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堆卷宗前枯坐了半晌,指尖的算筹被我无意识地拨弄着,发出细微的“嗒、嗒”声。
那一个多时辰的空白,像个顽固的墨点,印在王粮曹看似清晰的行程记录上,怎么也抹不去。
我知道,我该闭嘴。一个从郡府借调来的小小书佐,在县衙这种人情关系错综复杂的地方,最明智的选择就是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少说少错。
可……万一呢?万一这不仅仅是个疏漏?万一这时间上的破绽,正是解开那“鬼面”谜团的关键线索?王粮曹不是第一个死者,恐怕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若真有阴谋暗藏,坐视不理,只怕会有更多无辜或不那么无辜的人丧命,而整个阳翟,甚至颍川,都可能被卷入更深的漩涡。罢了。
与其让这疑虑在心头盘旋不去,不如试着说出来。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挨一顿呵斥,被视为不务正业的书呆子。
我深吸了一口气,将王粮曹的行程记录、相关的仓储日志以及我的演算结果(用几根磨平的竹片简单标注了时间节点和时长)整理好,站起身,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走向前衙。
县尉李大人此刻正在他的签押房里,与其说是议事,不如说是在发泄怒火。我站在门外,都能听到他咆哮的声音,夹杂着瓷器被摔碎的脆响。
几名衙役和主簿先生垂手站在廊下,噤若寒蝉。显然,最新的“鬼面案”让他们焦头烂额,压力巨大。
我犹豫了一下,现在进去,无异于火上浇油。正当我准备暂时退避时,签押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主簿先生一脸晦气地走了出来,边走边摇头叹气。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皱眉道:“陆书佐?你不在仓曹核账,来前衙作甚?”
“主簿先生,”我躬身行了一礼,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在下核对王粮曹昨日的记录时,发现一些……时间上的疑点,或许与案情有关,想向县尉大人禀报。”
主簿先生狐疑地上下打量我,眼神里满是不信:“时间上的疑点?陆书佐,你莫不是算账算糊涂了?现在刀口火石的,哪有功夫听你讲什么子丑寅卯的推算!”
“并非推算,”我坚持道,摊开手中的竹片,“是根据记录推导出的逻辑矛盾。王粮曹昨日的行程,与他本应完成的任务、以及他实际返家的时间,存在至少一个时辰的无法解释的空白。这或许说明,他中途去了别处,或者……”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签押房里传出的暴躁声音打断:“什么时辰空白?谁在外面啰嗦!”
县尉李大人铁青着脸,大步走了出来。他约莫四十岁年纪,身材魁梧,一脸络腮胡,此刻双眼布满血丝,显然是一夜未眠,火气正盛。
他目光扫过我,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是你?那个郡府来的算账小子?有什么事快说!本官没工夫跟你磨叽!”
我顶着他几乎要喷火的目光,硬着头皮将刚才对主簿先生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并试图用手中的竹片演示时间节点的冲突:
“大人请看,王粮曹离仓是申时,按常理及任务推算,最晚酉时末可到家。但家人见其归家已是戌时初。这中间的一个多时辰,记录不明,去向成疑……”
李县尉根本没看我手中的竹片,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我:“够了!什么时辰不时辰的!一个死人,他路上是多喝了碗酒还是多看了两眼街景,谁说得清?本官要的是凶手!是证据!不是你这套算盘珠子上的‘奇技淫巧’!”
他语气中的轻蔑和不屑毫不掩饰。“奇技淫巧”四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我心头。我知道,在他们这些惯于刀口舔血、眼见为实的武官看来,我这种纸上谈兵的逻辑推演,确实显得虚无缥缈。
“大人,”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在下并非臆断。若能查明王粮曹在这段空白时间内的去向,或许就能找到他接触过什么人,或者发现了什么异常,这可能就是他遇害的原因。”
“查?怎么查?满大街去问谁见过一个死人吗?”李县尉嗤笑一声,转身就要回屋,“行了行了,别在这儿添乱了。回你的仓曹去,把账算清楚,别耽误了正事!”
眼看机会就要溜走,我心中一急,脱口而出:“大人!就算无法查明具体去向,至少这个时间矛盾证明,现有的记录并不可信!凶手或许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来混淆视听,甚至…伪造了部分现场或证词!”
这话似乎触动了李县尉某根神经,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锐利如刀。他大概是觉得我的话过于大胆,甚至有些挑战他的权威。
签押房前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主簿先生也吓得大气不敢出。李县尉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十息,脸上阴晴不定。
他或许仍在气头上,或许被连日无果的追查耗尽了耐心,又或许,我那句“伪造”让他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联想。
最终,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语气依旧恶劣,却不再是全然的拒绝:“哼!歪理邪说!不过……罢了!”
他像是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既然你这么能算,那就给你个机会!但丑话说在前头,你只能在你核账的空闲时间去查,不准动用衙门的人手,更不准耽误本职差事!要是查不出个所以然,还敢拿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来烦我,仔细你的皮!”
说完,他不再看我,径直走回了签押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站在原地,微微松了口气,后背已惊出了一层薄汗。虽然是被呵斥了一通,还被扣上了“奇技淫巧”的帽子,但至少……我争取到了一个微小的、可以自己去探查这个疑点的机会。
这许可虽然苛刻且带着轻视,但对我来说,已是撬动这沉闷局面的一丝微光。我收起手中的竹片,向着依旧有些发愣的主簿先生拱了拱手,转身向仓曹走去。
脚下的路似乎比来时更清晰了一些,尽管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我知道,接下来,我必须用我的“奇技淫巧”,找出实实在在的东西,才能让那些习惯了刀与血的人,真正开始重视逻辑与数字的力量。
而第一步,或许就该从王粮曹昨日行程记录中提到的那个名字开始——那位暂居阳翟的大学者,蔡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