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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告诉我,我该从哪讲起呢。”

“大人不妨就从事情最初开讲吧,我向来不怕冗长。”

札霍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随后自顾自的沉浸于自己的故事中:“去年冬月初五,你们的大宁二字王疆德王,也就是我的合罕,他是在黑城哈喇浩特的一处铁匠铺前寻到我的,他要求我去执行一项任务。我本是不愿意的。”

札霍顿了一下:“你该是能理解当时我的心境的。”

“理解。”李源点头,“天之骄子却亲手铸成泼天惨剧,大人怕是这辈子都不想再拿起刀了。”

“拿起刀的人没有好果子吃的!”札霍笑起来,油腻的手伸进脏旧的衣领里,使劲挠了挠,“杀人者人恒杀之,其实我早就该死了。但是合罕找到我,让我进冻土,说实话我一点不情愿,但奈何欠他个人情。人情债果然一点都欠不得。”

“是的。”

“进冻土的马队一共五十五个人,骆驼三十口,马八十匹。其中禁军出了精锐二十五人,合罕派了宿卫二十人,以及大朝廷范闲国师带的十五人,那十五人神秘兮兮的,只打头的范闲我还识得。合罕跟我说谁的话我都不用听,只范国师的命令我必须服从,但他也是会考虑我提出的所有意见的。”

“最有意思的是范国师。他说深入冻土不需要我的经验,但需要我的直觉。这点很不能让人理解,毕竟,虽然我这辈子就没进过几回冻土,但我是靠杀边奴出人头地的。他却不要我和边奴厮杀出来的经验,只要我的直觉。”

李源眉头皱起来。

“是不是听着很可笑。”札霍表情嘲讽。他记得那天,冷冽冬日,灿烂的阳光照在人身上,给所有东西都镀上一层金光,可却让人感受不到温暖,万里晴空之下,浩瀚的雪原之上,只有彻骨的寒冷。在场所有人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明明气氛是悲壮的,可范闲白须飘荡,在雪地里闭目打坐,一副格格不入的仙风道骨气派,可又莫名与这震撼的山河瑰景相应相合。

札霍套上了最厚的羊皮袄,扛起了山包般的羊毡毯,火镰与腰间的马刀十字挡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他路过范闲时下意识被这矮小的老头子吸去了注意力。

“九年不见,以前你可不这样,现在看着怎么愈发像个神棍了。”札霍皱起眉头。

老头笑起来,张嘴回话眼却依旧不睁:“可能我终于参透了生死?”

札霍摇摇头:“还是以前的你讨人稀罕。以前好歹有点人味儿,现在倒像是已入土了。”

“小子,你嘴还是这么臭。”范闲终于张开眼,有一刹那的光芒在眼底流过,让札霍似乎感觉见到了太阳。

常人会以为是错觉,但札霍却敏锐把握到了,他表情严肃起来:“你说过直到老死都不会跨出那一步的。”

“形势所迫,小子。”范闲抬起头,直视着太阳,“不觉得么,这轮圆日愈发虚伪了。”

“太阳不会虚伪,哪怕我们死绝了,王朝覆灭了,他依旧会如此冷漠又平等的照耀万物。”

“是这样,但万物本不具有意义,可自从有了一群生灵具备了智慧,赋予了万物以意义,于是虚伪也就成了在物与物间的一种联系了。”

札霍沉默良久,把山般的羊毡毯重重掷于地上:“这不是灵教教义。你们在西土的隐修派掌教曾对我说过:万物的意义不由人赋予。这是你们最核心的教义。”

老头却轻笑着摇头:“其实是一回事,只是你不曾理解。”

“我们赋予了万物本不属于他的意义。”老头看向札霍,一字一句的认真说到。

札霍沉默了一下,但还是开口:“我没兴趣了解你们信教的人如何论战,我只是来好心提醒一下你,你带来的那些人没有丝毫在冻土里求存的经验,你不能任他们胡搞一气,而要听从我的建议来做准备。”

“你自去办就好,反正随缘吧,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心里其实是清楚的,在冻土那地方做再多准备,也不过是求个心安理得罢了。”

