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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烟花三月水扬波,扬州处处好楼台。

  此刻我正笑眼眯眯地坐在这茶楼上的包间里,悠然自得地观赏着下方如三月桃花般明媚的风景。

  媒婆张拍着胸脯信誓旦旦:“柳姑娘请放心,小的这回带来的人绝对是人中吕布,马中赤兔!无论相貌学识,那都不在一般人之下!”

  我满意地点点头,往她手心里轻轻放了一个金镯子,媒婆张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亲人般紧紧握着我的手道:“柳姑娘也是大方人啊,你们柳家都是大方人啊!”

  这话倒说得不假。

  天上天下,皇帝最大,若看家财,先问柳家。

  连扬州城的小屁孩都晓得这话里说的就是扬州富甲一方的柳家,而我柳素素万幸正是柳家的独女。

  想我刚及笄那年,整个扬州城远至苏杭一带的公子才俊们哪个不是挤破头想要挤进我们柳家的大门口,成日里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爹爹却臭架子摆上了天,不管是才子还是财子皆没一个看得上眼的。

  当时我便想,爹爹莫不是和其他富甲人家怀的一个心思,想把唯一的女儿我送进宫里当娘娘?

  爹爹眼一瞪,八字胡一吹,嗔我一眼道:“你爹爹我像是那么狠心的人?”

  我还未来得及感动,他就摸着胡子说:“是皇上的弟弟,淳王爷。”

  当时我的脸就一白。

  原因其实也无甚,都是陈年里遗留下来的一些往事。

  仍是及笄那年,家里来了个什么潘公子、李少爷的,成日里提着两箱不知从天边哪座山采回来的人参、雪莲来向我爹提亲。那会儿我还是个心高气傲的大小姐,求亲的人多了便产生了审美疲劳,这日一瞧见家里又来了客人,连忙从自家后院翻了墙逃出去。

  这墙一翻不得了,我两只脚刚着地便听得耳边一阵马的嘶鸣声,一辆马车险险地停在我面前。马儿一时刹不住脚,两只马蹄高高抬起,眼看就要朝我踩下,马上的人全力一扯,马才掉转着前半身落地,蹄子险些擦过我价值万金的脸。

  于是我从尘土中拍拍灰爬起身来,指着那骑马的小厮怒骂:“怎么上路的,在别人家门外赶车赶那么快做什么?!”

  那小厮面容清秀,听我这一番话脸红了起来,争辩道:“明明是你忽然冲出来的,惊扰了我家王……”

  “莫儿,不得无礼。”

  叫莫儿的小厮话还没说完,马车里就传来一句不轻不重的话语,听声音约莫是二十上下的男子。

  那男子的声音沉沉的,却又不似鼓声那般闷重,彼时我也词穷得不知该如何形容,只知道那声音听在耳里舒服得很,叫人忍不住想要看看说话的人长什么样子。可惜那帘子厚重,瞧不清那后面的人。

  “惊扰到姑娘十分抱歉,莫儿。”车里的人淡淡示意,那马上的小厮瞪了一眼,不情不愿地从袖口里掏出几块碎银子,嘟囔道:“给姑娘赔不是了……”

  我看着小厮细嫩的手心,老实说,我还真没见过那么碎的银子。

  我哼声道:“用银子来堵住别人的嘴,一点诚意都没有!”

  小厮瞪大了眼,一副“怎么给你脸不要脸”的表情,轿子里的人却只沉默了一秒,道:“那姑娘想如何?”

  我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涎笑道:“公子从轿子里出来,给我诚心诚意道个歉就行。”

  小厮怒道:“真是得寸进尺了!”

  我柳素素这辈子生在这富贵家里,向来要什么有什么,还真不稀罕那寸那尺,只不过见轿子里的人半天没有反应,心中较上劲来,不顾那小厮的阻拦,咻地一下就冲到了轿前。手伸进帘子里正欲掀开来窥视一番,却被一只冰凉的手及时阻止,只听得一句话冰冷低沉的话:“姑娘行事前还请三思,在下素来不喜在人面前露面,今日姑娘若掀开这帘子见了在下的容貌,他日不嫁给在下便是死路一条,姑娘可想好了?”

