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找到我时,我还做着秦淮河畔灯火阑珊的梦。
见他来,我晃晃手中酒坛侧耳贴在上面却听不见任何水声,略带歉意朝他咧嘴一乐:“你来的晚了,该罚,罚…罚…”
原是想说罚他一杯酒,可坛里空空,便四下找着合适的由头,一眼瞧见他不离手的京胡,当下拍案:“罚你…给我拉个……嗝”
酒嗝的味道属实不好闻,我趴在桌上伸手去够桌上的碗中残酒。
他不应,一把推开窗,冬月的冷风灌进屋内,够不到酒的我,正撑桌子站起,冷不防冰碴子吹到我脸上,猛的打了个寒颤,也吹散我三分酒意。
我美梦被搅扰还没恼,从来一声不吭的石头,话中却存了怒意:“宁平良,雷家少爷今儿个下葬,话带到了,去不去随你。”
那小子走的时候把门一摔,震落梁上许多陈灰下来,倒叫我清醒不少,瞥了一眼镜中人,眼窝深陷,唇边隐隐可见青色胡茬。
去什么,关爷来信到现在不过两日,雪下了三场,却仍没有放晴的意思。
这天儿冷的直叫人骂娘,在屋里躲着总好过出去直面风雪。
接到雷义的讣告时,是我们认识的第七个年头。
那日夜半,烛火摇曳无声,冬雷却自天边滚滚而来,倏地在我心上轰隆炸开,窗外闷了半日的冻雨应声而下。
提相识往往带着三分谁也不服谁的劲头,那年冬末我初登台,扮的俊生相唱的长坂坡,借着赵子龙的名头逞勇,耍的一手好枪,唱罢连翻几个跟头才亮相,只听得叫好声阵阵,彼时少年意气,好不得意。
唯见他把脚搭在前桌,后靠倚着椅背,待众人悄声后,这才鼓掌道:“好!好一个小四将军。”
四将军还不行,非加个小四将军。少年气盛,闻言我虽面上不表却心下嗤之,暗自腹诽:好一个爱显之人。
在那之后,逢我的场,必在台下寻得到他那懒散身影,旁人不晓得只笑我是他捧出来的好角儿,听罢我一口啐在地上,不领恩不承情的道:“小爷一身真功夫,那是实打实唱出来的。”
说罢冷不防听得身后一声叫好,回头瞥见镜中映出一模糊人影儿,他单手勾着外套搭在身后,两步上前来,话中语调竟是带了三分戏曲念白:
“宁老板的功夫了得,小弟佩服良久,想请宁老板吃酒,可否赏脸则个?”
贫。
雷义此人,他活的炙热肆意,潇洒赤诚却匪气太盛,行事放浪,言语不羁,杯酒亦可泯恩仇,这的水土断不会养出这一号人来。
他是雷老爷认回的雷家庶子,彼时雷家门口,车辙马蹄乱声过,下来一位看个头约有十三、四的少年:头戴麂皮帽,沿边一圈毛绒挂满晨霜,遮去大半张脸;黑长裤,青灰长袄,都是布丁落了布丁,背的大包袱,脚旁手编提篮,从头到脚都透着股寒酸气。
别说跟雷家气派的大门格格不入,净是跟早晨来往上工的工人们相比,都显得突兀。
他攥着一双干裂黢黑的手,敲响了雷家大门…
“平良,你都不知,当时我在门口犹豫多久,冻的我脚都没知觉了,才敢敲门。我一进去,旁人都当我是要饭的,给我丢两包子出来,我这一看,这家不一般,乖乖,打发要饭的都拿肉包子打发……”
这些还是酒后他自己笑言告知。
要说这雷家虽是家大业大,但雷义头上有个事事优秀的大哥管着商行铺子,雷老爷也不指望他能做什么,大手一挥,把他丢到国外,美其名曰锻炼锻炼,实则是甩了这烫手山芋。
再之后,雷义刚从海外留学归来,接是风宴上众人围簇着的人,他身穿黑薄呢西装,襟上佩一枚祖母绿扣,举手投足间尽显绅士风范,席上也有人提起那个清晨,大都认不出眼前的人就是当初那个少年。
而懂些内幕的人,看向这雷家小少爷的眼神却多了几分不屑跟怜悯,话里话间,真真一可怜人似的,几张嘴凑在一起一嘀咕,倒是给凑出个凄惨的身世。
雷家原是水运发家,掌了一个小码头,面上大部分还是棉纱、煤炭居多,私底下也有大烟小五金的生息。
借着这个码头,在青帮龙虎堂占上了个帮口,寻到了个大靠山,二十年前,雷义之父雷得海在一次酒宴上喝多,急色揩了当红歌星佘红红的油,本是酒醒了赔罪谄个好花点钱就能解决的事,偏偏佘红红人如其名,正当红,更是在英国外商那风头正劲,咽不下这口气,说什么也要讨个说法,雷家家主为消英商的火,也怕雷得海继续捅娄子,连夜让他北上避祸,也该着雷得海倒霉,路上大雪,冲散了车队。戳我阅读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