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苑死寂的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旧衣腐朽的气息和乌木小匣的冰冷。林晚意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掌心紧紧攥着那支沾着暗红污迹的牡丹凤簪,簪尾坚硬的宝石硌得掌心生疼,那点凝固的暗红,如同滚烫的烙印,深深烫进她的灵魂。
前尘旧影并未消散,它们被锁在这深闺,如同无声的控诉,更如同冰冷的预言。恐惧的藤蔓缠绕着她,但藤蔓之下,一股被逼到绝境的冰冷岩浆——愤怒与决绝,正汹涌地奔流。她不能就这样被锁死在这催命符上!她必须撕开这层裹尸布!
就在这死寂的僵持中,栖梧苑沉重的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清晰的脚步声。
林晚意瞬间警觉,如同受惊的猫,猛地从地上弹起!她飞快地将乌木小匣塞进袖袋深处,同时将那支触目惊心的牡丹凤簪藏进梳妆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用一方素帕盖住。做完这一切,她才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狂跳的心脏和脸上过于明显的惊惶,快步走到外间。
院门被轻轻叩响,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规矩。
“谁?”林晚意隔着门板,声音尽量平稳。
“太太,是奴婢,寿安堂的赵嬷嬷。”门外传来一个中年妇人刻板的声音,“老夫人传太太过去说话。”
寿安堂?霍老夫人?
林晚意的心猛地一沉!那双隔着佛堂帘幕、冰冷审视的眼睛瞬间浮现在脑海。在这个她刚刚发现前任主母遗物、心绪翻腾的时刻,老夫人突然传召?是巧合?还是……那双眼睛,早已穿透了栖梧苑的墙壁,看到了她所做的一切?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上。她定了定神,应道:“知道了,我稍后就到。”
门外的脚步声远去。
林晚意回到内室,看着依旧昏睡的阿杏,又看了看镜中自己苍白憔悴却眼神锐利的脸。她飞快地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衣裙,将脸上所有外露的情绪都强行压了下去,只留下一片沉静的、近乎漠然的空白。她需要一张面具,一张足以应对寿安堂那双毒蛇般眼睛的面具。
再次踏入寿安堂的庭院,那股浓烈得呛人的混合花香依旧扑面而来,甜腻得令人窒息,仿佛一层厚重的脂粉,拼命掩盖着什么。廊下的仆妇依旧垂手侍立,眼神恭敬而疏离,如同没有生命的木偶。
赵嬷嬷,那个容长脸、眼神精明的管事嬷嬷,早已等在院中。看到林晚意,她脸上堆起一丝标准的、毫无温度的笑容,微微躬身:“太太请随奴婢来,老夫人在花厅等您。”
花厅?不是佛堂?
林晚意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点了点头,跟在赵嬷嬷身后。穿过几道垂花门,来到一处相对开阔的厅堂。这里窗户敞亮,摆放着精致的红木桌椅和几盆开得正盛的牡丹,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将厅内照得亮堂堂的,驱散了几分寿安堂深处的阴霾。
然而,林晚意却敏锐地感觉到,这明亮的花厅里,依旧弥漫着那股若有若无的、混合在浓烈花香底下的陈旧衰败气息,如同华服之下腐烂的内里。
霍老夫人端坐在上首一张铺着厚厚锦垫的太师椅上。她换了一身深紫色团花寿字纹的绸缎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支碧玉簪。比起佛堂帘幕后的惊鸿一瞥,此刻在明亮光线下,她脸上的沟壑和老年斑更加清晰深刻,皮肤松弛地耷拉着,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死气。唯有那双眼睛,浑浊的眼白里嵌着的两点寒冰,锐利得惊人,此刻正落在走进来的林晚意身上,带着审视,带着估量,更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沉寂。
“晚意给老夫人请安。”林晚意走到厅中,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姿态放得极低,目光垂落在地面光滑的方砖上。
“嗯,起来吧。”霍老夫人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枯枝刮过地面,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她指了指下首的一张椅子,“坐。”
“谢老夫人。”林晚意依言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双手规矩地交叠放在膝上,眼观鼻,鼻观心,如同一个最温顺不过的新妇。
花厅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更衬得厅内气氛凝滞。霍老夫人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锐利冰冷的眼睛,如同探针般,一寸寸地扫视着林晚意。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晚意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在自己脸上、身上逡巡,似乎在评估她的气色,她的精神状态,甚至……她还能“撑多久”?她强迫自己放松身体,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指甲却深深掐进了掌心。
半晌,霍老夫人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干涩:“在栖梧苑……住得可还习惯?”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寻常的关心。
林晚意心中警铃大作!习惯?住在那样的地方,谁能习惯?