“那你可以光屁股进冻土。”札霍毫不留情的驳斥了老头,随后重新抗起山包般的毯子朝驼队走去。

“小子。”老头突然叫住了札霍,此时眼里再没风轻云淡,只有说不出的郑重,“不管你信不信,此次深入冻土,能引导我们寻求真相的不再是你的经验,而是你的直觉。”

李源再听完后沉吟良久,终于还是微微点头:“是的。范大人在启程前堪破了修行大关,可他是何境界一直是个迷,包括我也不知。但范大人这席话却有意思。”

“你想到了什么。”札霍轻声问。

“灵教从不认为我们赋予万物的意义是某种真实存在的东西,或者说我们赋予万物再多的意义这事本身就没有意义。可范大人却觉得这一事却是有意义了。”

话语很绕,但札霍明显是听懂了:“虚伪的意义哪怕底色是虚伪,但他依旧具有名为虚伪的意义了。”

半晌札霍又突然笑起来:“什么他娘的可知又不可知,果然你们这种神棍才他妈是最大的虚伪。”

李源轻声笑起来:“范大人这时候表现的确有些怪异了。然后呢,大人该进冻土了吧。”

“是的,深入了冻土,并随后在我们深入冻土的第七天,我终于明白了范国师的意思。”

“经验作用不大,反而是大人您的直觉更能指引方向?”李源好奇。

是札霍回以点头承认,他随后继续开口:“我们在第七天遭了边奴,它们不知是如何获悉我们情报的,但我能看出来他们早就在等我们了。那场战斗时间很短,但打的极惨烈。”

“然后我看到它了,名为速穆哈克的存在。”札霍说到这里脸色阴沉下去,神色晦暗不明。

可李源却是紧皱眉头的,他瞳孔骤然一缩:“不可能。第五次野马川之战时,它被神驰军调来的菁英用破魔箭攒射成了刺猬。脑袋作为战利品还放在中京的宝库里。”

“速穆哈克之王,他就站在我眼前。”札霍冷漠极了,语气也冷峻极了,“不要质疑我的判断,那就是速穆哈克之王,统领诸多莽格斯的速穆哈克之王。”

李源神色满是不解的,表情极度复杂:“那你们怎么还能逃出来……”

“因为乌穆尔人,他们的黑骑兵。”

这似乎是某种极其大逆不道的话,李源先是怀疑自己听错了,随后他周边的气氛瞬间肃杀起来:“大人,你可知晓你在说些什么?”

“自是晓得。与乌穆尔人勾结者,杀无赦。”札霍冷笑起来,“可是若问,为何是乌穆尔的黑骑兵来了,恐怕还要问问你们尊敬的大国师罢?”

“大人,你晓得你在说些什么吧?”李源再度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只是这话意义不再相同,开始隐现杀气。

札霍自然能察觉起来,他只是镇定的回复:“上官还请稍安勿躁,不如听我继续道来。”

大雪纷飞,天色是惨淡发灰的蓝绿色。札霍在怒吼,身旁升腾的蒸汽围绕他周身,宛若降世天兵。边奴,似乎无穷无尽的边奴,在晦暗的天光下,他们骑在座狼上的身形模糊成摇曳的影子,只有双眼处是骇人的血红光芒。札霍怒吼着,扔掉了自己的第三把马刀,他头一把傍身马刀的一半刀头卡在皮盾上断裂了,第二把马刀则在一次与边奴对向的狂暴冲锋中,卡在不知道第几节脊柱骨的缝隙里给别断了,于是他换上了第三把,可这最后一把刀的渗碳硬化刃口也崩出了密密麻麻的缺损。于是札霍干脆扔了它,并从马屁股上顺出一把有大半个人那么长的马战铜骨朵,在一次利落熟稔的转身挥击中,把金属头送进了一个试图偷袭的边奴脑袋上。

随着一阵惹人牙酸的金属鸣音,札霍看着那个高大但已经只剩下末梢神经无意识抽搐的身体,被它忠诚的座狼带着又一头扎进暴风雪里消失不见。

札霍随手虎摸了一把满脸的血与冰,转头对着那个在昏暗风雪里如同烛光般熠熠生辉的身影,大吼道:“接下来只有用命拖,但我掩护不了多久,你必须立刻跑!”

