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刚过不久,“秋老虎”的威力不容小觑,还不到中午,热烈灿烂的太阳就照得人昏昏欲睡。
京城第一中学的各处都在响起此起彼伏的讲课声,红砖教学楼内的高二十五班也不例外,教室里,为了节省用电,只有墙上那几台老式风扇在左摇右摆地嗡嗡吹着。
讲台上,一身浅绿色法式长裙打扮的英语老师正在滔滔不绝地讲解往年高考题中涉及的最高级语法使用条件,尖细的女声透过箍在腰间的扩音器被增大了无数倍,带着滋滋的电流躁动。
“表示三者或三者以上的人或物进行比较时,用最高级。比如这句话里the best 是最好的意思,一种最高级的使用。记住,形容词的最高级前面要加定冠词the,副词最高级前面……”
讲课的声音戛然而止,突如其来的沉寂让许多迷糊的学生眨巴眨巴眼睛,不自觉清醒了几分,毕竟当学生的,尤其是上课时候,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下一秒,尖利的怒意通过扬声器穿透教室,一直传到最后一排趴着睡觉的某人耳中,“穆霭!你给我起来,出去站着!”
听到熟悉的名字,众人的目光皆恢复清明,下意识向最后一排靠窗的某人看去,他们的视线或冷淡、或好奇、或幸灾乐祸,不过,更多的是一种鄙夷。
明亮的窗户边,几分钟前还趴在桌子上,身体呈山丘状的一名男生起身,“吱——”凳子拖在地面发出一阵刺耳难听的噪音。
没有任何回答,男生转过身习以为常地垂首佝偻着腰向门外走去,过长的刘海因为低头垂落挡住了他的眼睛,也遮住了他的神情。
作为京城一中里人人都嗤之以鼻的存在,穆霭自从转到这所学校,便是独来独往一个人。
对于同学们的冷嘲热讽和恶作剧,又或者老师们的忽视以及避之不及,他早已习惯,也能做到不管别人说什么亦或是做什么,他永远都是一幅事不关己的冷漠厌世模样,如现在这般,像个行尸走肉。
穆霭向门口挪着步子,单薄的身影明明走起路来不会带动多大的风,可是那几个同样坐在后排的同学感受到他的经过时,全部不约而同地向前挪动椅子,嫌弃的表情似乎身后这人是什么瘟神一样。
他们的举动不是没由来,校园里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有穆霭在的地方好像黑暗和寒气也没由来的多一些,让人一靠近就浑身发冷,于是穆霭更成了怪胎的代名词,学校里没几个…应该是没有人愿意和他待在一起,只有闲来无事的混混生,会偶尔来找他麻烦取个乐子。
“行了!有什么好看的?上课!”将手中的卷子拍到讲桌上,英语老师恼怒的声音打断了所有人的“注目礼”,课程继续。
……
教室外,穆霭背靠墙,眼神涣散地望着离他只有几步远的走廊栏杆。
教学楼是U型,穆霭站在这里,能清楚地看到对面另一边在上语文课的班级,男教师朗读古诗的浑厚声音伴随着身后教室里的英文单词传到耳边,他只觉得聒噪。
似乎是在想什么事情,穆霭眼神变得缥缈,刘海遮住了半张脸,让人看不分明他的真实情绪。
几缕舒爽的风吹过,穆霭瞳仁缓缓向上移动。
被走廊阳台切割成长方形的湛蓝色天空中,几朵形状不规则的白云悠悠飘过,他歪着头,恰好看到两只燕子在半空中啾啾喳喳。
鼻翼煽动,几分燥热中带了隐约的爽气。
立秋后,似乎一切都在变凉,虽然太阳还是毒辣,可空气已经不似一个月之前那般闷热。
这种天……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讨厌,活像他妈跳楼的那天。
发白的指尖微动,毫无规则地蹭着校服裤子的粗糙布料,厌恶、烦躁、惶然,各种复杂的情绪淤堵在心底,让穆霭周身的气息愈发阴沉。
即使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可穆霭有时还是会想,为什么当年他妈从十楼跳下去的时候,他没跟着一起呢?
很多次,他在电视里看到那些预测末日的新闻,总觉得世界毁灭了也挺好的,若是全都毁灭了,是不是那些令人生厌的东西也不会存在了?
