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疼……我好疼啊……”
我四肢被铁圈禁锢在手术台上,这次的整容还没做完,我已经坚持不了。
我虚弱地看向妈妈,我想说我不整容了。
可是妈妈根本不看我。
她满脸红光,眼里闪烁着期待。
妈妈……很希望我这次能变漂亮吧……
我想。
我咬牙继续坚持,最后实在撑不住晕倒在手术台上。
意识模糊间我听到妈妈的声音:
“这次的皮够给我用了吧?”
什么皮?什么用?
妈妈一次次逼我整容,难道不是因为我太丑,丑得爸爸离家,亲戚也不来往吗?
1.
我的头被一层层纱布包起来。
妈妈说,叫我别动,医生在里面给我包了药,一动药粉就洒了。
可我好疼,疼得想满地打滚。
整张脸像是正被一万只蚂蚁细细的啃咬。
再这么下去,我会被疼疯的!
就、就打开一点点……
我只想透透气!
我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这样解释自己的行为。
我手指颤抖地捏住纱布一头,刚要动手,阴冷的女音在身后响起:“你在干什么?”
“张禾,你是不是疯了!”
“我说过这纱布不能碰!你为什么不停?”
“你是不是要毁容,丑的连我都受不了你,你才高兴!”
妈妈歇斯底里地冲进来,抓住我的手腕就往外拖。
我的脸不小心碰到门框上,疼得我灵魂都揪成一团。
“妈,妈,我好疼……”我哭着喊。
妈妈嫌恶地扭头瞪了我一眼,松手一推。
我刚刚手术完的身体虚弱无力,我脸朝地摔下去。
“啊!!!”
我痛得惨叫连连,双手发着抖去摸脸。
摸到湿润的液体浸透纱布沾在我手上,血,是血啊!!!
我再次凄厉惨叫起来。
妈妈抬脚踢在我的肩膀上:“鬼叫什么?你是不是想把邻居都喊起来看看你现在的鬼样子?”
我拼命摇头,不想,我不想。
从我记事起,每个看见我脸的人都会尖叫害怕。
甚至还有人说我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我没做什么伤害人的事,他们却联合起来驱逐我。要不是杀人犯法,他们恐怕恨不得一人一刀,砍死我!
好不容易,妈妈才带我搬到这个无人认识的小区,我也能清静地待在家里。
我不想这来之不易的平静被破坏。
我努力掐着自己咽下哭声。
妈妈满意地点头,赤脚走向我:“这就对了,这才是我何春的好女儿。”
“小禾,你放心,这次的医生技术很好,等拆掉纱布,你一定能变成跟我一样的大美人!”
我泪眼模糊地看向妈妈。
妈妈已经四十五岁,脸上的皮肤却依旧光滑紧致,白皙无暇。说她刚二十出头都会有人信!
她有着乌黑的长发,标准的鹅蛋脸,高鼻梁。
眼睛总是水汪汪,看谁都充满无辜,惹人怜爱。
小时候,我很喜欢我的美人妈妈。
现在,我却突然心底一寒。
从我出生到长大,已经过去了十八年,妈妈没变老,反而原来越年轻越来越美丽!
这,正常吗?
2.
为了转移脸上伤口疼痛的注意力,我开始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分析妈妈身上。
可惜我从第一次整容后,就不再出现在外面。
所以妈妈是外面是什么情况,结识了什么人,我完全不知道。
我只确定,妈妈在家从不用护肤品。
就好像,老天偏爱她,什么都不做,也会永葆青春。
我不傻。
世上绝对不存在这种好事。
所以,妈妈她,藏着什么秘密?
我趁妈妈不在家,敲开她卧室的锁进去翻找。
里面又脏又乱,简直像个大型的垃圾场。
穿过的衣服,新买的衣服,随手乱扔。吃过的零食,喝过的饮料,随手乱放。
甚至还有一些用过的安全套,带着可疑的液体散落在床脚。
我忍着羞耻一点点翻找,没有,什么都没有。
正当我泄气,把动过的地方恢复原样出去时,我突然摸到妈妈的床头板上有一个活动暗格。
暗格做得很隐蔽,和床头板融为一体。
如果不是我借力的时候恰好按在上面,暗格挡板弹开,根本发现不了。
我的心砰砰狂跳,我有种要发现妈妈秘密的紧张感。
我伸出手——
“张禾,你在我卧室干什么?”
妈妈阴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我浑身紧绷,手指剧烈颤抖。
我不敢想被妈妈发现我在找她秘密会怎样,或许,我会被丢出去,我会被外面的人活活打死!