她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怯懦和疲惫的浅笑,声音轻柔而恭敬:“回老夫人,栖梧苑……很安静。只是晚意初来乍到,又听闻……听闻前事,心中难免有些惶恐不安,夜里睡得不大安稳。”她刻意流露出些许恐惧,将不安归结于“听闻前事”,而非亲身经历的恐怖。
霍老夫人浑浊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她枯瘦的手指轻轻捻动着腕上一串油亮的紫檀佛珠,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惶恐不安?”她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微弱的、难以分辨是笑还是别的表情,“进了霍府的门,做了霍家的主母,就该收起那些小家子气的心思。安分守己,才是立身之本。不该听的闲言碎语,少听。不该看的东西,别看。不该问的……”她顿了顿,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如同冰锥,猛地刺向林晚意,“……更不要问。”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林晚意的心上。“安分守己”、“不该听”、“不该看”、“不该问”——这分明是最直白的警告!警告她收起所有探寻的念头,乖乖做一只待宰的羔羊!
林晚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直冲头顶,几乎要冻结她的血液。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脸上依旧维持着那副温顺怯懦的模样,微微低下头:“晚意……晚意明白。谨遵老夫人教诲。”
“明白就好。”霍老夫人似乎对她的顺从还算满意,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了下来。她端起旁边小几上的一盏青瓷盖碗,用碗盖轻轻撇了撇浮沫,却没有喝,只是看着碗中澄澈的茶汤。
“这霍府,家大业大,规矩也大。”她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追忆往昔的沧桑感,“启年他……命苦。连着三房媳妇,都没福气。外头传得难听,说什么的都有。”她抬起眼皮,那冰冷锐利的目光再次落在林晚意脸上,“你既进了门,就要明白自己的本分。替启年开枝散叶,稳住内宅,这才是你该操心的事。旁的……”她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自有该操心的人操心。莫要自误。”
开枝散叶?稳住内宅?林晚意心中冷笑。在这催命符的位置上开枝散叶?只怕生下来的孩子,也逃不过这邪局的吞噬!至于“该操心的人”——是指那个戴着黑木面具的“先生”吗?
老夫人这番话,表面是训诫,是安抚,实则句句机锋!先是警告她安分守己,莫探听莫多事;再是点明霍启年“命苦”,将一切归咎于虚无缥缈的“没福气”,试图模糊那血淋淋的真相;最后,更是赤裸裸地暗示她只是一个生育工具,一个用来“稳住内宅”的摆设,真正的核心秘密,由“该操心的人”掌控,她若不自量力,便是“自误”!
好一个暗藏机锋!好一个掌控一切的老夫人!
林晚意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愤怒在胸腔里燃烧,几乎要冲破那层温顺的伪装。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才勉强压下那股冲动。她再次低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恐惧和顺从表演到极致:“是……晚意记下了。一定谨守本分,不负老夫人期望。”
“嗯。”霍老夫人似乎终于满意了,那锐利的目光稍稍缓和了一丝。她朝旁边的赵嬷嬷使了个眼色。
赵嬷嬷立刻会意,转身从旁边一个红木托盘里,拿起一支用锦帕托着的簪子,恭敬地递到林晚意面前。
那是一支赤金点翠的如意簪。簪身金光灿灿,顶端用细密的翠羽点成祥云如意纹样,镶嵌着几颗细小的红宝石,工艺精湛,富贵逼人。然而,在寿安堂这浓烈的花香和衰败气息中,这支崭新的金簪,却透着一股冰冷的、如同陪葬品般的不祥光泽。
“这支簪子,你收着。”霍老夫人看着那支簪子,声音平淡无波,“戴在头上,安安稳稳的。霍家的主母,总要有几件像样的头面。”
安安稳稳?林晚意看着那支金光闪闪的如意簪,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上来!这哪里是赏赐?这分明是催命符上的又一道枷锁!一个标记!一个提醒她安分等死的信物!
她看着霍老夫人那双浑浊却洞悉一切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冰冷的嘲弄——如同看着一只即将被送上祭坛、还要被戴上华丽饰品的羔羊。
林晚意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支沉甸甸的金簪。冰冷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全身。
“谢……谢老夫人赏赐。”她的声音干涩,几乎难以成句。
“去吧。”霍老夫人挥了挥手,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番暗藏机锋的敲打已经耗费了她太多力气。她捻动着佛珠,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又沉浸回她那看似慈悲的诵经世界中去。
林晚意握着那支冰冷的如意簪,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她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向老夫人行了一礼,在赵嬷嬷无声的“护送”下,退出了这香气馥郁却令人窒息的花厅。
走出寿安堂院门,外面刺眼的阳光让她微微眩晕。她低头看着掌心那支金光灿灿的如意簪,簪头点翠的如意祥云纹样,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刺得她眼睛生疼。
老夫人的机锋,如同淬毒的匕首,字字句句都扎在她的要害。警告、威胁、定位、枷锁……这支金簪,就是这一切的具象化!
她抬起头,望向栖梧苑的方向,那里依旧笼罩在古槐巨大的阴影之下。
锁在深闺的前尘旧影,寿安堂暗藏的致命机锋,还有袖袋深处那冰冷的乌木小匣……
催命的符咒,已然收紧。而她林晚意,要么在这符咒下化作飞灰,要么……就亲手撕碎它!她将那支冰冷的如意簪用力攥紧,簪尾尖锐的部分深深刺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点痛,比起夜半的鬼咽和古井的血色,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