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朝,八月中,金陵东郊。
一场细雨初歇,桃花坞的溪边小径满是雨后的清新,泥土铺就的小道稍显湿滑。溪畔的古树下,我眼神空洞地倚着树干,身旁被人丢了一件破旧的布衫。
黄昏渐至,村边的小道上走来一位乘驴的书生,进村之后,很快便由老族长引着寻到了这古树下。
古树下的杂草丛生且密,将我的身形掩去了大半,披上那件布衫后,我便靠在此处未曾移动过。
年轻的书生在草丛外伫立良久,数次欲举步进来却皆止住了。
老族长叹了口气后,先回村去了。
“婉清不日便要嫁入靖王府,我送她赴京成婚,爹让我来瞧瞧你,”老族长走后,少年书生才开口对着树下的我道,“爹说你毕竟是婉清的生母,她出阁之事理应让你知晓。”
我倚在树干上无声无息。
“林锦瑶,”少年书生忽又愤懑起来,厉声对我道,“为何会是你这样的女子将我们姐弟生下?!为何你至今尚在人世?!”
少年书生转身匆匆离去,似逃窜一般,头也不回,仿若情愿自己从未涉足此地。
风在少年走后又起了,被少年唤作林锦瑶的我,才从树下缓缓起身,凌乱的发丝遮面使人辨不清隐于发下的容颜,唯口中发出的仿若孤狼的低嚎声,昭示了我已疯的真相。
为何还不死?
肩头的伤渗着血水与雨水淌了满身,世间有几人会在意一个疯女子的死活?
故而我死后许久才被人察觉,我死在村边的一座破庵里,尸身已被蝼蚁蚊虫蛀食尽皮肉,化为了枯骨后,才被几个跑进破庵的牧童发现。
受了惊吓的牧童哭叫着奔了出去,不多时村里的山民走进来,瞧见一堆乱草中的枯骨后,才确信孩子们未曾说谎。
惊愕片晌之后,有山妇朝着枯骨啐了一口唾沫,骂道:“这恶女总算死了!”
待老族长赶来之时,我的尸骨已然散了形,散落于一堆乱草间,颇显几分孤寂。“快停下!”老族长连声喝止欲点火焚烧我尸骨的山民们。
“叔爷爷,此种人的尸骸也要安葬吗?”有年轻的山民瞪着眼问老族长道。
“唉!”老族长叹一口气,“人死仇消,埋了吧。”
“这等恶女我才不愿埋她!”山民们纷纷呼喊起来。
老族长的声音被山民们的叫骂声盖过,望着乱草中的枯骨,忆起我这女子,老族长亦是满脸的不屑。虽说人死仇消,可我这女子,死后是否真能偿尽满身的孽债,老族长亦无从知晓。
我,本朝林尚书的私生女,十五岁时许配给本朝的赵千户,却又妄图攀附当时的三皇子,现今的圣上楚君琰。无人晓得我有过多少的情郎,亦无人知晓在皇家的皇子争储,手足相残里,我参与了几何,害了多少人,手上沾了多少人的鲜血。夫婿休离,子女不认的弃妇;妄图攀龙附凤,扰乱朝纲的恶女;令姑苏林氏声名狼藉的罪魁,这些皆是宣帝楚君琰登基之后,当众叱责过我的罪名。大楚朝开国以来,未有哪个女子能如我这般落下如此众多的恶名。
“她在我们这儿乞食了两年,亦疯癫了两年,”老族长等众人骂完了,才强抑着心中的嫌恶,劝山民们道,“是不是也算遭了惩处?”
山民们一时皆缄默了,我在他们这儿蓬头垢面地乞食两年,他们平日对我这恶女非骂即赶,拿我这疯了的女子打趣不是一次两次,我这女子终究亦是可怜。
“你们这是皆怜悯她了?”有山民俄顷叫了起来,“俗语怎讲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女子在京都构陷忠良之际,便该遭天打雷劈!”
一个火把掷在了嶙峋的白骨上。
破庵的墙壁上,悬着一幅蒙着灰尘的画,画中的弥勒佛似嗔非嗔地瞧着面前腾起的火苗。
惊觉之时,屋内的烛火摇曳,我呆怔地望着眼前的妆台,台上搁着半盒尚未用完的胭脂,令我一阵迷茫。我不是应在地狱偿债吗?为何不是身处阴森的地府,而是坐在这妆台前?这妆台,这屋子,这身罗裳,我快步迈向那铜镜。
镜中双十年华的女子一脸的惶惑,却也眉若远黛,生得绝美姿容。
我一遍遍摩挲着自己的面庞,手中的眉笔将我的手划破,殷红的血一滴滴落下,把我的这张脸也染得斑驳。直至眉笔深深刺入我的指缝,钻心之痛弥漫全身之后,才让我确信并非在黄泉梦境,我是真的归来了,在我尚未许配给赵千户之前,自己大错特错的一生重新起始了。戳我阅读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