我手忙脚乱地想把暗格推回去,越着急越出错。
反而让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掉出来。
“张禾!!!”
妈妈愤然喊出声。
她的高跟鞋“笃笃笃”靠近。
我吓得浑身打摆子,嗝儿一个接一个冒出。
妈妈粗暴地抓住我的手臂往后一扯。
她满脸的怒容在看见我手里的东西后,变得惊讶,不屑,轻视,接着她用嘲笑的口吻说:“小禾长大了,开始想男人了。”
“不过你这么丑,可没有男人愿意睡你。”
“等你变得像我一样漂亮,就不用偷偷摸摸捡别人用过的安全套玩了。”
妈妈目光痴迷地看着我被纱布包起来的脸。
仿佛她已经预想到我会如何美貌。
我却高兴不起来,只有一种被毒蛇凝视的恐惧不适。
我的打嗝儿没停下,还更夸张了。
闻到空气中韭菜鸡蛋的味儿,妈妈嫌弃地捏住鼻子:“出去!以后没我允许,不许进我屋!不然,我就丢了你!”
我最怕的就是被妈妈抛弃,忙缩着肩膀低着头往外走。
谢天谢地,一直到我走进房间,妈妈都没再叫住我。
躲在昏暗屋子的阴影中,我头一次觉得这间狭小的房间充满安全感。
不过,妈妈在暗格里藏了什么呢?
她如果发现我动了她的东西,她会信我什么都没看到吗?
我刚刚平复的心又提起来。
为了缓解焦躁,我开始神经质地啃手指。
我的十根指甲常年光秃秃,被我啃得。
指头尖直接被啃出血,我却一无所觉,耳朵竖起全神贯注听着外面的动静。
“嘚,嘚,嘚。”
妈妈的高跟鞋声音突然朝我的房间靠近。
她来了。
她要找算账了!
我吓得急忙用窗帘和被子把自己藏起来,像个逃避的蜗牛。
觉得只要看不见我就没事了。
“吱呀”,房门被推开。
妈妈的声音响起:“张禾,你又在发什么颠?”
“快起来,去把我屋子收拾干净!”
“我今天在街上被海鱼直播的星探发掘,邀请我去当驻站主播!” “我晚上九点就要开播,你可不许耽误的事。不然我撕了你!”
“嘚嘚嘚……”
高跟鞋的声音远去。
没听到开门的声音,妈妈可能去哪个屋子休息了。
我一点没有被使唤的不甘愿,反而充满狂喜。
当时暗格里的东西掉在杂物堆里,妈妈那么懒,从不收拾房间,所以,她还没发现。
我可以趁机把东西回归原位!
我拿上清扫工具,一步三磨蹭,仿佛很不愿意的样子走进妈妈的卧室。
我先装模作样的清扫一阵,妈妈没出现监工。
我大胆地朝床头挪。
我看到暗格里掉出来的东西了!
只是捡起一张张看了后,我满脸失望,怎么全是整容宣传单?
这东西,我都快看吐了!
每次妈妈劝说我整容,就会拿着上面的例子和我说,只要我整了,会变得多美多美。
然而十几年过去,整容机构换了一家又一家。
我没漂亮,反而越来越丑。
我自己看镜子都会被吓到,那简直不是人,是怪物!!!
3.
或许是我多心了,妈妈根本没有什么秘密。
我失望地把美容宣传单整理好,正好塞回暗格。
突然,我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把宣传单上的女人某一个五官摘出来,再全部拼凑,竟然组成了妈妈的脸!
而最后一张上的人脸没有任何与妈妈相似的地方,可上面用被擦掉的铅笔标注了一个日期:9.28
那不就是我最后一次整容前!
那一次,我好疼!
脸皮像是被切割成上千块再摘下来。
我头一次在整容中途痛醒。
我想踢开为我做手术的医生,我想从手术台翻下去逃离。
可是我震惊发现,我的四肢被牢固的铁环固定在手术台上,根本动不了。
我又痛又怕,当看见妈妈就站在手术台旁,我欣喜若狂,拼命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单音节:“唔,唔……”
我想叫妈妈救我。
好疼……我好疼……
可是妈妈没看我,倒是医生冰冷的声音在我头顶上方响起:“怎么会醒了?是不是麻药不够?”
针头刺入我的静脉,冰凉的液体被推入我的身体。
我的意识开始变得黑沉。
眼前更是出现眩晕的光圈。
就在我彻底陷入昏睡前,我看到妈妈朝我瞥了一眼,我再次试图朝她求救。
妈妈扭过头,她压低了嗓音焦急问:“这次的皮够我用了吧?”