  虽是询问,却无半点让步的意思。那握着我手的力道玄妙得紧,既让我无法抽出也不至于留下淤青。

  我知道这回是遇上高人了,便识趣道:“你放开我,我不看就是了。”

  只稍停了两秒,那手果然放开了我。我作势讪讪回身,其实是想趁他不防冷不丁忽然掀开帘子,哪知他竟早有准备,帘子刚被掀开,我只来得及看到一片素色的缎袍时,里边忽然伸出一双修长的手将我猛地拉了进去,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我被反扣在他胸前,背抵着他宽厚有力的胸膛,余惊未定,心跳如鼓。

  头顶传来一声浅浅的轻笑,我感到耳畔一阵温暖的呼吸,他有些轻佻的声音响起:“得承姑娘如此厚爱,他日在下一定亲自上门,八抬大轿将姑娘迎娶回家。”

  那之后,我便感觉颈后一痛,眼前一黑,昏了。

  那之后的之后,我从爹爹那儿得知,当日那男子竟然就是如今圣上的嫡亲兄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淳王爷。

  2

  唉,往事如烟,说多了都是泪啊。

  媒婆张看我脸色千变万化神色莫测的,紧张地在我面前晃着手:“柳姑娘,柳姑娘?”

  我回过神来,见她目露担忧,分量不轻不重恰是那一个金镯的含量,便笑了笑掩饰方才的走神:“我没事,那公子到了没?”

  媒婆张见我恢复正常也松了一口气,笑道:“到了到了,就到了……”话音刚落,包间的门就被人推开,一个素色白袍的公子在小二的带领下走了进来,媒婆张立即眉开眼笑地介绍道:“说曹操曹操就到,来来来安公子,我给您介绍一下,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位城东柳家的女儿,柳素素姑娘。”说着,又拉着他给我介绍说:“柳姑娘,这位是安礼辰公子。安公子本是京城人氏,博学多识文采无双,虽是初来乍到扬州城,但凭媒婆我的眼神担保,不出多时,安公子必能在扬州闯出一片天下!”

  安礼辰穿着一身风流倜傥的素净白衣,不做声往那包间里一站,顿时窗里窗外的风景都变成了他一人的陪衬。

  听完媒婆张的介绍后,安礼辰朝我轻轻鞠了个躬,眼里的笑容意味深长:“柳姑娘,礼辰这厢有礼了。”

  我脸上的笑容僵得快要挂不住,笑呵呵道:“安公子免礼免礼。”想了想觉得不适,又说,“请起请起。”

  媒婆张看我有些把持不住,连忙替我圆场:“柳姑娘出身显贵,第一回跟人相亲难免有些紧张,安公子请多包涵。”

  安礼辰果然笑得彬彬有礼:“无妨,柳姑娘一看便知是性情中人,在下不由得想和姑娘谈谈理想,叙叙心事。”说罢,意有所指地轻轻地往媒婆张手里塞了一块美玉。

  媒婆张的下巴都要脱臼了,嘴里不住喃喃道:“柳姑娘大方啊,以后能娶柳姑娘的人也大方啊……”说罢,便合不拢嘴,十分识相地悄悄退出了包间,留我二人独处了。

  彼时我看那天还是蓝的,扬州城的水还是清的,独独我刻意无视的面前那人笑意中积聚了一抹不知名的黑云,逐渐聚拢,终于在我直冒冷汗的眼角中化成一记凌厉的掌风拍向桌面,溅起茶水三滴,安礼辰厉声呵斥道:“柳素素!”

  “在!”我条件反射地直起身,惊回过神来时,包间外的人都忍不住探头进来侧目一番,然而又被安礼辰那浑身散发的凛冽气息逼了出去。

  我抖着嗓门哆嗦道:“干……干什么?”

  黑眸眯起,安礼辰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哼声道:“干什么?你堂堂一大家闺秀,竟然也学那些老残老花来相亲,知不知羞耻?!”

  他话说得难听,我心中虽抖,却也硬着头皮回道:“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了?”

