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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誉国际的脑瘤专家沈薇岚是我妈妈。
可在我确诊脑瘤后,她却一口咬定我病例造假。
后来,我因为没钱治疗,死在她任职的医院门口。
遗书上只写着一句话:我死后,自愿将自己的身体捐赠用做医学研究,只希望沈薇岚医生能亲手完成我的大脑取材。
1
接到赵医生电话时,我刚刚吞下一颗止疼药。
可头还是疼的好像有十万根针同时在扎。
“沈央,我这边还是希望你能尽快入院治疗,你还这么年轻,以后有大把的人生等着你,只要你积极治疗,治愈率还是很高的。”
赵医生是最初接诊我的医生。
专业素养很高,同时也怀有一颗医者仁心。
这已经是她第八次回访我了。
我忍着剧痛,尽量稳住声线,不想让她听出我声音的异常。
“赵医生,我没钱治疗啊,不是我不想治。”
没钱是真的,只是后半句我撒谎了。
电话那头赵医生的语气有些急切。
“费用这块我可以帮你做特殊申请,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十几万就够了,沈央,你和我女儿差不多的年纪,你不考虑自己,也要考虑一下父母啊。”
我一愣,像是头上的针一瞬间刺在了胸口。
看不见血,却疼的我蜷起了身子。
我指尖颤抖,说不出话来。
赵医生叹了口气:“你要是想通了,我可以帮你联系岳西医院的沈薇岚医生,她现在是咱们国内脑胶质瘤这块最顶尖的医生,如果是她给你手术,成功率起码还能再高5个点…”
一颗心像是被揪了起来。
一句“沈薇岚是我妈妈”险些脱口而出。
只是到了嘴边,还是生生咽了下去。
她是我妈妈,可她早就不要我了。
2
确诊脑瘤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
我永远记得那天,我手脚发软拿着检查结果去医院找她。
她却直接把我关在了门外。
“我在工作你没看到吗?有事不知道打电话?这么大人了一点也不懂事!”
我哭着喊她说妈妈我病了。
可换来的只是她的不耐烦。
“病了不知道挂号吗?医院是给你开的?”
我没有办法,只好给她发短信说我脑子里长了个肿瘤。
她回了我一句:“我看你的确像脑子有病。”
打电话,她直接挂断了我的电话。
最后我花了半个月时间抢到了她的号,以病人身份坐在了她面前。
“妈妈,三院的医生说我得的是脑胶质……”
我话还没说完,递过去的病历已经被她撕碎丢进了垃圾桶。
妈妈看我的眼神冷漠地好像陌生人。
她嘴角紧抿着:“沈央,长本事了,现在都敢伪造病例了,让我猜猜,你下一步是不是要杀人放火啊?”
“跟你那个撒谎成性的爸爸一个德行!”
眼泪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滚落,我急切地想去抓她的手,可却抓了个空。
“妈我没撒谎,我真的得了脑瘤……”
可我妈只是双手抱臂冷冷看着我,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看小丑般的笑意。
就在这时,一个温柔却熟悉的声音响起。
“姨妈,我刚下课。”
是我的表姐,陈珊悦。
我愣怔地看着同样穿着白大褂的表姐放下东西,然后亲昵地搂住了我妈的肩膀。
“我刚才都听到了,表妹又撒谎骗您了是不是,哎呀姨妈你别生气了,今天表妹生日呢,说不定她只是想你了。”
她的话就好像往火上恰到好处泼的那一桶汽油。
我妈顿时猛拍桌子站起身来。
“心思一天不放在正道上,就知道搞一些歪门邪道来博眼球博关注!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
她欲言又止,胸口剧烈起伏着,忽然扯过背包从里面抽出来200块钱。
“拿去滚远点,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公共资源不是让你来浪费的!”
3
从面诊室出来时,我听到导诊台有两个护士压低声音的闲聊。
“陈珊悦虽然本科还没毕业,可有这么个厉害的姨妈,以后不愁路不好走。”
“这两人真的不是亲生母女吗,我看沈医生对这个外甥女疼爱的都有点过头了,倒是从没见过沈医生的亲生女儿。”
“嘘——谁不知道沈医生最讨厌她女儿了……”
我一阵恍惚,脑海中闪过很多画面。
明明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还是很疼爱我的。
她会带我去游乐场,给我买糖葫芦。
周末坐诊的时候会带上我让我在一边写作业。
会夸我在幼儿园的画画比赛上得了第一名。
可后来,爸爸喜欢上了外面的女人,又和那个女人双双车祸身亡后,她就变了。
我妈从来心高气傲,事事追求完美。
可从爸爸背叛他们的婚姻那一刻。
我就成了她身上一辈子也洗刷不掉的污点。
我永远忘不了。
爸爸葬礼第二天,妈妈就把我和爸爸的骨灰一起送回了爷爷奶奶所在的乡下。
可爷爷奶奶收下了骨灰却不肯要我。
他们哭天抢地,说我是扫把星转世,克死了他们儿子,还骂妈妈是毒妇。
我气的冲上去咬了奶奶一口。
“你不许骂我妈妈!”
