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是死寂之地。
即便太平盛世,也少有人来,更不用说在这战火纷起的乱世。
我花十七年做木朝王府大小姐,仿佛一瞬间沦为战俘,做了下等宫女。
三百多天里,我被幽禁在藏书阁,每天看着上方不大的一块天空。日光从西边扫到东边,我就把日光中的灰尘清扫干净。
书阁的高处久未打扫,这天风大,灰尘吹脏我刚打扫好的书架。
我恨这风,就像恨这数也数不清的空洞的日子,我想我的爹娘和我的弟弟妹妹。
云朝战败以来,他们音信全无。
我手持扫帚,爬上去拂那些积满尘埃的书架。这些又厚又笨重的竹简,竟是前朝史书。王府里也有前朝的书,但这么早的简书从来没有过。我像见到了宝,一卷一卷拿起来,看完又放回去。
忽然,一卷竹简像是压到了什么东西,书架上忽地打开一道暗门,露出一只盒子。我打开盒子,里面竟有一块碧色的玉。
这玉光洁温润,碧色如脂。王府里上好的玉,也不及十一。
方正的玉片,边缘有些锐利,一面的边缘雕刻着精美的纹饰,窄面上有一道红印,像是印上去的。不过,这玉一点儿也不像配饰,似乎还透着一丝诡异。
这么大的一块上好美玉,必定价值不菲。对着它,我竟起了私心。以前在王府吃穿不愁,而今深宫被囚身无分文,我要逃出这深宫,寻找我娘和弟弟妹妹,没有银两寸步难行。
我颤抖着去摸玉片,竟不小心碰掉了一卷书简,架上的竹简跟着往下掉,在寂静的藏书阁犹如地震。
“什么人!”门外侍卫大喝一声闯进来。
“我,我碰翻了竹简,差爷恕罪……”我慌忙把玉藏起来,赶紧收拾竹简。
“毛手毛脚的,活得不耐烦了吗!”侍卫看了看,呵斥几声,出去了。
“邀月姐姐,怎么了?”我在藏书阁唯一的伙伴婉儿听见声音也过来,轻声问道。
“没,没什么,我不小心碰掉了书简。”我看了一眼婉儿,继续收拾。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吃穿不愁的日子里,从来没想过今日自己会做出这样有些下作的事情。我心下忐忑,夜晚更是心神不宁。
第二天,我照旧忙活扫洒的杂活。晚上,我回到自己房间和衣而卧,心中仍想着那块玉片。子时的更鼓敲完没多久,我的房门突然被推开,一个蒙面黑衣人闯进来。
“玉在哪里?”来人故意压低声音,眼露凶光。
我瑟缩起来,但还是斗胆问道:“你是什么人?”
黑衣人冷笑一声,一步步逼近:“玉玺一出,非死即伤,你逃不掉!”
“玉玺?!”我心中一紧,转身就跑。黑衣人身手敏捷,紧紧追在我身后。
藏书阁空间狭窄,黑衣人似乎很熟悉地形。
我书架间绕来绕去,黑衣人跟得也紧。嗖……一只飞镖从我头侧飞过钉在旁边的柱子上。
惊恐、慌乱中,我拽开门冲到院子里,脚下一个趔趄,黑衣人的短刀就跟了过来。
我眼前一黑,就要晕过去,突然一只大手托住了我的后腰。
叮叮几声之后,黑衣人不见了踪影。
借着月光,我看到了一个侍卫装扮的人,浓眉之下,眼眸黑亮,月光打在脸上,棱角分明。
侍卫四周查看一番,来到我跟前。
“我是宫廷侍卫子墨,姑娘没事吧!”
“多谢救命之恩!我叫邀月。”我惊魂未定,瘫坐在地,声音小到只能自己听见。
“邀月……”子墨看向我,低声道:“保护好玉玺,时刻小心!”
