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走出空无一人的校园，穆霭与云景阳踩着路上的水坑向一个距离校门比较远的公车站走去，穆霭不知道云景阳住在哪里，只是对方说他们有一段顺路，这人便莫名地同他走在一起了。
穆霭不愿意有云景阳跟着他，于是先开始找借口说自己要去书店买书，企图支开对方，可谁成想云景阳说：“正好！我也有书要买，一起去吧！”
穆霭心道他哪有什么书要买？口袋里的钱连饭都要吃不起了，还买书，怎么可能？便又连忙改口说不去了，要回家，结果云景阳说他也不买了。
知道云景阳是甩不掉了，没办法，穆霭只得接受身边冷不丁多出一个人。
地面还是湿漉漉，空气中是水汽蒸发的味道。
西面的太阳才落下一条边缘，刺眼的霞光下，穆霭与云景阳并排走着，影子在地面拉得老长。
云景阳瞥见那两道距离极近的灰影，向旁边悄悄靠近了一点，两条影子中间的光亮缝隙消失，彻底挨在一起，云景阳看到，忍不住弯唇。
虽然头发被扎起了，穆霭依旧如往常那般低头往前走着，所以并没有发现云景阳的小动作。
为了避免尴尬，云景阳随意说起一些今天在学校里的趣事，他也不介意穆霭喜不喜欢听又或者对方会不会回应他，自顾自地说得起劲。
穆霭默默听着云景阳的念叨，随着公车站的接近，他握住书包肩带的手越攥越紧，神情也逐渐带了纠结，想到自己包里的那瓶药，他只想把身边这人快点支走。
他不能把药带回家，要是被舅舅看到，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况且他今晚也没想回去，打算找个公园将就一晚上。
不然，就等着和云景阳分开时再扔掉？可…这人什么时候走啊？
云景阳自然察觉到了穆霭的心不在焉，路过一家便利店时他开口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买瓶果汁喝，渴死了。”
穆霭点点头，站在原地，看着云景阳穿过小路，跑向对面的商店。
瞧见对方的身影消失在店门口，穆霭心下一动，想到现在正好可以把那瓶药扔掉，于是他摸向背包里的瓶子，悄悄走进了一处拐角。
在巷子里的垃圾桶前，穆霭把背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深绿色的塑料瓶，瓶子里晃荡的液体容量不是很多，可是几口就能将人置于死地。
穆霭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手里的东西，手指不自觉摩挲起带着凉意的瓶身。
他原本计划今晚找个偏僻的地方试试这玩意，可是云景阳的突然出现又将他的一切都打乱了。
那个人，就像一团烈阳，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然后把他周围的所有都照得通亮，就连他心里最黑暗的地方，也在不知不觉间出现了几缕光线，所以，很奇怪，他现在只想把手里的百草枯扔掉，也没有了尝试的渴望。
今天，也是自从那个人消失后，放学的路上第一次有别人陪他，可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云景阳的陪伴让他感受到了一种与那个人在一起时不一样的感觉。
穆霭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词去确切形容这种心理，只是在想到云景阳的模样时，他被压得喘不过气的胸口会莫名地舒畅几分，仿佛一下子活过来了，而刚才在路上，虽然他总是对云景阳置之不理，可某一瞬间，他竟然想与云景阳一直这么走下去。
那一刻，他恍然，原来自己已经陷入孤独这么久了。
在经历了一次次的被抛弃之后，他原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一个人了，可现在看，他终究是没有适应孤单。
不过…云景阳也会与那人一样一声不响地消失吧？毕竟当初那个人也对他用了一样的套路接近他。
攥紧了手中的塑料瓶，穆霭眼底多出很多很多的愁绪，怨怼，害怕以及隐藏在深处的怀念。
“所以，你把我支开，就是为了继续自杀吗？”
“……！”
身后遽然响起一道阴沉冰冷又满是怒意的声音，穆霭被吓得怔住，他吃惊地回头，便看到云景阳手中拿着两瓶果汁，微微低头，眼神阴鹜地盯着他。
少年此时的模样与别人口中的阳光开朗大相径庭，倒像是一头被惹急眼的花豹，浑身散发出的危险气息让穆霭感受到后，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
穆霭的倒退令云景阳眯起眼睛，他扔到手中的果汁，一步一步逼近穆霭，旋即将躲避他的人禁锢在水泥墙与自己身体之间，他声音发冷，再次问道：“回答我，是不是？”
云景阳眼中没有一丝温度，压抑的气氛让穆霭倏然想到舅舅喝醉酒之后殴打他的场景，他手指下意识发颤，眼珠害怕地乱飘，握着瓶子的那只手也藏在自己身侧随之收紧。
下一秒，穆霭感觉到他抓着农药的手正被一阵不属于自己的温度覆盖，对方掌心贴着他的手背，动作温柔得仿佛恋人之间的爱抚，却让穆霭顿时浑身僵硬，接着他的手指被云景阳一根一根掰开，毫无反抗之力。
等到绿色的瓶子被彻底夺过来，云景阳眼皮落下，嘴角浅浅弯起，用一种奇怪且散漫的语调念着廉价包装纸上的三个字：“百、草、枯…”没什么重音起伏，却一声一声砸在穆霭心里。
“哼！”少年发出一道莫名的冷哼。