结果被狠狠推倒在地上。
膝盖擦破了皮,我不知是疼的还是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回头去看我妈。
却只看到她满脸的冷漠。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
妈妈好像不爱我了。
那一天,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人随意吐在马路上的口香糖。
我的亲人们,没一个想要粘上我。
最终,因为爷爷奶奶强烈的不愿意,妈妈还是把我带了回去。
可她只是把我丢给保姆,保证我饿不死。
从前的那些亲昵,再也没有了。
一开始只是冷漠。
可随着我渐渐长大,在画画方面的天赋显露出来,老师也极力推荐我走艺术路线后。
冷漠变成了憎恨。
我在少儿绘画比赛中得到的奖杯被她随手丢进了垃圾桶。
“画画画画,跟你那个死鬼爸爸一样恶心,就知道画画,再让我知道你去参加这种乱七八糟的比赛就从这个家里滚出去!”
我爸是个画家,她把对爸爸的恨,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她面前摸过画笔,可妈妈还是不喜欢我。
因为我成绩不够好。
与此同时,和我同级的表姐却越来越得她喜欢。
因为表姐成绩比我好,她还说她以后的梦想是和妈妈一样做脑肿瘤医生。
她是妈妈理想中的女儿。
现在看来,她们的确比我和妈妈更像母女。
4
剧烈头痛伴随着恶心一阵阵袭来。
我蜷缩在出租屋的小床上,感觉自己可能快死了。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房东刚发来的信息。
“你还租的话就快点把房租转给我,不租就搬出去,明天我来收房!”
我才想起,租的这个小房子今天到期。
房子是个老破小,租金不贵,可我身上连几百块也拿不出来了。
想了想,我给房东回了消息。
“我不租了,房间里的东西随你处置。”
我觉得我可能快死了。
既然如此,还是不要死在别人的房子里,怪晦气的。
挣扎起身换了身干净衣服。
临出门前,我把剩下的几颗止疼药一股脑吞了下去。
作用不大,可聊胜于无。
我想,死之前,还是想再见见我妈。
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所以我朝着医院走去。
岳西医院离我住的地方不远。
时间还早,所以我慢慢走也来得及。
经过一处红绿灯路口时,我看到一个卖糖炒栗子的摊位。
我想到小时候,每次妈妈给我买完糖葫芦,总是会给自己买一袋糖炒栗子。
她喜欢吃带着甜香的食物。
我看了自己的余额,30块零8毛。
“大叔,给我装30块钱的糖炒栗子吧。”
大叔爽快的哎了一声。
见我眼神落在旁边的糖葫芦上,他笑得热情,“再买个糖葫芦呗姑娘,又酸又甜,好吃!”
想吃,可我没钱买了。
我笑了笑,见状,大叔没再说话。
只是在我接过炒栗子准备走的时候,他挑了个个头略小些的糖葫芦递给我。
“送你吧,看你和我闺女差不多大,可比她瘦多了,炒栗子吃多了不好消化,吃点山楂消消食。”
鼻尖蓦地一酸。
这一瞬间,我难以控制的羡慕起了一个我素未谋面的女孩。
我极力控制着压不住的鼻音,伸手接过糖葫芦。
“谢谢您。”
“别客气,早点回家吧姑娘,今儿天怪冷的。”
“嗯。”
5
医院门口人来人往,我把糖炒栗子塞进怀里保温,让它不至于凉的太快。
想起上次见面的场景。
我没敢直接去找我妈妈。
而是找了个安静向阳的地方把自己缩成一团。
我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可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到妈妈满是不耐烦地声音。
“我在忙,能不能不要再在我工作的时候给我打电话!”
话音落下,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我吸了吸鼻子, 头疼的我几乎连手机都要抓不住。
我想她大概是真的很忙,又强打精神给她发了信息。
“妈妈,我可能快死了,我现在在医院外面,你能不能出来见见我,我给你买了你爱吃的糖炒栗子。”
大约半个小时后,我在风里冻得快僵硬了。
手机忽然亮了起来。
我满怀期待点开。
“跟你那个恶心的爸一样,满嘴谎话,要死你就快去啊!”