  他眼皮都不抬,薄唇轻启,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是了,这就是我爹为我亲聘的教书先生,坑死人不偿命的牛皮糖。

  3

  于是又要说到那位曾许诺要八抬大轿娶我进门的淳王爷。

  其实自当年与淳王爷初见过后,便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所以我以为他那日说的只不过是玩笑话。

  可爹爹却当真了,成日里做着王爷岳父的美梦不说,还郑重其事地对外宣扬,除了淳王爷,柳家独女谁都不嫁。

  是以,自及笄那年至今,整整四年,我再也没得享受过受万人追捧的滋味。

  本来想着罢了罢了,那王爷若是还不来提亲,爹爹过不了多久就会想明白,趁我还能嫁出去的时候把我许配给某个才俊公子的,哪知道,我才与城南张家的三子眉来眼去不久,就听闻淳王爷请命出京,卸甲回乡,准备长久定居扬州城。

  于是我生命中第一朵桃花还没结成花骨朵就被莫名其妙地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爹爹大喜,喃喃着定是要来娶我们家素素了,手忙脚乱地就替我安排了一大堆东西来学,为此还特意请了一位教书先生,便是安礼辰。

  

安礼辰不知对我爹爹上了什么药,爹爹十分信任他不说,柳家上下皆对其口碑不错,甚有威信。平时我即使不小心磕伤了膝盖破了皮府中人都要乱着急个半天,现下恐怕我当真生了大病受了重伤,恐怕也比不上安礼辰的一句话:“素素是太爱撒娇了,礼辰一定替伯父好好管教管教。”

  如此如此,这番这番,我简直要泪如泉涌。

  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我当时连淳王爷究竟是什么面貌都没瞧见就被他打晕了,此刻当真要嫁给他了心里还真是没底。

  你说,寻常人不喜见人也就算了,见了人就要强娶的还真不多,阅遍世人就淳王这么一个,由此我得出一个结论——要么他非常丑,要么他非常臭。

  总之,淳王爷非比寻常。

  我对自己得出的这个结论表示非常笃定,所以为了逃脱这个命运,我私底下不断找媒婆帮我寻觅相亲对象。然而,扬州城毕竟是天子的地盘,天子的兄弟说要娶我,谁还敢抢,天子一定会替他兄弟把人两肋插得满满都是刀啊!是故,我堂堂天下第一富甲之女,寻遍整个扬州,竟然无人敢要……

  前日媒婆张欣喜地说与我听,城中最近来了个文采不错的才俊公子,看起来像外地人,应该不知道我与淳王爷之间的事情,遂强烈推荐与我。

  我若是早知那人就是安礼辰,便是九头牛拉我,我也是断断不敢来的!

  现下倒好,相亲相到了自己的教书先生不说,还被人劈头盖脸地威吓了一番,这事情说出去委实丢人。

  亏媒婆张当初对安礼辰形容得天花乱坠,好似我必非此人不嫁一般,现在想想,真是他爷爷的人中吕布,他奶奶的马中赤兔啊!

  安礼辰起身挽了我的手,拉着就要往外走:“柳伯父将你交给我,自是不希望你做出这等羞耻之事的,快随我回府。”

  我受刺激般地挣脱开来,他皱眉,沉声问:“又怎么了?”

  我犹自沉浸在他方才那一股凛冽的气场中,有些讪讪地搓着自己的手,弱弱地道:“这样拉着,是不是有点,有点……”我在脑子里飞速想了想,终于想起前些天他教我的一个词,便笃定道,“伤风败俗!”

  安礼辰脸上的肌肉抽了一抽,重新不由分说地执起了我的手,面无表情地就往外拉去。

  “乱用成语,《尚书》再抄十遍!”

  4

  我原以为,当安礼辰将我拉扯着回到柳家大院时,爹爹会看着我们相握的手勃然大怒一番,顺便把这不靠谱的教书先生给轰出门去。岂料,爹爹紧紧盯着我和安礼辰交缠的十指数十秒,竟然盯出一声喟叹来:“老夫养了素素十八年,都未曾能让她乖乖给我牵回手过,安公子果然神通广大,必定是我们素素的贵人啊!”

  贵人你妹啊!我真是悔恨交加,我怎么就有一个这样不靠谱的爹爹呢?

  安礼辰淡定如风,手中力道稍紧,制止了我欲拔出来的动作,面上却带着谦虚的笑容:“伯父过奖了。天色尚早,礼辰还欲再教素素背些诗。”

  爹爹立即笑靥如花:“有劳安公子了,务必把我们素素教导得才高八斗啊!”

  我上一秒还在暗暗挣扎,这会儿不由得深深地被震惊了。

  爹爹向来自诩财高八斗,却从来未将那成语正确用过,如今竟能套用到如此合适的语境上来,这叫我怎能不欣慰,怎能不感慨,连看安礼辰的眼神都添了几分敬佩。

  柳家后院,花园中。

  安礼辰拿着一本诗词,表情沉思淡然,倒真有一副教书先生的样子。

  他问我:“前阵子让你背的诗句你背了没有?”