但身处炼狱中心的范闲犹如丧失了人的情绪,他像神祇般散发光芒,发出冻土里最奢侈的温度,让边奴不能冲入阵中,他漠然又冷静的审视身旁一切,面对札霍的嘶吼他只是摇了摇头,仿佛这生与死的危机与他再无丝毫瓜葛。

札霍感觉自己要疯了,厮杀的惨烈吼叫疯狂撕扯他的神经,让他的血管如虫子一样在皮下蠕动。

“我去你妈的。我去你妈的。我去你妈的。”札霍喃喃道,随后眼睛里绽放出一种说不出邪祟的恐怖蓝芒,让整个战场在那一刻似乎静滞下来,随后又过一刹那猛然恢复,可厮杀声似乎更加疯狂了。

挺着有四米半长骑兵矛的边奴,沉默萧杀的冲刺过来,可扎霍只如同某种失了智的野兽,嚎叫着把脑袋亮出来去直撞那矛尖。场面如同雷鸣电闪,索命的闪电先至,随后巨大的冲击力让胯下战马发出凄厉的嘶鸣,让边奴手里的骑枪扭曲炸裂,一如闪电后姗姗来迟的庞然震波。在巨大的冲撞里札霍一头栽进漫天的雪尘中,而边奴也痛叫着竭力拉住座狼的衔口,欲转身回返整顿阵位。可一只满是血污的手爬上座狼的厚重皮甲,随后札霍那如同从恶狱里爬出来的,闪着蓝芒的邪恶面孔重又映进边奴眼里。边奴喘着粗气,青绿皮肤舒张又皱缩,它仿佛根本不知何为惧怕般沉默着,以最冷静最迅捷的速度把手伸向腰间,去摸那把它保命的匕首,但也只能仅此而已了,一只手抓住了它的肩膀,而另一只手囚住了它的脖子。

接着刺啦一声响,札霍像撕扯破布一样,握着还连一截颈椎的脑袋,重重落在地上。于是更多边奴看到他了,更多边奴冲上来了,札霍用一切坚硬的东西进行搏命,他用骨朵,用库鲁,用断矛,用盾牌,乃至用牙齿,用拳头,用指甲,直到战场骤然一清。

短促却惨烈的厮杀好像告一段落了,随着几支如投矛般的巨大箭矢射来阻滞人们的脚步,边奴退却了。可战场里的男人们没有人停歇下来,他们喘着粗气大呼着,呼唤着同袍与长官,清点人头,重新排列队形,把矛朔再整齐的连排举起,预备接下来的战斗,可原来四十五个兵此刻只剩下二十二个。札霍也大口喘着粗气,他眼里的蓝芒淡去,薅着死马身上的绑肚绳站起来时,正好对上了范闲那不喜不悲的眼睛。

札霍推开范闲周围的侍卫,用手攥住老头的衣襟,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周围的侍卫们抽出刀子来,十几把刀,刀刀对准了札霍。

“合罕对我说,我要服从你的命令,但前提是你要听从我全部的意见。”

范闲看着札霍,并不说话。

“我自是不怕死的,我只在乎任务。”札霍死死盯着范闲,眼睛欲择人欲噬,“而我让你赶紧撤,你却不听。你的所作所为让我无法完成任务,你能听懂么。”

“现在还不是时候。”范闲轻声说到。

“到底他妈的什么才是时候,边奴算准了我们会来,他们做好了口袋准备要杀光我们。这里所有人哪怕算上我也撑不住下次进攻了。而你还不赶紧逃跑以便让我们尽到自己的职责,是说你根本是他妈边奴那边的奸细么?”