最后的期待就这样被摔了个粉碎。
我自嘲地笑了笑。
笑自己的不自量力。
或许,我的出生就是个错误吧。
那等我这个错误消失,妈妈,她应该就会开心了。
视线越来越模糊,我感觉到身上最后一点力气在加快流逝。
脑海中最后的画面,是小的时候,妈妈在公园里给我买了一个很可爱的兔子气球。
可后来因为我没抓紧,兔子气球被风吹上了天,吹去了很远的地方。
这次我不像小的时候,看着越飞越远的兔子气球哭的满脸都是泪。
我的意识追着那只气球,飞啊飞,飞啊飞。
一直到飞到医院上空。
我回头看了一眼。
看到了靠在门诊大厅外面廊柱上的自己,低着头,看起来就好像是睡着了。
还好,不算很丑,应该不会给妈妈丢人。
那我就放心了。
6
我飞过医院住院部,看到病房里一个妈妈正在哄她女儿吃饭。
小姑娘扎着羊角辫,一双眼睛又大又亮。
她不喜欢吃胡萝卜,她妈妈给她喂到嘴里,她立马吐出来丢到了垃圾桶里,两脚蹬着被子皱着眉摇头。
“不吃不吃不吃我说了我不吃!”
我有些紧张,怕小姑娘会挨打。
可下一秒,那个妈妈只是温柔的用纸巾擦过小姑娘嘴角残留的饭渣,笑得无奈又宠溺。
“好,不吃就不吃吧,等病好了就要乖乖吃胡萝卜了哦。”
妈妈转过身去盛汤,小姑娘从后面蹭她的背,“妈妈最好了!”
我有些出神,原来挑食是可以被父母接受的吗?
还记得爸爸死后,有一段时间我很不喜欢吃芹菜,总觉得有怪味。
妈妈知道后,让保姆榨了整整一杯芹菜汁。
她捏着我的下巴不顾我的挣扎整杯灌进了我嘴里。
“再挑食以后家里就只有芹菜这一种菜!”
被灌下整整一杯芹菜汁的经历太过恐怖。
自此,芹菜变成了我最讨厌的蔬菜。
可我从不敢表现出来。
甚至每次保姆做了芹菜,我都会逼着自己吃很多很多。
收回视线,我飞到了妈妈所在的诊室。
她正在给一个阿姨面诊。
这个阿姨的检查结果和我那天拿给我妈的几乎一模一样。
我站在她旁边,看到她神色恍惚了一下。
被陈珊悦叫了两声才回过神
她给病人开了几个补充检查的单子,又安抚了几句。
等那个阿姨出去后,上午的诊疗正好告一段落。
她有些心不在焉的拿起手,指尖划过我们的对话框。
目光在那句“要死你就快去啊”上面停留了好几秒。
她忽然问陈珊悦:“你上次说沈央谈了个混混男朋友,她怎么样了?”
陈珊悦一愣,她指尖捏了捏衣服袖口,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应、应该还挺好的吧,我看她朋友圈经常秀恩爱呢。”
“是吗,给我看看她朋友圈。”
“她、她都是三天可见,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我妈闻言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可眉心却紧紧皱了起来。
倒是一旁的我盯着陈珊悦,满脑子问号。
我什么时候谈了个混混男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我大声质问陈珊悦,可她听不到我的声音,更看不到我。
余光瞥到我妈拿着手机站起身说要去洗手间,我顾不上陈珊悦,忙追了上去。
却看到我妈没去洗手间,反倒在无人的楼梯间给我打了个电话。
电话一直到自动挂断也没人接听。
她烦躁地“啧”了一声。
又打给了我的辅导员。
这次倒是很快就接通了。
“你好,请问沈央最近在学校是不是又闯祸了?”
辅导员是个很温柔的姐姐。
她闻言愣了一下。
“沈央妈妈你这是什么话,沈央半年前就因为抑郁症退学了你不知道吗?而且,沈央在校的时间都很是乖巧,学习成绩也名列前茅,根本没有闯过祸。”
我妈嗤笑一声。
“抑郁症?还退学?你是沈央同学吧,填了假号码冒充老师联合她一起骗我是不是?我还不知道她,抽烟早恋学习成绩一塌糊涂,每天就知道鬼混,她得哪门子的抑郁症?”
说完,她猛地挂断了电话,生气的摇了摇头。
半晌又自言自语,“跟她爸爸一个鬼样子,谎话连篇又放荡爱玩,她怎么可能会得抑郁症。”
好奇怪,怎么人死了,听到这些话还是会这么难过呢。
我看着妈妈收起手机,面无表情朝面诊室走去。
只是半路上,就被一个满脸无措的小护士拉住了手臂。
“沈医生,你快去看看吧,有个小姑娘死在医院门口了,她身上揣着一份遗体捐献报告和一封遗书,点名说要你完成她的大脑取材!”