穆霭听见，双手紧贴着后背粗糙的石砖墙面，僵直着身体低头看地，不敢发出一声，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怕什么，只是直觉不能让云景阳知道他有要喝药的打算。
空气在两人之间停滞，久久的静默和偶尔从远处传来的几声乌鸦叫声让小巷里的氛围变得愈加诡异。
过了几秒，云景阳面色狰狞，他将手高高举起，随后猛地将那瓶药重重地摔在一旁的地上，伴随着“砰！”的一声，深绿色的药水狼狈地洒了一地。
穆霭被吓得瞳孔缩紧，肩膀瑟缩了一下。
他看着地面上流了一地的剧毒药水，心脏没由来地发颤，急促地呼吸几次，他舔了下嘴唇，壮着胆子撩起眼皮望向表情恐怖的云景阳。
他不明白这人怎么突然像变了个人一样？就是因为看到他拿着这瓶药吗？
对上云景阳眼底的怒火，穆霭下意识想推开面前的人，却发现对方像是脚底有钉子钉住一般，没有动一下，紧接着他的两只手被云景阳比他大一圈的手抓在一起，按在胸前。
穆霭整个人被云景阳半圈在怀里，高了他一头的男生俯下身，压低声音道：“穆霭，我知道你要自杀，上次在学校阳台你不也说想跳下去？可是我以为一个月了，你也应该没有那种想法了，现在才发现是我想错了…”
穆霭耳边传来热气，激得他半面身子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梗着脖子不动，也故意不去看云景阳，与云景阳成对立姿态。
发现穆霭对他的漠视，云景阳没忍住，一拳打在穆霭身后的坚硬墙面，咬紧牙关低吼，“为什么都他妈过了这么长时间了，你竟然还在想着这件事！”愤怒让他濒临失智。
云景阳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愤怒，只是一想到穆霭有可能因为那瓶药死掉，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便将他整个人吞噬，很快，那阵后怕又转为强烈的怒意，让云景阳很难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也很难不吓到穆霭。
内心的潘多拉魔盒好像被那毒药开启，云景阳此刻给人的感觉冰冷又压抑，他侧过头凑近了穆霭的耳畔，唇瓣轻启幽幽道：“穆霭，你说…当时在阳台我要是没有叫住你，是不是现在你也不会在这里了？所以你知道吗？是我救了你，你也欠我一条命！”
“我本来救了你一次，今天你却还想把我救了你的命再次扼杀掉，是不是太过分了？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吗？”
如果安慰没有用，便用威胁吧，只要穆霭不再有那种可怕的想法。云景阳想。
穆霭嘴唇发白，他缓慢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灰黑色墙壁，四肢发冷。
被云景阳用这样的语言刺激，穆霭倏然想起许多可怕的过去，强烈的委屈与难过，像是滚雪球一般，在他胸口越滚越大，到最后，长年累月的负面情绪如惊涛骇浪，终于冲破了闸门。
眼泪无声地夺眶而出，一滴一滴成珠串似的从穆霭的眼眶中悄然流下，他也不想自杀的，也不想死的，更不想哭的，可他实在是忍不住。
云景阳将头压在穆霭的肩膀，感受到对方身体的颤抖，他知道自己把穆霭吓着了。不久，他发现对方似乎有些太安静了，转过头，眼睛一瞥，等看清对方下巴处的泪滴时，云景阳心里瞬间就慌了，一下子站直起身，手忙脚乱地结巴道：“你，你哭什么？我…我不是故意吓你的。”
无措的样子，全然不是几分钟前气质阴沉的少年，又变成了真正的十七八岁毛头小子。
云景阳小心地用手指将穆霭下巴的眼泪揩掉，不自在地说：“别哭了，我错了，行吗？我不该对你这么凶。”
听到云景阳服软的话，穆霭原本还一颗一颗滚落的泪珠更是连成线似的掉下来，淤堵在体内的情绪一时间爆发，让穆霭由无声的落泪变成了抽抽搭搭的啜泣。
云景阳急忙地抬手，尝试把男孩儿脸上的泪也擦去，可那眼泪和水龙头一样，怎么擦都擦不干净，“诶呀，对不起对不起，行吗？那个，别哭了，求你了。”
云景阳心里觉得自己窝囊，因为长这么大，除了自己妹妹，他还没这么哄过别人，穆霭算是第一个他这么低声下气求着的人。
穆霭微微转过脸躲掉云景阳的手，接着抬起一条胳膊去擦眼泪，一边抽噎着说：“你以为…我想这样的吗？我也不想啊，可是我没有办法啊！你什么都不懂，凭什么生气！你懂什么啊？” 委屈抽噎的质问让人听了心里也跟着不舒服。
云景阳呼吸一滞，旋即皱紧眉，不再说话。确实，这么久了，他根本没去认真仔细地了解穆霭寻死的理由，也不理解穆霭心里真正的想法，而是一味强势地从单方面劝阻穆霭的自杀行为，现在甚至擅自发了火，怪不得穆霭会哭。
半晌，云景阳叹了口气，拨开穆霭挡住眼睛的手，轻声道：“是我错了，是我太任性了，对不起，穆霭，你别哭了。”
穆霭的脸因为缺氧变红，哭泣声虽然转为无声，可眼泪还在一滴滴往下落，晶莹的液体像是白色衣服上被香烟烫出的黑洞，让云景阳看到后喉咙收紧，胸口发疼难受。
望着穆霭红肿的双眼和脸颊一串串继续掉落的眼泪，云景阳抿住嘴，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反复几次，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像是被魔鬼俯身了一般，身体不受大脑控制。
他想都没想，捧起穆霭的脸，大胆地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