惊惧之下,我木然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我怕成这样,子墨并未马上离去,他在阁里查看一番,待天一放亮,才告辞而去。
难道玉片是玉玺的一部分?好好的玉玺,为什么要分开,这里面 ,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我回到房中,头脑昏沉,想着晚上发生的事情,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藏书阁的侍卫当天晚上就多了起来。
一连几天,我常常躲在藏书阁的角落里,暗自垂泪。
我无数次想起木朝王府的日子,曾是那样单纯又快乐,母亲温柔贤淑,父亲带兵征战之余教我习书,姐弟亲密无间。
可是美好总是那么脆弱,木朝兵败,家人离散,我孤身一人被掳到云朝宫中,无依无靠,如今又卷入玉玺谜案……
“邀月姐姐,他们要杀你吗?他们为什么要杀你?姐姐不怕,婉儿陪着你!”我抬起头,看着小我两岁,调皮伶俐的婉儿,心下感慨。婉儿半年前来到藏书阁,是我在宫里唯一的伙伴。这么美好的年纪,这两个乱世的俘虏,很自然就成了亲近的人。
婉儿眼波流转,“姐姐,你给我梳头吧,姐姐梳的飞天髻最好看了。”
我心绪纷乱,婉儿嗲声嗲气:“好姐姐,你就再给我梳一个嘛!”
在王府里,妹妹也总是让我给她梳头。
“好好好!像个小黏豆包……”
婉儿脸上,立刻绽开了笑。
婉儿生在边塞,娘死得早,哥哥被抓了壮丁,孤苦无依,藏书阁的日子,对她来说是快乐的。
梳好头发,我顺手从旁边摘了一朵花来,别在她鬓角。以前在王府,我也这样给妹妹抱月梳头发。
“梳好了!真漂亮。”
“你是说我漂亮吗?还是花漂亮?”
“当然是婉儿漂亮!”
“姐姐才漂亮呢,姐姐是大美人!”
我看着婉儿纯真的笑,越发想念也喜欢笑、也和婉儿一样喜欢穿碧色衣服的抱月,便柔声道:“婉儿,你就做我妹妹吧,姐姐会对你好的。”
婉儿眼神热切,忽然又黯淡下去,接着慌乱地抱住我,叫一声“姐姐”,像要哭出来。
子墨常在晚上巡逻。看见他,我便心安。
而他看见我,常背过身去。
对这个宫里的一等侍卫,我更熟悉他的背影,孤冷、高傲。
有月光的时候我常在院子里,有光的地方更安全,也能看见他。
入秋之后,暑热渐去、夜色微凉,这天,我竟在院子里睡着了。
“贱婢!”一声低而狠厉的呵斥把我惊醒,不知何时,一个高大的嬷嬷站在身旁,抓起我的头发把我拖到暗处,抬手就打。手掌过处,我的脸上着火一般。
“救命……”我刚一出声,脖子就被掐住。
“小贱人,不把玉交出来,看我不打死你!”压低的声音里,几乎要生出刀尖。
我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凌嬷堵住我的嘴,将我绑在柱子上,用鞭子一下一下抽打我的背。我无法呼救,只能忍着,我也明白,她不会将我打死,打死了秘密也就死了。只是,太疼了!
“凌大监,这里是侍卫把守的地方,你来作甚么?”子墨的声音传来,凌嬷转身便逃。
子墨将我救下来,扶我回房。
我怕到忘了哭。也恨到忘了哭。
子墨看着我伤成这样还不哭,急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也不知道怎么帮我处理伤口。
“都是冲着玉来的,是不是我交出来就安全了!”我咬着牙带着哭腔说出了我的想法。
“交出来就脱得了干系吗……”子墨急道,“玉在,反而更安全!”
“我,我该怎么办?”我紧紧抓住子墨的手,几乎要掐出血来。子墨把另一只手搭在我的手背上。
一个极度恐惧的人,深陷恐惧,已经无力感知其他。
子墨找来婉儿给我擦药,婉儿吓坏了,一直哭,手一直在抖……
一连几天,我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只盼着晚上子墨出现。
子墨告诉我,凌嬷,是皇后身边的人。
玉玺一出,云朝皇宫里各派势力蠢蠢欲动。子墨也不知道那晚的黑衣人是哪一拨哪一派。
我常常从梦里惊醒,梦里一群饿狼扑向我,把我扯成一条一缕,血一滴滴淌下来,旁边看热闹的人,抱着胳膊说笑。
处在复杂危险的朝廷,接连两次差点命丧黄泉,我意识到,我已无路可退。
我爹说过,想与敌人周旋,就得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