7
看来我的尸体被人发现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只希望没有吓到别人。
大概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奇怪的遗言。
我妈下意识问:“什么样的小姑娘?”
“先别问了,您去看了就知道了,距离脑死亡已经过去快两个小时,要尽快完成大脑取材,时间要来不及了。”
小护士很着急,拉着我妈的手就往电梯跑了过去。
我跟着飘过去。
看到我的尸体已经盖上白布被推进了一间手术室。
“我们联系了脑库那边,他们表示尊重病人遗愿,沈医生您是这方面专家,开颅手术对您来说应该不是难事。”
我妈的确很专业。
护士说话的短短时间里,她已经做好了开颅手术的所有准备。
那个护士一边给她打下手帮忙剃掉我脑后的长发,一边继续道:“我们刚才给遗体进行了全身扫描,发现她患有脑胶质瘤晚期,说不定是沈医生您的某位患者。”
我妈矢口否认:“不可能,我的患者里面没有年纪这么小的小女孩,我看她像还没成年。”
“啊不是,”小护士忙道,“成年了,只是太瘦了,身份证上显示今年20岁,我们已经联系警方让找遗体家属了。”
我妈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手术刀已经轻轻划破了我颅骨上的皮肤。
可她的目光在触到我后颈处的那颗小痣时,忽然整个人停住动作呆立在了原地。
所有人都奇怪地看着她。
“沈医生,怎么了?”
半晌,才听到她艰涩的好像从胸腔里生生挤出来的声音。
“你刚才说,她身上有身份证?”
“是啊,这个小姑娘跟您同姓,也姓沈,您说巧不巧?”
我看到妈妈的身形晃动了一下,她扶住手术床,猛地抬眼瞪着那个护士。
“她叫什么名字?”
大约是被她的眼神吓到了,小护士愣了一下才磕磕绊绊道:
“叫沈、沈央,沈医生,你怎么了,沈医生……”
只见我妈疯了一样一把掀开了盖在我脸上的白布。
毫无预兆的,我那张苍白、消瘦、毫无血色的脸整个暴露在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中。
了无生气,有些不太好看了。
我咬了咬唇,不想自己这么丑的样子被别人看到。
可我已经连伸手把那片白布盖上都不能了。
下一秒,只见我妈突然一巴掌打在尸体脸上。
“沈央,你能耐了是不是,装死人骗人?”
8
其他医护人员手忙脚乱去拉她,却被她挣脱。
她两手捧着我冰凉的脸,眼底都是不可置信,“我是不是告诉过你骗人不是好孩子,你再这样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了你听到没有?”
“你听到没有,你快起来!”
“你不是说你给我带了糖炒栗子吗?我吃还不行吗?”
一滴泪顺着她眼角滑落,落在了我脸上。
很神奇,我竟然感觉到了那滴泪。
凉凉的,不像影视剧里说的是滚烫的。
最后,是表姐陈珊悦的一句话唤回了我妈的理智。
她说:“姨妈,现在最重要的,是这位病人的遗愿。”
已经打算给妈妈打镇定的医生回头赞许地看着陈珊悦。
而妈妈也在她这句话之后渐渐冷静了下来。
表姐又说:“如果真的是脑胶质瘤晚期的话,应该很具备研究意义,姨妈,我们不是正好缺这方面的研究标本吗?”
短短几秒之后,妈妈眼神已经恢复了作为沈专家的冷淡坚毅。
好像刚才那几分钟的失态只是众人眼花。
她重新站在手术台前,有条不紊的下刀,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堪称完美。
我那颗被肿瘤细胞完全侵占的大脑被她拿出来时,整个手术室都发出震惊的吸气声。
“天哪,好严重……”
我听到外面走廊里有人在窃窃私语。
“听说是沈医生的亲生女儿,脑瘤晚期不治身亡!”
“沈医生不是这方面专家吗?怎么会让自己的女儿不治身亡,还死在医院外面?”
“唉,这谁知道呢,听说沈医生不喜欢她女儿。”
“就算再不喜欢也不至于见死不救吧,虎毒尚且不食子呢,现在还亲手把自己女儿的大脑切出来研究,啧啧,断情绝爱的女魔头吗这是?”