  我眼神有些闪烁道:“背……背了。”

  “那好,我先考考你。”

  他沉吟一会儿,望着天边的白云道:“黄河远上白云间,下一句是什么?”

  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是打算放过我一次,又接着问:“忽如一夜春风来的下一句呢?”

  我望着天,神情庄重而肃穆。

  “飞流直下三千尺总会吧?”

  咦,这个我懂!

  见我眼神咻地一亮,安礼辰的神色总算舒缓了些,嘴角浮起笑容静等着我说出答案。

  我学着古人的样子风趣地摇头摆扇道:“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红杏出墙来……”然后,满眼期待地望着他,“对不对?”

  安礼辰的眼里情绪变化万千,波涛暗涌,几番欲言又止后,终于发自内心地浮现出一抹深深的敬佩。我得意地掩饰住合不拢的嘴,另一只手故作娇羞地在他胸膛上戳了一下,在他愣愣的神情中转身离去,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深藏功与名。

  5

  扬州城最近谣言四起,都说城东柳家的小姐不知检点,王爷迎娶在即,竟然和一个教书先生乱搞起来。

  奴婢小翠愤愤地转告我的时候,我精确地指出,“搞”这个字这么用是不对的,一定要说的话,应该说“厮混”。

  小翠悲愤地看了我几眼,终于一跺脚愤懑地跑了出去。

  唉,流言都是墙头草,哪边有趣哪边倒。清者自清,何必在意那么多呢。

  然,我是否当真如此清白?

  望着床边挂着的那一抹男子的青衫,我神色复杂地陷入了沉思。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某日一大早起来便被告知教书先生告了假出府一段时间,我便十分高兴地换了一套清爽的男装,带上厚厚一沓银票,神清气爽地踏出了柳家大门。

  问我去哪儿?

  当然是去青楼啦!烟花三月下扬州,我们扬州城最出名的青楼便是烟花楼。

  这年头,没去过青楼的扬州人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扬州人,而我作为挥洒着银票支撑扬州城经济的富甲……之女,自然也要去见识一番。

  才进青楼,老鸨便十分热情地迎了上来,两个穿得莺莺绿绿的妹子娇嗔着扑向了我……身后一个月牙白衫的公子。

  第一次来青楼就受到这样的对待,我着实受到打击。一回头,却见那白衫公子风流倜傥,翩翩姿态很是眼熟,定睛一瞧,顿时大惊失色。

  此人不是安礼辰却是哪个!

  安礼辰的眼神不经意地从我脸上瞟过,忽的一顿,猛然将目光锁定了我,一张俊脸瞬时大惊失色。

  我大惊失色是怕他这回认出我又要对我教育一番,却不知他大惊失色是为何。然而,眼见他推开那两个娇俏的女子就要向我走来,不由得心一慌,连连加快脚步往家赶。

  安礼辰在我身后紧跟着,回到柳家大门时一把扯住我的手,沉着声地解释道:“素素,冷静点,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自是不知道他以为我想的哪样,只知道爹爹不久回来看见我穿着男衫定会翻脸,遂不由分说地挣脱他禁锢的手。哪知才走出两步,又被他揪着抓回了怀里,将我的头按在怀里,语气有些着急道:“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可以解释的……”

  “不好了不好了!”小翠急急忙忙地跑过来,瞧见我和安礼辰这样一副姿态生生被吓了一跳,先前要说的话都变成了无意识地呢喃,“小姐,老爷回来了!”

  她这话也把我吓得不轻,连忙用手肘一顶安礼辰的肚子,他闷哼一声,我趁着那一丝放松脚下生风一溜烟跑回了房间,手忙脚乱地要把身上的男装给替换下来,却万万没想到那安礼辰居然不死心,门也不敲直接冲了进来……

  彼时我衣衫已经褪至脚踝,动作僵持在俯身拿衣服的状态,安礼辰也是一僵,半晌才回过神来,生硬地把眼神挪开,干咳两声,佯装什么都未发生过,关上了房门。

  遂,这件事传到爹爹耳中时,爹爹甚是暴怒:“什么叫‘搞’在一起了,那些没文化的饭桶!是厮混!厮混!”