这么想着,穆霭唇边露出一抹类似于畅快的浅笑,但很快,弯起的弧度又逐渐消失,穆霭脸上的表情再次恢复成让人看了忍不住皱眉的木讷。
可是不会的,那些该存在的还是会存在,该发生的依然会发生。
从过去的某一刻开始,穆霭就明白,这个世界始终都是恶人至上,无助的人趴在地上苟延残喘,口中发出的无数呐喊声如蚊蝇,惟有恶人的耳语才能被站在道德至高点上的人们听见,而他们的脚下,踩着的全部是森森白骨、具具冤魂。
那些白骨和冤魂里,有他爸、还有他妈……
怔愣地望着眼前的护栏,穆霭眼睛空洞无神,慢慢地,他抬脚不受控制地走向只到他胸口的护栏边缘,苍白瘦削的手掌覆在被阳光照得发烫的铝铁杆上。
这里是五楼,若是……表情中带了一丝癫狂,没由来地,穆霭想在这里体会一下当年他妈的感受,那样的话,他是不是也会轻松了?
跳下去吧!逆着风,“啪”地一声坠落!鲜红的血液混着肮脏卑微的尘土在地面的缝隙中蔓延扩散,一定会勾勒出一副非常美好的画面!
“你也被罚站了?”
“!”
清朗的声音骤然将穆霭危险的思绪拉回,他眨了一下眼,魔怔地看向距离自己还很遥远的红砖地面,良久,才迷茫地转过脸去瞧那个与自己说话的人。
阳光下,清俊的少年柔顺的短发携着温暖的金色,张扬且洒脱。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里,闪烁的亮光仿佛盛满了整个夏天,带着肆意的骄傲如热浪袭来,霎时间将穆霭裹挟,让穆霭身体倏地顿住。
搭在栏杆上的手悄然收紧,穆霭的目光又跟着不自觉向下瞧去。
对方体型修长,身上的白色半袖衬衫,明明做工型号与旁人都是一样的粗糙肥大,可落在他这里不知为何多出了很多的考究与俊朗,敞开的领口,因为天热扣子并没有系紧,恰好露出一副精致有型的喉结锁骨。
原来真的有人可以如诗中描绘的那般美好,穆霭想。
不过,他是谁?穆霭不解。
瞧着眼前呆愣的人,云景阳神色带了些尴尬,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多事地上前来搭讪这个被全校学生叫做“怪胎”的男孩儿。
……
今天早上因为迟到,没等第一节课铃声响起,云景阳便一脸不情愿地被老班撵出来罚站。
走廊里,云景阳忿忿地噘着嘴嘀咕着什么,其中有对罚站的不满,可更多的,他在抱怨早上自己那辆在半路毫无预兆爆了胎的山地车。
“还吹牛十几万的车呢,才几天啊,就特么爆胎了!真晦气!”
一肚子火儿没处撒,云景阳只能用脚跟烦闷地踢墙,一抬眼,他忽地发现门的另一侧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站了个人,定眼一瞧,原来是那个叫穆霭的奇葩也被赶了出来。
可这家伙似乎并没有看到自己,像丧尸一样面无表情地自顾自地走出来后就靠墙站着。
云景阳砸吧下嘴,然后收回眼神,也选择性忽视了对方,对于学校里出名的“怪胎”,他还是不太愿意与他打交道。
但是,几分钟后,当他看到穆霭直愣愣地走到阳台边上,又怪异地盯着楼下的地面瞧时,这不正常的状态让他心里咯噔一下,然后心脏跟着紧紧揪起。
没有多想,他便控制不住地走上前,与穆霭说了两人之间的第一句话:
“你也被罚站了?”