“大胆狂徒休得胡言!”侍卫们急眼了,他们持着刀开始往前紧逼。不远处努力维持队形阵线的军人们没有回头管这边的闹剧,只是回头冷冷看了两眼,随后继续投入到对暴风雪深处,那邪恶存在的戒备中来。

范闲只是抬手制止了所有随侍们的动作,他声音舒缓,但也清晰冷静的一字一顿到:“请你相信我,时候要到了,我保证你能完成自己的职责,以我宁朝国师的身份向你保证,在未达目的前,我不会死。”

札霍看着这个老头,手里一松,他还想说什么,可他却什么都说不出了,因为他心头泛起一股难言的沉重悸动,在场所有人心中泛起一股难言的沉重悸动。那种绝对窒息的压力从暴风雪深处蔓延开来,让在场所有人都透不过气。札霍回过身,眯着眼望向暴风雪深处,眸光里满满惊诧。

晦暗中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踩在在场所有人的心跳节拍上。接着,一股毫不掩饰的,一股极度疯狂的恶意,肆无忌惮的从冰冷雪花中传达而来。

札霍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大步走到阵线最前,他拍了拍军官的肩头,让他从惊惧里清醒过来。此刻沉重脚步声越来越响,那声音不来自于周围,更像是如丧命钟般直接响彻所有人脑海里。札霍深吸口气,让自己努力去无视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震慑感,他对着军官认真说到:“这感觉很不舒服吧?但这感觉我倒是蛮熟悉,这勾起了我的记忆,以前读过的某些知识,听过的某些见闻。”

“好像来自更高位存在的极致威压……”军官胡子都在颤抖,他努力露出一个惨笑,“这不是速穆哈克之王么,可他不早就死了么?”

“看来边奴有了新的速穆哈克之王了。”札霍耸肩故作轻松,可神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肃,“你要听我说,仔细听我说:姓范的兴许疯了,但你们还不疯。在那个魔鬼面前人数多寡恐怕没有意义,这里应该只有我能拖住他一时半会儿,所以我会和他搏命。而你们,必须要利用好我为你们争取的时间,带走那个姓范的,软话不听就来硬的,总之一定带走他,保护好他。兑现你们出发时的诺言,完成你们的任务。”

军官认真看着眼前这高大早衰的男人,哪怕那不可言说的恐惧几乎要将他吞没了,但他依旧努力镇定,认真的看着札霍,他深深点头:“我不知你到底是谁,但哪怕我死了,我的灵魂也会记住你。”

“这话听着可不像传统大夏人能说出来的。”札霍摇头,此刻竟然笑了出来,全然无视越发沉重的恐怖压迫感,“内地大夏人听着只会觉着晦气,你籍贯怕不是西京道那边的。”

军官轻笑,没有说话,但札霍看他表情还是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又拍了拍军官肩膀:“好小子,有命再见。现在听我数。”

“三。”

“二。”

“一。”

年轻军官的眼神变得坚毅,把腰间马刀高高扬起,眼睛充血泛红:“所有弟兄!范国师现在神智不清,既然国师大人现下丧失决断,那我们哪怕用强也必须带走他!所有人随我上,冲开国师亲随!”

随后军官把马刀遥指向国师,几乎把大逆不道四个字写在了脸上。来自王帐的宿卫们,来自禁军的精锐们,所有人眼里都闪过茫然和不解,但随后不约而同的都化做坚毅。他们本就是军中最优秀的士兵,面对军令他们一定会毫无条件的执行,毕竟给他们吃饭的又不是国师。于是后队变前队,前队变后队,随着一声冲锋号子,士兵们在国师周围侍卫怒极的吼声中,用马沉重的胸膛撞开他们,用肮脏血污的手去抓住范闲那洁白的貂皮袍子。但范闲依旧那样冷漠,不曾动怒,他甚至不去看那些朝他冲来的士兵们,只是把眼光投向札霍那驼了背但依旧魁梧的背影。

但札霍根本不曾回头去看,哪怕那目光让他如芒在背,因为那沉重的脚步声已经近了,如同山倾雷鸣。他在骆驼背负的行李里快速翻弄,在遍地死尸里到处寻觅,他把死去禁军身上用整块锻铁打出来的护胸甲解下来加强自己防御,用死去宿卫生前最宝贝的筋角弓和破甲箭加强自己的武备,随后他一手持圆盾一手持矛,腰间刀鞘里换上了新备刀,以当下他能做出的最万全最凝重的态度,面向马上要冲出晦暗雪幕的那大敌。