妈妈从手术室出来时,正好听到这句话。
她脚步顿了顿,很快又若无其事的走开。
那两个小护士反倒立马噤了声。
9
根据捐献协议,我的遗体会整个用做医学研究。
倒是我身上的所有东西,都被当做遗物交到了妈妈手上。
她看起来很平静。
只是接过那包糖炒栗子的时候,我分明看到她手指在微不可查的抖动。
她一如既往换好衣服拿起背包准备下班。
甚至笑着和其他几个医生打了招呼。
只是在陈珊悦提出和她一起走的时候,拒绝了陈珊悦。
我跟着她来到地下停车场。
看着她开门上车。
却迟迟没有发动车子。
她坐在驾驶位上发了很久的呆,才从袋子里拿出来一颗早就凉掉了的糖炒栗子剥了起来。
她动作有些急,可越急越剥不开。
她很快失去了耐心,用蛮力去捏,指尖却被栗子皮划出了一道血痕。
只见冷静的妈妈忽然猛地抬手把整包栗子狠狠砸在了方向盘上。
“沈央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跟你那个死鬼爸一样死了也要恶心我是不是?还要我来取出你的大脑?你故意的是不是,用你那颗长满瘤子的大脑刺激我是不是?是不是我以后再也拿不起手术刀你就满意了?是不是?是不是?!!!!!”
她神色疯狂的咆哮着,可不知何时,眼泪落了满脸。
黑暗中的车库很是安静,所以我的手机铃声响起时,显得那么突兀。
是房东打来的电话。
我看着我妈胡乱摸了一把脸,接起电话时,语气已经听不出异样了。
“哎小姑娘,你那些东西真的不要了啊?那我明天收拾收拾找收废品的拉走了哦。”
10
晚上九点,我妈来到了我租住的那个小房间。
窄窄的一间开间,还没我们家浴室大。
我东西不算多。
所以就显得房间最中央画架上那副画格外显眼。
我挠了挠头。
没想到妈妈会来,不然我会提前把这个东西丢掉的。
画是我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画的。
背景是游乐场,我妈手里捏着一颗糖炒栗子,正在往手里握着一根糖葫芦的我嘴巴里喂。
那是我童年屈指可数的彩色时光。
那之后不久,爸爸就出轨了。
我看到妈妈长久地凝视那幅画。
还伸出手,摸了摸画上年仅四五岁的我带着些婴儿肥的侧脸。
可很快,她大约也想起了被背叛的婚姻。
只见她将整幅画从画板上撕了下来,不仅撕了个粉碎,还丢到地上恶狠狠踩了几脚。
她眉头紧皱,“恶心!”
她又把目力所及的所有东西。
桌上的马克杯、彩笔,窗台上的一株小小的芦荟,以及我浴室里的一些洗漱用品统统扫到地上摔得粉碎。
可怒火却好像并没有平息下去。
她胸口剧烈起伏着。
半晌,妈妈忽然一头倒在了我不久前才躺过的那张小床上。
她在我的出租屋住了一晚。
大概是没体验过这么差的环境。
她在我小小的床垫凹陷的单人床上翻来覆去,快天亮时才睡着。
可很快又被一通电话叫醒。
来电显示是我大学时的辅导员。
我有些意外,妈妈显然也是。
“沈央妈妈,我昨天想了一夜,感觉有些事你是不是误会沈央那孩子了。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看到的沈央绝对是个好孩子。
“而且这孩子很有艺术方面的天赋,她画画很厉害,大一入学的时候随手画的一副画就被一个京市富商看中,对方出了高价想买,沈央一开始不愿意卖,后来又让我联系了对方。
“我问她为什么改变了主意,她说她想攒一点钱给你买爱马仕的项链当生日礼物。不管你们母女之间有什么矛盾,我都希望你对孩子可以多一点宽容,毕竟这孩子,是真心爱她母亲的。”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
辅导员是好意。
可我有种伤口再次被剖开的感觉。
那是大一下学期,妈妈生日前夕,有一次我兼职在商场假扮公仔,正巧偶遇她陪陈珊悦逛街买衣服。
她们都没发现那个大热天穿着巨大公仔衣服的人是我。
我看着她在爱马仕专柜试了一条项链,明明很喜欢却没买,说是平时工作忙带着不方便。
我想着喜欢的东西,即便是买来放在那里,看着也心情好。
所以才咬牙卖了那幅画,用得来的3万块钱和自己平时兼职攒下来的钱买了那条项链。
可惜,生日那天她说她不想见到我。
而我托表姐转交给她的项链,被她当成假货从阳台丢了下去。
也是因为那条项链,花光了我所有积蓄。
我没钱再去做心理辅导,休学后确诊脑瘤,也没钱住院医治。
辅导员还在说。
“还有不知道沈央的身体怎么样了,我给她发了很多消息她都没回,希望她能早点好起来继续上学。
“如果可以的话,我觉得让这孩子去深造艺术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这么有天赋的孩子学商科,多少有些埋没了。”
“沈妈妈,你在听吗?”