  对此极品爹爹我已不想再发表什么言论了,唯一能说的便是,安礼辰与爹爹必然有着某种交易。

  爹爹能对一个人如此百般容忍,必然有某种目的,他们之间即使不是交易,也一定有某种协议。否则就凭爹爹平日里那火爆的性子,此刻不把安礼辰生吞活剥了才怪。

  可惜我们柳家上下文化水平都不太高,这等高深莫测的事情我一时半会儿没法琢磨出来,遂也暂时搁下了。

  直到安礼辰找上门来。

  6

  那一抹白衫踏进门来的时候,我心里是窃喜的。青楼一行之后故意冷落了他这么多日,还光明正大大摇大摆地翘掉平日的书法练习,连正面碰上都不曾说过一句话,心中实在痛快非常。

  如此几日之后,安礼辰竟然也不再来寻我,不闻不问也就算了,日子居然还过得滋润十分,潇洒非常。

  我于是十分不甘,不仅不甘,还莫名失落,却又拉不下脸首先对他开口。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从前安礼辰每天拿着诗词画本来找我的时候我都脚底抹油下意识地想跑,如今他对我不管不问了,心里竟然有一种微妙的欠虐感。

  那天他说要跟我解释,我回来后思考了许久,终于悟出一个惊人的道理。

  都说女人喜欢口是心非,我看男人也使然。那安礼辰自进了我家门起,无缘无故便对我严格非常,挑剔十分,我跟人相亲他就来搅合,我看见他上青楼他就这么紧张,照这么看,安礼辰对我倒是上心得很啊。

  这么想着,我倒是浑身舒适了起来。

  安礼辰走进我的房门,首先看了看我一尘不染的房间,又看了看我故作姿态的神情,顿了一会儿后,问道:“诗背好了没?”

  我一口气差点儿没背过去,没料到他第一句话竟然是问我诗背好了没,心中愈加愤懑不甘,禁不住带着幽幽怨念地瞧了他一眼。

  他眼中浮起一抹笑意,似是兀自化解了那一份僵持,神情悠闲道:“王爷不日便到扬州来了,我再考考你。”

  我默不作声,手却暗暗戳着桌底,在心底闷闷地发泄着自己的不痛快。

  安礼辰开始问:“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我:“……”

  他瞟我一眼,兀自念下去:“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他念得神情淡然,我犹疑地瞟他一眼,这是怎么了,莫非是明知我背不出来,自暴自弃了?

  直到他念到“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我才察觉到此时气氛的不对。

  他一边念着,一边朝我暧昧地靠近,俊脸在我紧窒的呼吸中缓缓凑近,连睫毛的颤抖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心跳如鼓,只见他眸中笑意暖暖,一手渐渐抚上我的脸,一呼一吸皆轻轻扑打在我的面颊,我的脸顿时像被火烧一般滚烫。

  他执起我的手握在手中,低沉的嗓音扩散在空气中,震动着我的心房,轻吟道:“执子之手……”

  我吞了口口水滋润干涸的喉咙,脑子在他带着某种期待的眼神中飞速运转,终于吐出几个字:“断、断子之肘……”

  7

  饭桌上,安礼辰的脸和厨房的黑锅有得一比。爹爹看看他阴沉的脸,又看看我心虚的眼神,在桌下戳了戳我:“你和安公子怎么了?”

  我佯装无辜:“什么怎么了?”

  爹爹嗔我一眼:“跟你爹还不老实,快说!”

  我在爹爹催促的眼神下磨蹭许久,看了看安礼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脸,终于有些犹豫地对爹爹说:“爹爹,你觉得安公子怎么样啊?”

  爹爹一下便愣了,旋即又一脸恍悟,表情像生吞了两个鸡蛋般:“你莫非……”

  我连忙捂住他的嘴,安礼辰瞟了我们一眼,父女俩立即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低头扒着饭,活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没过多久,爹爹又忍不住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咽下一口饭,偷偷瞟了一眼安礼辰,见他没望着这边才红着脸低声对爹爹说:“其实,其实,我觉得安公子也不错……”

  爹爹这回是真的被吓到了,抚着胸膛深呼吸好几下,旋即犹豫了几番,终于神色复杂难耐地对我说:“素素,其实安公子他……”

  话音未落,桌上忽然响起一个筷子放下的声音。安礼辰优雅地用纸巾擦拭了嘴角,笑容彬彬有礼:“礼辰已经吃饱,伯父请慢用。”