“你没见过真正活的边奴吧。”札霍看着李源,面无表情,缓缓说着。

李源摇头:“只见过插在道边当路标的脑袋。”

“北方干冷至极。哪怕最新鲜的肉吹两年也不会变成坚冰,而是会被风硬生生吹到脱水,那会让边奴脑袋缩小很多。”札霍轻声说,眼里布满凝重,“不亲眼见到是无法想象出边奴对人的压迫感的,那是高达近九尺的恐怖怪物。最精锐的将士,那种在瀚海大营精训三年,又拉到西土屡次鏖战的那种真正精锐,全身肉眼可见的砸进去数不清真金白银的精锐,在边奴面前,只需一息,就全打水漂了。”

李源沉默片刻,才继续回复:“虽未得见,但诸多描述边奴的书籍里,其恐怖之处已经可见一斑了。”

“但在我眼前是统领这群莽格斯的,速穆哈克之王。他比所有边奴加起来都令人畏惧,那不是人力能对付的怪物。”

“一个曾属于速穆哈克之王的脑袋,现在就在上京里。”李源终于忍不住,他如此反驳到。

“那不一样,李源,那是不一样的。”札霍的反驳语气淡淡。

李源开始感到厌烦:“我受够了诸如此类的个人主观感受,臆断。如果想说服我,拿出些肉眼可见的,能够量化的证据。”

“上京那个脑袋不是真的速穆哈克之王,因为破魔箭根本对付不了那种玩意。”

“不可能。”李源回答的斩钉截铁,“那不是一般武卒用的破魔箭,那是长达一丈,一根造价高达几百两金的,只能用城弩发射的破魔箭。”

“而且是前后调用两路禁军,经过长达半年的拉锯战,死了无以计数将士,才终于用调虎离山之计寻机刺杀掉的。”李源忍不住继续补充到,他又低头想了想,“况且自此以后北方太平三十七年,一直到今天,跃马河前线的边奴依旧是散兵游勇,这些都能佐证。”

札霍对此只是摇头:“那是边奴的幌子,来自最奸诈莽格斯的卑鄙计谋。我来告诉你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有这么一个存在,他身周几丈内灵炁凝固了,如同沉默的石头。那是你们称为天岐,我们称为惕牙锡人,他们研究了数百年而不得见的,真正的禁魔域。而不管你嘴里如何威力绝伦的破魔箭,在那里也只会化成齑粉,因为来自规则的铁律谁都不能忤逆。”

李源的表情终于失控了,作为练炁士,他对禁魔域这个概念代表了什么心知肚明。

“你怎么能够证明。”

“你可知我为何好奇范国师的境界。”札霍慢慢回忆着,“我自认为从前也勉强算是个中土武道头部里的那波人,但在我得见那个东西后,范闲很快朝它使了个禁术,我自认为换我来是扛不住的,因为那是一道紫色的雷,他引来了雷劫。”

札霍咬着牙,身行愈发佝偻了,他在满天暴雪和那几乎使人崩溃的巨大威压下努力压低身量,厚重的羊毡靴里,两条腿上的肌肉崩紧到根根耸立。

于是那个东西终于来了。

札霍记忆里的边奴身量都极为高大,他们瘦如枯槁,可嶙峋的骨骼又如同畸形的络新妇伸展他那八支长脚般,撑出极为夸张的身量。而这个身影,比那些本就高大的边奴还要高出不知多少。

札霍想去做出估算,可他做不到了,他钢铁般的意志全部都用来对抗那可怖的恶意了。

突然,一句怪异,如同颂念祷词般的话语声传来。札霍骤然狂嚎一声,尚才只在眼里燃烧的蓝色光芒,化为近乎实质的烈焰流淌遍札霍全身。接着,雪壳炸裂,札霍站立的地方变成了一团小规模的汹涌雪暴,而札霍本人迸发出了常人绝不敢想的速度,快的如同台风一般朝那身影倾泻而去,而台风的风眼,是札霍惊世骇俗的一枪。