4.
什么皮?什么……
麻药起效,我彻底昏睡。
手术结束后,我又足足过了一天才苏醒。
刚醒,我就被脸部的剧痛折磨得想死。
我从床上滚下地,对着墙砰砰撞头。
不停喊着“我想死,让我死”,妈妈从外面冲进来抱住我,让我的头只能撞在她身上。
妈妈泪如雨下:“小禾,妈妈只有你,只有你啊!你不活,是要把妈妈的命也带走吗?”
不,我不要。
我不想妈妈死。
我停止自残。
可,还是好痛。
我希望妈妈抱着我,一直抱着我。
可是妈妈看我平静下来,就推开我走了。
直到三天后,她才来接我回家。
那三天里,我完全睡不着。
就算撑不住眯一下,也会被噩梦惊醒。
梦中是雪亮的手术刀,辨不出性别的声音“皮够我用了吗”。
回家后我对妈妈说起这个梦,妈妈温柔地问我:“小禾,你还梦到了什么?”
我摇头。
只是这样都快让我被折磨疯,再来,我可能真的活不下去。
妈妈抬起手,隔着纱布贴在我的脸上:“这一次医生给你做了全脸美容,所以会比之前疼一些。小禾乖,只要忍过去就行了。你以前每次不都忍了过去?”
我很想说,以前加起来也没现在疼!
但我知道,那话说出来会让妈妈不高兴,我舍不得打破这梦里都不曾出现的温馨氛围。
我慢慢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嗯。”
我的视线突然有些模糊,一大颗眼泪砸下来,恰好落在9.28的铅笔写过的痕迹上。
“妈妈,妈妈,妈妈……”
我一遍遍呼喊。
5.
“勉强能看,不过太单调了,明天我买点材料回来,你帮我装饰一下。你不是会做那个什么手工吗?”
穿了一条亮紫色包臀鱼尾长裙的妈妈站在三角支架前,左右试着角度,力求一会儿直播画面会呈现她最好的样子。
她凌乱不堪的卧室已经被我收拾得干净整齐。
我拿起最后一包垃圾,正要出去。
妈妈突然叫住我:“小禾,你没动我的床头板吧?”
我的心狂跳,脸上也一定露出了心虚的表情。
我突然庆幸,我这一次的伤口恢复期很长,脸上的纱布还没摘下来。
我只需要垂下头,不让妈妈看见我的眼睛,她就发现不了。
“没有。”
我过了几秒,才闷声说。
妈妈显然也不觉得我能发现什么,她赶苍蝇一样挥挥手:“出去出去,我直播的时候不许进来!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我垂着头,一副难过的样子走出去。
我带上门,故意落下一点用过的卫生纸,将门支出一个缝。
这样就算妈妈发现了,也不会怀疑什么。
我没回房间,而是站在与妈妈卧室相隔最近的厨房,我竖起耳朵,听见妈妈打开音乐,声音捏得娇滴滴:“欢迎进直播间的大哥,小妹何芝芝,刚满21岁。”
我耐心听着,不过妈妈并没有直播很久,才一个半小时就下播。
她的粉丝们似乎在挽留她,不停给她刷礼物。
妈妈激动得声音都发颤:“哥哥们,真的不能再播了,人家还要去睡美容觉。要是熬夜,会长斑长皱纹,就不美丽啦!”
“什么?去做美容保养?讨厌,人家可是天然美女,才不用科技人造。”
似有什么像一束光,冲进我心房。
天然,人造,这两个词语来回在我脑海中出现。
我好像抓住了什么……
6.
妈妈自从做起了主播,关注我的时间大大减少。
甚至她白天经常一整天都不回家。
我暗暗记在心中。
在又一次妈妈外出血拼购物,我拆下包裹头部的纱布。
我的整张脸结满血痂,额头高高鼓起,鼻子又塌又歪,简直比丑八怪还难看!
我狠心,用指甲把血痂一个个抠掉。
好疼,我疼得浑身发抖,站都站不稳。
我一手撑住冰凉的洗手台,一手继续抠。
很快,我的脸就鲜血淋漓,根本不能看了。
而我再也支撑不住,晕倒在厕所。
“小禾,小禾……张禾!张禾你醒醒!”
焦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想回应,眼皮很重,喉咙很堵,说不出一个字。
那摇晃我身体的手收回去。
没多久,我听见妈妈在和人说话,她语气焦急,充满火气:“你说不会有事的,为什么那贱丫头伤口迟迟不愈合?今天还晕倒了?”