  那笑容是百分之两百的虚伪。

  见他起身就往门外走去,我也佯装吃饱,放下筷子就跟了出去。

  月凉如水。

  安礼辰一直不紧不慢地走在前头,我在后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着,看着他薄凉的背影,心中不禁暗暗懊恼。

  人就是犯贱啊,早跟你告白的时候不好好应了,偏说什么断子之肘……这下好了,安礼辰笑得如此虚伪,心中必定是怒气非常。

  兀自想着,却不知安礼辰何时忽然停下了脚步,我一个不留神就直直撞上了他坚硬的胸膛。

  “跟着我做什么?”

  头顶的声音凉又凉,我自知心虚,便讨好地笑道:“月色这么好,想跟你一起散散步。”

  他立刻就愣住了,气场也没有方才那么凛冽。没料到这招那么好用,我在心里给自己赞了一个,面上继续笑道:“你不是喜欢听我背诗吗,我这就背给你听。”轻咳两声,我迎着月亮吟诵道:“清明连日雨潇潇,看送春痕上鹊巢。明月有情还约我,夜来相见杏花梢。”

  吟到后面两句时,我的脸还有些微微发热,偏偏院子里恰巧有一树杏花,此时正开得繁华俏丽,粉红嫩瓣,玲珑可爱。

  安礼辰似乎也有些许动容,夜风吹来,带起了无数的杏花纷扬,他的轮廓在漫天花雨中变得柔和起来,温柔地注视着我。

  我于是鼓起勇气,挺起胸膛,尽管面色烧红如充血,心中鸣响如擂鼓,却还是勇敢地说了出来:“安礼辰,不如我们私奔吧!”

  空气寂静了两秒,假山上流水潺潺,我的话却没有得到回应。

  不知他为何沉默,我压下心中继续的不安,抬头却瞧见他的脸色有些许复杂,好似正在找什么合适的措辞一般,欲言又止。

  “素素,其实我……”

  我歪着头,其实什么?

  旋即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难……难道说……

  我忽然大彻大悟,恨不得捶胸顿足,摇头感慨,原来如此啊!

  安礼辰明显一脸的不明所以,我在心中虚叹一口气,对他道:“你不用说了,我知道。”

  他显得很惊讶:“你知道?”

  我沉重地点点头,语气艰涩:“从爹爹待你的态度里我就能看得出来,你的身份不一般。”

  他果然动容,唇瓣一张一合,低低地吐出一句:“瞒了你这么久,对不起。”

  我摆摆手,佯装大无畏状,其实心里唏嘘难过得要死:“罢了罢了,大不了我就嫁给那个王爷算了!”

  安礼辰的神色又变得异样起来,他望着月亮沉默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我:“素素,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我不明所以道:“你不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哥哥吗?”

  “…….”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8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十分后悔当初说了那样一番话。

  当时安礼辰就愤怒了,抚着青筋暴露的额头,双拳紧握,似乎压抑什么般十分痛苦。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喊大夫,安礼辰却捂住了我的嘴,再后来,事情的发展就有些戏剧化了。

  安礼辰忽然一声喝令,王府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许多陌生的侍卫来,皆庄严肃穆地排列整齐,立正站好。然后,一个像是头头的侍卫上前来请示安礼辰:“淳王爷,有何吩咐?”

  我当时就震惊了,淳王爷?淳王爷在哪里?

  安礼辰凉凉地瞟我一眼。

  安礼辰是淳王爷?!可……可我明明记得,淳王爷虽然也姓安,但是应该叫安以淳啊……

  “我叫安以淳,礼辰是我的字。”愤怒已经蒙蔽了安礼辰的双眼,他无视我欲多加询问的眼神,背对着我似痛苦又似纠结地狠下令道:“将此女关入房中,唤喜婆来梳妆打扮,府中张灯结彩,婚期提前。”他缓缓、又重重地吐出几个字。“即日迎娶!”

  我顿时脑筋舌头全打成一个结,脱口就道:“我……我不嫁!”