可那一枪扎在了某种不可见的铁壁上,犹如台风终究遇到了亘古不动的巍峨山脉。在巨力刺击下仿若脱壳穿甲弹的弹杆戳在了碳化钨金属块上一样,从枪尖开始寸寸粉碎。当渗碳硬化的刃部消失后,较软的生铁制枪身就开始像柔软的流体那般,随装甲表面向外流动,溢出,泼洒。至于木质枪杆,甚至都没触及那无形的装甲,就早已经炸成满天飞雪了。

札霍是极度惊骇的,他终于看清了那个东西的可怖面容,并见证了自己用几乎脱力为代价换来的奋力一枪,撞在某种肉眼看不见的墙壁上,在空气中爆出一团绚烂的花火。

那巨人般的身影开始有动作了,他从腰间抽出比人还长的巨型弯刀,动作明明慢如行云,可劈出时却快若奔雷。札霍只来得及用盾垫住自己胸下,随后那庞然伟力呼啸而来,札霍感觉自己差点被一块彗星正面撞出去了,那也的确是颗彗星,铁底蒙牛皮,又用藤条和铁箍补强过的重盾,瞬间裂解成散碎的零部件状态,而他用在战场上无数次生死间磨练出的战斗本能,借圆盾向下一垫的借力,只是被那伟力蹭飞了出去。可扎霍依旧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那个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板甲护胸上,几乎所有牛皮带子全都崩裂开来,巨大扭曲形变的护胸凄惨的挂在他肩头上。可扎霍硬生生咽下涌到喉头的一股血,痛苦的简直想死,但他依旧用绝强的意志力忍耐着,还在天上飞时以几乎违背物理常识的方式,在空中猛力一扭,一只手里不知何时摸出两支箭来,而另一只手已经从弓囊里顺出那张筋角弓。

但随着咣咣两声巨响,炸裂开来的两支箭矢证明这次绝对出人意料的偷袭还是失败了。扎霍落在地上,抽出腰间长刀,新的火焰再度升腾起来,这次更是直接蔓延到刀身上。

速穆哈克之王再度用某种由人类未知语言念出一声诡异咕哝。就在这时,扎霍突然听见耳畔传来一声冷静的言语:“我会给你制造一次机会。”

那是范闲,扎霍回过头去,发现范闲不知何时已经摆脱士兵们,像真正仙人般自地上飞起,袍裾被莫名的风托着,在空中肆意飘扬。他手里抓着一把不知从哪掏出的法剑,一张紫金色的符在他身前缓慢燃烧着,散发出毁天灭地的气息。

“破。”范闲口吐真言,符纸燃成一片朦胧辉光,彻底消失不见。此地气息瞬时起变,细小的电弧像群蛇般在扎霍的札甲上,地上满地死尸的武器中,以及巨大马铠间跳跃,穿行。扎霍发现自己每一根未扎进辫子里的的毛发都像有了自己的意志一样,朝天伸展。

随后,是刺目的白光,比太阳还要炽烈,比太阳还要狂暴,在轰的一声巨大爆炸声中,扎霍失明了,也失聪了。但他此刻根本不需要感官了,他全凭记忆与经验朝前方狂暴突进,在当时机合适时,他转身,刀舞成一汪圆月,雪地上出现一条笔直漆黑的细线,以超越声音的速度朝速穆哈克之王身下蔓延。而当那道细线才蔓延到那伟岸存在的脚下时,因速度过快而导致刀身上几乎已经肉眼不可见的蓝色火焰,才将将重现自己的色泽。此刻,以扎霍为中心,周围两丈距离内的皑皑白雪,骤然间被蒸发殆尽,散发出的水蒸气几乎遮蔽了整片战场。

扎霍穿着粗气,疯狂揉着眼睛,当他终于能看清世界时,在视界内因超过人眼负担的强烈光线所曝光,而导致的大团黑斑中,他看到了此生最为难忘的一景。一道紫色的天雷,自上劈下,可当接近那存在身周时,那粗大的电蛇被某种不知名的伟力凝固成了一座永恒的雕塑。至于自己搏命拼出的一刀,蕴含他所有刀意与破坏意志的刀气,真的如同一条可笑的细线般,仅仅是朝速穆哈克之王脚下蔓延过去,如此而已了。