穆霭神色冰冷地盯着面前的少年,眼瞳重新归于黯淡,机械性地点了点头。
男孩儿漠然的反应让云景阳忽然不知道后面要说什么了,他局促地挠挠头,“那个,你…你盯着下面做什么?又没什么好看的。”说着,他也向楼下瞥去,可除了常年种着艳丽菊花的花池子,他看不到其他任何可以欣赏的景色。
穆霭的眼睛恢复了灰蒙蒙,他转头望向一层地面,维持着与几分钟前一样的动作,诚实地回道:“想跳下去,体会体会我妈当年的感受。”毫无波澜的语气似乎只是在说一件类似于吃饭喝水的小事。
一旁云景阳的身形却立时僵住,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冷不丁睁大眼睛瞪向身侧眉眼低垂的男生。感受到对方话语中毫不避讳的求死欲,他的喉间像是被堵住了一块石头,说不出一句话,胸口更是毫无缘由地跟着难受。
对于穆霭,云景阳了解的并不多。
他只记得,两人的第一次见面是这学期开学,对方转来他们班上的那天。
当时班主任正为穆霭做介绍,而他的心思早不知道神游到了哪里,“同学们,这位是穆霭同学,以后便是我们班级的一份子了,希望大家友好相处。”
客套的话语后,稀稀拉拉的应答声中,云景阳回神,穆霭?他不理解哪有父母会给自己孩子起个类似于“雾霭”这种名字的?
听到这个陌生又奇怪的名字,他心里好奇,便向讲台上瞟去,抬眸的瞬间,探究的目光在教室燥热的半空中与另一位男生阴郁又悲伤的眼神直直相撞。
他怔住几秒,然后蹙紧眉。
与此同时,心里在刹那间就失去了任何想深入了解面前这人的兴致,很快,他收回了视线,开始小幅度抖动双腿。
所以,总的算下来,从开学到现在,云景阳与穆霭之间的交际也仅限于这一眼,那之后,他甚至都忘了班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后来,他又听班上的同学说起了一些关于穆霭家里的情况。他们说穆霭的父亲是因为犯事进了监狱,在牢里心脏病突发去世的,而他母亲不知道什么原因也死了,从那之后穆霭一直和他舅舅生活在一起。
所以,穆霭刚刚那句话的意思是他的母亲属于跳楼自杀吗?
云景阳张嘴,半天哑然。
没多久,他用舌头舔了下唇瓣,冲动一闪而过,一句让两个人都觉得惊讶又无厘头的话脱口而出,“那个…你十一假期要不要和我出去玩?”
穆霭将无波无澜的目光转到比自己高了一头的少年身上,虽然对方很好看,可他除了最开始的那几眼,也没有了多大触动,他不解地歪头,“有什么好玩的?”
“而且,为什么要和你?”
坦然发问的模样让云景阳少有的脸红,他也觉得自己过于冲动了,但少年的傲气使他马上磕巴地反驳道:“我…和我怎么了?再说我很会照顾人的!我从小照顾我妹妹,所以和我出去玩你烧高香去吧!”说完,他腮帮子生气地鼓起来,活像只被惹怒的宠物狗。
穆霭手掌撑着下巴,上身懒散地倚靠着栏杆,空中掠过一阵风,扬起他额前常年挡住眼睛的长刘海,刘海下,被遮挡的容貌顺势显出来。
云景阳瞥见,眼中旋即露出一抹惊艳,他原来怎么没发现这个被所有人视作空气的怪胎长得还挺不错的。
对方浓密的睫毛长而弯翘,并没有因为头发的压挡而瘪蹋,细长的眼睛,不知道是因为被风吹的还是怎样,眼尾上挑带着浅红,挺翘的鼻梁竟然还有点可爱。白皙细嫩的脖颈处,几缕黑顺的头发正服帖地搭在那里,同一处地方,几条浅青色的血管隐约露出,跳动着。
秀色可餐。
咽了下口水,此刻,云景阳没什么文采墨水的脑袋里只想到这四个字。
不久,当他准备再开口说什么时,却还没等发声,被穆霭打断。
对方苍白的唇瓣微启,轻飘地说道:“下课了。”
不过一秒钟,叮铃铃的声音在耳边大声轰炸,男孩儿没有留恋地退开一步转身离开,至于对云景阳那个荒唐提议的回复也没了下文。
云景阳神色惘然,深棕色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穆霭单薄的背影。
他确实没想到自己居然可以和穆霭说出如此多不着边际的话,不过,经过了今天的谈话,他也发现对方似乎并没有其他人口中说的那般难堪。虽然人确实阴郁了点,但他总觉得穆霭的沉郁中更多的是一种无法抑制的难过和不甘。
胸口处升起一股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奇异感觉:像是发现了暗矿宝藏的惊喜,又像是对即将探索未知事物的担忧,很是杂乱。
更是在这一刻,云景阳承认他突然很想去更多地了解这个叫穆霭的人,了解这个奇怪的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了解他为什么会想…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