许久没有听到回应,辅导员疑惑地问道。
我妈顿了顿,才淡淡道:“沈央不会去上学了,她死了。”
说完,她径直挂断了电话。
或许是她想起了那条被她当成假货的爱马仕项链。
或许是别的,她在床上呆坐许久,竟然点开了我的微信通讯录,找到了我和表姐陈珊悦的对话框。
11
我们最后一次对话发生在我妈生日那天。
我:“姐,项链给我妈了吗?她怎么说?”
陈珊悦:“表妹啊,你下次别再送假货给姨妈了,你也不想想,她现在什么身价,怎么可能带假货呢?姨妈收到项链很生气,从阳台上丢下去了。”
我看到我妈整个人都在发抖。
手指颤抖的尤为厉害。
她瘫坐在床上,双手握着手机打开了我的朋友圈。
上下翻了一遍又一遍。
可我除了情绪反噬最厉害的时候发过几条仅自己可见的自残的照片,再也没发过别的。
我不知道妈妈在找什么。
只是又眼看着她打开了我的QQ空间,什么也没有。
最后,她点开了我的微博。
我有些后悔,死之前太累了,脑子也不清醒,竟然忘记了把微博删掉。
我也没想到,我妈会翻看我。
上面其实也没多少东西。
只是从很早的时候,就被我拿来当记事本,记录过一些和她有关的东西。
最新的一条,是我确诊那天发的。
“虽然得了很严重的病,可我妈妈是这方面的专家,我相信她一定能治好我!”
配了一张确诊脑瘤的报告。
如今再看这条微博,我才发现那时候的自己天真地令人发笑。
我妈一条条翻下去。
“想休学,可是妈妈电话是表姐接的,表姐说她会帮我转告妈妈,可是我至今没接到电话,再打过去已经关机了。”
“妈妈只给我交了大一的学费,她说我满18岁了,以后的人生该自己对自己负责,不应该再吸她的血了。头好大,该怎么赚钱才能不被饿死啊。”
“明明我高考只比表姐少5分,我也可以报医学院学医,为什么非要说我不配,让我去读我不喜欢她也不喜欢的商科?为什么,我不懂。可能妈妈有她的考虑吧,她总不会害我的。”
“表姐住我家,妈妈每天晚上会给表姐熬汤补身子,可是我什么都没有,我真的是妈妈的孩子吗?”
“妈妈出国开研讨会,回来之后拿着几个烟头和一件很臭的牛仔外套非说是从我房间里找出来的,说我抽烟早恋,还说我小小年纪不自爱不学好,带那些混混回来家里过夜。可是,我没有啊,我讨厌烟味,也讨厌身上有臭味的男生,妈妈为什么总是冤枉我,为什么?我猜测是表姐放在我房间里的,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可是我觉得就是她,她想抢我妈妈。可是妈妈不相信我,她更相信表姐,她打了我两耳光,好疼。好想死啊,好想死啊,好想死啊!!!!”
我看着这一条条微博,好像又走了一遍那条满怀期待却期待次次都落空的时光。
我现在已经能肯定。
高二时房间里的烟头和男士牛仔衣就是陈珊悦的手笔。
至于那些深夜划破笔记本流着泪一遍遍写下的“为什么妈妈爱表姐不爱我”,我至今也没想明白答案。
是因为表姐学习比我好且说她想当医生?
还是因为我学习不够好,但却随了爸爸很有画画方面的天赋?
亦或者是因为我越长越像爸爸,看到我妈妈就能想到那段失败的婚姻?
也可能,我的存在就是个错误吧。
我静静看着妈妈一遍遍翻过我的微博,把那些简短的句子看了一遍又一遍。
像极了我曾在深夜看着她那些充满专业术语的朋友圈里。
透过偶尔不那么专业的只言片语猜测她的所思所想。
原来妈妈,我们也有角色对调的一天吗?
12
可无论她怎么看,那些句子就那么多, 很快也就看完了。
她忽然好像想起什么,飞快从床上爬起来下楼开车离开。
我很好奇她想做什么,所以即便我能停留在人间的时间不多了,我还是跟了上去。
却发现妈妈来到了陈珊悦就读的医学院。
为了讨妈妈开心,我也曾把这个学校当做我的第一志愿。
这里也是我妈妈毕业的母校。
后来明明分数够了,却没能顺利就读,我还曾遗憾过很长一段时间。
妈妈目的很明确。
她停好车后直奔教学楼而去。
甚至没怎么费力气就找到了陈珊悦所在的班级。
看来她对陈珊悦的课表很熟悉。
而她之前连我读的专业都曾说错过。
我看到她胸口剧烈起伏着。
也不顾还有老师在上课,冲上前抓住陈珊悦的领口便将她从座位上拖了起来。
“为什么骗我?陈珊悦,我对你不够好吗?你为什么要骗我?”