“万父天在上啊……”面对这超出自己理解的奇诡景象,札霍情不自禁的轻声念叨着。

……

李源久久不语。札霍见他不说话,干脆主动提起了话头:“这就是禁魔域,诸多符师,术士,方士,穷极一生所追求的彼岸。这种景象,你该是明白的。”

“我知道。”李源轻轻叹息着,有些怅然,“我只是不知道供在上京的那颗脑袋到底该算做什么。”

“什么都不是。我不知道它想要干什么,我只知道三十七年前在野马川斩获的那颗脑袋与此相比,只能算做一个稍微强大些的边奴,仅此而已了。”札霍冷静评价道。

李源揉了揉剧痛的脑袋:“然后呢,突逢如此强大的存在,这已经人世无敌了,就算是乌穆尔的黑骑兵真来了,那你们也该绝无幸免之理的,不是么。”

这次回应给李源的,是札霍长久的沉默。

久到李源开始暴躁。

但札霍还是重新说话了:“这种东西,这种无法形容的存在,还不够是那谶语中,中土陆沉所形容的么。”

李源摊手:“也许吧,就算假设它是,可现下世间也无任何可治它的手段,不是么。那我说阿曼托腾山上的那个答案,可能是克制他的真相,这也完全合理不是么。”

札霍死死盯着李源,好像是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那些从山上带下来的器皿,你看了,你察觉到了,那股子气息和边奴,乃至和速穆哈克之王是完完全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

“修行者从不以物品最直观的气息去判断他最真实的意义。”李源继续用这句话回复。“大人不妨先继续讲明冻土一行诸多事情,对于判断何为中土陆沉,不是你我所能决定的。”

“况且大人到现在还未曾说明,此事为何与异端贼子乌穆尔人有瓜葛了。也未能说明范国师在出发前为何言语诡异。”

札霍死死盯着李源,许久才稍微散去了气势:“当时我们已经绝望了。”

自然是绝望的,摆脱一应将士的围堵后,一路重新杀回来又寄出手头最强杀招,当范闲看到那天雷化作一道活灵活现的雕塑,虽然面上依旧古井无波,可心里依旧渐渐升起了骇然与急迫。再这么下去就真要死了,可变数到底在哪?

札霍却不是这些施法之人,一生屡次尸山血海里进出的人物,自有一股与别人不同的骄傲和秉性。他不知何为放弃,何又为绝望,只是再度抬起刀来,沉身曲腿扭腰出刀,以一往无前的势头再度爆冲而去,与那恐怖庞大的身影再度撞在一起。火星迸发,大雪纷飞,既然一次进攻未见其效,那就进攻两次,三次,乃至无数次吧。

范闲见札霍如此奋命,又怎能萌生退意,便也兀自下定狠心,身周密密麻麻的白色,黄色,金色乃至红色纸符凭空飘浮,手里木剑每次虚空画阵,或是手中掐出法诀时,就定有一张纸符燃尽。或从地上掀起雪瀑凝成冰锥,或是化身一条火龙,总之尽数朝速穆哈克之王飞去,那一刻倒真如仙人下凡了。

二人如此奋力进攻下,速穆哈克之王左支右挡,数个回合就被换招换的空门大开。见此范闲怎能错过,不禁高呼:“札霍,机会!”

札霍听在眼里,全身毛发却是根根炸立,他不懂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冥冥中有第六感,以从未有过的紧迫与恐惧在向他示警。札霍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选择听从心声,在范闲一片茫然中骤然收刀回身,朝范闲方向爆退而去。只一瞬息札霍就杀到范闲近前,也不言语,只伸手快如闪电,眨眼就把范闲夹在腋下,随后继续爆退。

当退到足够距离,当札霍感觉自己第六感终于不再示警,这才停止退势放下范闲。此刻,札霍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却隐隐察觉到前方一步远的位置,已经以速穆哈克之王为中心,气氛发生了细微改变。突然札霍瞳孔一缩,终是发觉哪里不对,前方一步远的地方不知何时,纷扬飘零的雪花,竟是凝滞在半空不动了,札霍心头莫名浮现出一种奇怪感觉,那里的一切,好像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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