林老,您请看。”
“您的捐款都是由基金会全国统筹分配的。”
“根据近年的国家战略,捐款重点都投向了西部的干旱地区和西南的边境县。”
“汉东省因为经济数据上已经实现了整体脱贫,所以被划入了二类受助地区。”
他顿了顿,指着屏幕上的一行小字,继续解释道。
“而清水县,更是被地方上报为‘基本达标县’。”
“所以……近三年,清水县仅获得过一次五十万的基础设施拨款。”
“而且,根据后续的资金流向追踪显示,这笔钱……还被县里挪用去修了县城的形象工程,建了一个没什么人去的广场。”
林建城沉默了。
平板电脑上冰冷的数字和文字,与眼前这凋敝的村庄形成了无比讽刺的对比。
“整体脱贫”“基本达标县”“形象工程”……这些冠冕堂皇的词汇。
在林家村的残破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挥了挥手,示意小张收起电脑。
他迈开脚步,向村子深处走去。
村头的榕树下,几个满脸皱纹的老人正眯着眼晒着太阳。
看到林建城一行人,他们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疑惑。
随即,其中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不敢置信地喊道。
“是……是建城吗?是林家那个在京城当大官的娃子?”
这一声呼喊,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建城回来了!”
“真的是建城!都几十年没见,老了但还认得出!”
老人们瞬间激动起来,颤巍巍地围了上来。
话语里充满了与有荣焉的骄傲,却也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苦涩。
“娃子出息了,给咱林家村长脸了!咱村里飞出了金凤凰啊!”
“可不是嘛,就是……唉,娃子你出息了,可咱这村子还是这老样子啊……”
一位老人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家的屋顶。
“你看,去年台风刮坏的,一直想修可手里没那个闲钱。”
“儿子在城里给人打零工,还被老板欠了半年薪水,今年过年能不能回来都不知道。”
林建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屋顶的破洞赫然在目。
他伸出手,握住了老人那双布满老茧如同枯树皮一般的手。
那粗糙的触感,像一根根钢针扎在他的心上。
多年来,他忙于政务总以为自己坚持捐款。
就是对家乡对父老乡亲最好的回报。
就是一种遥远的尽孝。
可他何曾想过,自己连老家的路都几十年没回来走过一次!
他光宗耀祖,名满天下却让自己的家乡,成了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破败存在!
一股强烈的愧疚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堵在喉间。
让他喉结滚动,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然而,就在林建城正与老人们交谈,心中五味杂陈之际。
远处村口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机器轰鸣声。
其中还夹杂着嚣张的叫骂和激烈的争吵。
“出什么事了?”
林建城眉头一皱。
老人们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惊慌和愤怒。
“是强盛集团那帮人又来了!”
“这群天杀的,又要逼王老二签字!”
林建城循着声音大步走去,秘书小张紧随其后。
只见村口那片空地上,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三台黄色的挖掘机。
巨大的铁臂高高扬起,如同三只蓄势待发的钢铁猛兽,散发着冰冷的压迫感。
十几名穿着黑色紧身T恤的壮汉,流里流气地围着一栋孤零零的砖房。
为首的是一个剃着光头脖子上戴着金链子的胖子。
他嘴里叼着烟,一只脚粗暴地踹在破旧的门框上。
手里甩着一份文件,正对着屋里的人疯狂叫嚷。
“王老二,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啊!”
“老子再跟你说最后一遍,强盛集团看上你这块破地是给你面子!”
“三万块补偿款,够你去县城租半年房了!”
“你还想怎么样?”
“再他妈跟老子耗着,信不信我让挖掘机现在就直接给你推平了!”
嚣张的话语,伴随着挖掘机刻意的轰鸣,回荡在破败的林家村上空显得格外刺耳。
林建城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为首壮汉不可一世的嘴脸。
听着那蛮横无理的威胁,再看看那在挖掘机阴影下瑟瑟发抖的砖房。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缓缓罩上了一层寒霜。
一股久违几乎被岁月磨平的雷霆之怒,正在他的胸中悄然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