陈珊悦有些傻眼,她伸手扯着自己的衣领,想从妈妈手里挣脱,脸上还带着笑。
“姨妈,你在说什么,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央央从来就没有早恋,也从不抽烟,她也没有一个混混男朋友,你为什么撒谎骗我?”
“还有央央要休学的事情,你为什么私自接她的电话却不告诉我,还骗我央央买的项链是假货,自己却拿去带!”
“陈珊悦,死的怎么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
情绪激动之下,妈妈不顾周围人的眼光狠狠打了陈珊悦两耳光。
跟当年打我时的情形差不多。
那时她也是闯进学校,只是大约顾忌着自己的名声,没有在教室里打我,而是把我喊到了厕所。
说来好笑,我人生中第一次校园霸凌,来自我的亲生母亲。
这次她好像完全失去了理智。
打了陈珊悦不够,还揪着陈珊悦的头发往桌子上撞。
“你害死了我女儿,我要弄死你,我要弄死你为我女儿报仇!”
这个班上的大部分同学都是我妈教过的学生。
他们看着往日里端庄严肃的沈薇岚老师今天变得像是个疯婆子一样,都傻眼了。
反应过来后,四五个男生忙跑上前去拦住我妈妈。
陈珊悦鼻尖嘴角都是血。
她疼的抽气。
被扶起来后狠狠推了我妈一把。
“我害死的沈央?沈薇岚,是我害死的还是你自己害死的自己亲生女儿你心里清楚!”
“是,我是伪造了沈央抽烟喝酒早恋的事情,可你问过沈央一句吗?你听过她的解释吗?
“你根本不相信自己的女儿,你觉得她骨子里就是谎话连篇叛逆放荡,所以我只是撒个小谎你就信了,你现在还想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吗?”
“还有沈央休学,我没告诉你吗?我说了啊,我告诉你沈央给你打过电话,我只是没说她要休学!
“是你自己嫌她烦不想给她回电话,还因为参加会议关机了好几天,错过了沈央打给你的其他电话,怪我吗?还不是怪你自己!”
陈珊悦在妈妈面前从来是乖巧懂事不争不抢的女学霸形象。
可妈妈那两巴掌好像释放出了真实的她。
怨毒、深沉、自私、冷漠。
“还有项链,哈哈哈哈哈哈你连这个都知道了啊,那你难道忘了,你看到包装盒子就说说不定是假的,还说你没给她生活费,她哪来的钱买这么贵的东西。
“我只是顺着你的话说,告诉你这个跟我舍友带的山寨货很像,你就咬死了沈央送你假货恶心你。”
“姨妈,你看看,这桩桩件件,我只出了一点点力啊,真正往你女儿心上插刀、把她伤到体无完肤的,是你啊!”
妈妈已经瘫软在地,泪流满面了。
她无力地伸手指着陈珊悦,怨恨的死死盯着她。
可她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见她这样,陈珊悦说的更加起劲。
“就连沈央确诊脑瘤,也是你一口咬定她病历造假,把她赶了出去。”
“哦对了,我还找过第三医院接诊过沈央的赵医生,你肯定不知道沈央为什么会死在医院外面吧?因为她没钱住院,她为什么没钱住院,因为她所有的钱都给你买项链了,而你不给她生活费也不愿意见她,你女儿,是你害死的!”
“因为你恨她,你恨她像你那个出轨老公,你恨她让你的人生变得不完美,你甚至恨她的存在让你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去找别的男人,你怕别人笑话你!”
“你甚至亲手操刀取出了她的大脑用于医学研究,多么冷血的母亲啊,世界上真的有人能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得了手吗?”
说到最后,陈珊悦甚至笑了起来,笑得脸上都是泪水。
“沈薇岚,你少把责任往我身上推!我承认我是有私心,我妈明明跟你是好姐妹,可嫁给我那个赌鬼爸,日子过不下去就一跃而下,她倒是死的舒服了,那我呢?
“我费尽心思住进你家,费尽心思讨你开心,我不就是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吗?我有什么错?”
“要怪就怪沈央投胎到了你肚子里挡了我的路!”