  他沉沉地“嗯”了一声,眉毛一竖,眼睛几乎就喷出火来。

  我硬着头皮继续道:“当年不就掀开你的帘子而已嘛,我又没瞧见你的脸,干吗非要娶我?再说了,你还伙同我爹来骗我……”声音越来越小,只因头顶的乌云越来越沉,我恨不得把脖子都缩进壳里。

  不料,半晌过后,乌云没有变成雷电轰打下来,而是随着一阵清风消散,化成了一抹轻轻的低叹。

  我讶异地抬头,安礼辰的怒气全都转化成无奈:“当年我奉圣上之命微服出巡,你若当真见到我的脸,恐怕此时已经化成一把骨灰了。”顿了顿,又道,“我说若见到我的脸就要嫁给我其实只不过是在威胁你罢了,不料你竟如此莽撞,这样倒打一耙,本王倒是不娶不行了。”

  话毕他斜了我一眼,我惭愧地低下头,红着脸问:“那……那你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来,一点诚意都没有……”

  没料到周围的侍卫竟发出一阵笑声,我顿时恼羞成怒,安礼辰拉住我欲遁地逃走的手,笑意盈盈地将我拉进怀里。

  “这么着急想嫁给我?”他的眼睛亮亮斜斜的,含着几分戏谑的成分,见我板着脸不说话,又缓缓道,“彼时天下未平,何以为家?现如今我退隐官朝,却想起当日仍有一婚事未了结,幸得柳伯父愿收留我,直待妾真心相许。上回青楼相遇,其实只是替圣上收集一些情报。此刻在下心意已表明了,不知柳姑娘意下何如?”

  我佯装为难地望着天:“嗯,勉勉强强吧。”

  安礼辰抚着额,一副沉痛的样子,仿佛陷入了一抹深深的自我扪问中。扪问的内容用脚趾头也想得出来,大抵不就是当初怎会看上我之类的。

  9

  喜婆给我张罗妆容的时候,我犹自沉浸在那爆炸性的消息中。

  一个模样清秀的小厮忽然走了进来,对我说了一句:“王爷说,当日的诺言必定兑现,姑娘在此等候一会儿便好。”

  小厮模样眼熟,我盯着他细细观察了半晌,恍悟道:“你……你不就是当日那个……”

  是他!

  当年我翻墙出府,险些毁容在一匹骏马脚下,那时马上的小厮便是他。

  小厮到底成熟了几分,不似当年那般急躁,谦谦一笑对我说:“是莫儿。当年王爷微服出使乃是圣上秘密授命,所以不便让他人窥见真容。倒是姑娘打趣得紧,偏偏要看我们王爷的脸。”

  提起当年鲁莽的往事,我面上有些心虚的脸红。然而,那安礼辰如此可恶,爹爹竟也串通他一起来瞒我,叫我怎能不恼怒?

  于是我对莫儿说:“叫你主子放心吧,这么多人看着,我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莫儿看出来我不乐意他待在房里,便低头退了出去。喜婆在我脸上东画西画,终于满意地大功告成。

  “柳姑娘这么一点缀,真是貌若天仙,娇羞无限啊!”

  我于是娇羞无限地捂住肚子:“我忽然觉得肚子有些不舒服,去一下茅厕……”

  “可是,王爷他说……”喜婆欲阻止我,我佯装妥协,道:“那就忍忍吧,别到时候成亲的时候憋不住…….”

  喜婆的脸色有些青,我乘机一溜烟跑出了门外。

  想娶我?没门!

  养在深闺这许多年,我早已练就一身销魂平沙落雁式,翻个墙逃个婚什么的,轻而易举!

  只是,虽然府上的人不多,迎亲的队伍也还没来,连爹爹都没有派人来看守我,一路这么畅通无阻地走到后院来,还真是让我有些心虚。

  然而,看了看那墙头,再看看那已经开始出来寻我的喜婆,我心一横,提着喜服的衣摆就一个翻身,爬上墙头,闭眼跃下……

  没有跌到想象中坚硬的地板上,而是感觉沉入了一个有力的怀抱中,我愕然睁眼。

  眼前抱着我的人喜服加身,骑在骏马之上,青丝飘飘颇有倜傥的风采,此刻已笑弯了眼:“素素这么着急投入为夫的怀抱,如此热情真是令为夫难以消受。”安礼辰的嘴角啜起一抹笑,俯身低头在我耳边低语道,“娘子,莫太急。”

  他笑得意味深长,我连悔恨都来不及,就被一阵轰隆的擂鼓声与爆竹声淹没,安礼辰就这样抱着我,策马回到了张灯结彩的王府大门。

  唉,一入王府深似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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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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