说到最后,她更是哈哈大笑起来,好像遇到了什么让她格外开心的事。
而妈妈崩溃的大声呜咽痛哭。
“央央,我的央央,妈妈对不起你,你原谅妈妈好不好,求求你,再回来见妈妈一面,妈妈求求你了,妈妈后悔了,妈妈爱你啊我的孩子……”
13
我飘在半空,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
我本以为看到妈妈后悔,看到她看清陈珊悦的真面目我会觉得开心。
可真到了这一刻,我才发现我内心竟然无比的平静。
甚至在听到那句妈妈爱你的时候,我心头都没能升起一丝波澜。
就好像我儿时心心念念最红最大的那一串糖葫芦。
可过了好多好多年终于吃到嘴里。
咬开的那一刻才发现,糖葫芦外面看着完好无损。
可里面早早就腐烂生虫了。
它变得不再酸也不再甜,只剩下无尽的苦涩和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好像带了二十年的枷锁忽然被取了下来。
我身体一阵轻盈。
朝着一片白光飞去。
余光扫到妈妈好像朝我这里看了过来。
可我已经不想再看她了。
我朝着白光一直飞一直飞。
直到在白光尽头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
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山楂味的汤,笑眯眯地看着我。
“姑娘,喝了这碗汤吧,喝了汤,苦日子翻篇,剩下的都是甜。”
我接过汤,道了谢,喝之前我问,“真的都是甜吗?”
“哎哟,我老婆子还能骗你,父母疼爱,夫妻恩爱,子女孝顺,百岁无忧,姑娘啊,这就是你的下辈子啦,婆婆我啊,专门给你这个小苦瓜挑的好人家。”
我笑了笑。
我倒是没那么贪心,只想着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一对恩爱且爱我的父母就够了。
将碗里的汤一饮而尽。
我再次向婆婆道了谢。
噙着嘴里那一缕回甜,我蹦蹦跳跳朝着桥另一边走去。
明天会更好的吧?
明天肯定会更好的!
番外·沈薇岚
沈薇岚和陈珊悦在教室里大打出手相互恶毒指责的视频不知被哪个学生拍下传到了网上。
无数网友深扒了这家人的爱恨往事,连带着沈央那些从前无人问津的微博也涌入了大量的网民围观。
不少人心疼这个还不满20岁的小姑娘,自发在网上发起了一场对沈央的缅怀。
同时也对沈薇岚和陈珊悦开始了一场规模巨大且漫长的谩骂攻击。
陈珊悦走在校园里,甚至有同学往她身上丢垃圾。
食堂阿姨看到她都直接关闭了窗口。
她的舍友们因为害怕她对她们起了坏心思,纷纷提出换寝。
学业上同样很不顺利,老师们虽然没有针对她,可是“医者仁心”成了课堂上最经常被老师挂在嘴边的字眼。
医院的实习机会也丢了。
最后,陈珊悦因为受不了同学们的冷眼,也意识到失去沈薇岚这个姨妈做背书,就意味着她失去了更好的资源,再加上她名声已经臭了,以后只怕也没有医院愿意要她,所以选择了退学。
而沈薇岚的事业看似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因为她名气太大了,即便网上有些不和谐的声音,考虑到她对这个行业做出的贡献,行业也依然选择包容她。
可沈薇岚自身出现了问题。
她没法再上手术台了。
只要一看到躺在手术台上白布盖着脸的人和被剔的光滑地后脑,她就会幻视那天。
眼前的病人变成了沈央小小的、苍白的脸。
她握着手术刀的手在颤抖。
好几次在手术室里崩溃大哭后,医院决定让沈薇岚回家休养一段时间。
可她在家也好过不了多少。
耳边仿佛总能听到一个细细弱弱的声音喊她妈妈。
“妈妈救我,妈妈只有你能救我了,求求你救救我……”
可等她凝神细听时,却什么也听不到了。
她一遍遍翻开那天被人偷拍传到网上的视频。
看着视频里教室虚空某个小小的光点。
她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那个小小的点就是她的央央。
那天,她的央央也在。
她不敢想象她的央央该有多难过。
所以连变成鬼出来吓一吓她这个母亲都不愿意?
她知道错了,她真的知道错了。
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沈薇岚做了一件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
她借着身份职务之便。
从脑库里偷走了沈央的大脑样本。
她甚至准备把沈央的尸体也带走。
被抓到时,她抱着巨大的玻璃罐子不撒手。
“那是我女儿,你们谁也别想跟我抢她!那是我女儿,我女儿啊……”
“央央你看看妈妈,你睁开眼看看妈妈好不好?妈妈带你回家,外面太冷了,医院门口的太阳不暖和,妈妈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