“你说她故意?”
“不可能!”
“那些伤口有多痛,我没挨我还想不出吗?她不可能自己再弄伤!”
“是吗……”
妈妈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没再听到她又说了什么。
只知道她没再管我。
半夜,我被冷醒。
厕所半封闭的窗户不停往里灌冷风,我冷的全身都失去知觉,就连脸上的痛都感知不到了。
我缓了好一会儿,脚才能勉强移动。
我用力踢到洗手台下放着的盆。
“哐当”,不算大的声音,在半夜却刺耳清晰。
妈妈的卧室门打开。
穿着一身大红睡衣的她恼怒地走出来:“张禾你又在犯什么贱?大晚上不睡觉,要死啊!”
妈妈走进厕所,她是准备打我的,不过看见我脸上没被遮住的可怖伤口,妈妈终于想起下午发生的事。
她眸光闪了闪,故作关心地蹲下身:“小禾,你终于醒了。你都不知道,妈妈回来看见你满脸是血,吓得都不敢在家里待着了!”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突然受伤?是不是你做了什么?”
妈妈的语气与神色陡然凌厉起来。
我脸上的疼痛知觉恢复,我痛苦不堪地将脸皱在一起:“我不知道……不知道……”
“今天突然,发痒,发烫。”
“我打开,流血,一直流血。”
“妈妈,我是不是要死了?我不想变漂亮了,好难受,好难受啊……”
我在地上打滚,我对准妈妈的小腿撞过去。
妈妈尖叫一声跳开:“我的真丝睡裤被你弄脏了!”
我一边呢喃着“对不起妈妈”,一边继续往她的方向撞。
妈妈找了扫把和拖布来将我夹住,才控制住我的行为。
妈妈问:“不舒服你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
我仰起脸,努力看着她:“没……电话……啊……妈妈……”
妈妈从不允许我和外界联系。
她的解释是,怕我看到外面的人都正常,心理会更扭曲。
在我还没那么丑的时候,我认识过几个朋友,但是妈妈也从不允许我和她们联系。
妈妈说,别人跟我玩是为了衬托她们好看。
都是不会好意的贱人!
我信了。
可是妈妈,怎么也越来越不像好人了呢?
7.
我说完,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隔一会儿痛得受不了般剧烈挣扎。
妈妈没办法,掏出手机:“我问问医生。”
隔着一点距离,我能听出听见电话那头的声音。
是个很年轻的男人声音。
漠然,带着高高在上的俯视,还有操弄众生的恶意。
妈妈有没有听出来我不知道,我只听到,她很信任那位医生。
她给对方说明我突然流血的情况,反复保证,我不会对她说谎。
对方终于松口,说下周三去他那里做个全面检查。
妈妈挂断电话,明显松一口气,放下心事的样子。
我却不能到此为止。
我抠破自己的脸,不是为了再进一次整容院,而是——
“妈妈,今天才周二,到下周三还有好久。”我弱弱提醒。
“那你想怎么办?难不成还要我带着你去正经大医院?”
“你也不看看你这张脸,你配吗?”
听着妈妈无情的讽刺,我心痛如刀绞。
于是都不用酝酿,我开口,就是哭腔和害怕:“不是,我是怕,怕中间又这样,我今天真的快要疼死了,妈妈,要不杀了我,杀了吧,我不想活着了!”
我突然挣脱开扫把和拖把的桎梏,疯狂地扑向妈妈。
把一张鲜血纵横的脸贴在她面前,苦苦央求:“妈妈你杀了我,真的,我不怪你!”
妈妈被我吓坏了。
她手脚并用都没能挣脱我,妈妈哭了起来。
边哭边踢边拧:“滚开,你这个丑八怪,小怪物,你滚开!”
我抱着不松手。
不停地说:“妈妈你看看我,你不是说我这次手术后能变漂亮吗?你看看我……”
“不!!!我不!!!!”
这次换妈妈歇斯底里地喊。
她闭上眼,连看我的勇气都没有。
我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我笑了。
原来妈妈,也害怕我呀。
那她往日对我诉说的母爱,不嫌弃,都是假的!!假的!!!
8.
或许是知道挣扎没有用,妈妈改了策略,试图用温柔说服我:“小禾,你刚刚听到,妈妈联系医生了。整容医生一定有办法,他一定能让你变美!”
我现在已经没有变美的执念。
或者说,在知道整容那么痛,整容完却更丑,我早就不想整容了。
是妈妈,一次次逼我,骂我,哀求我,我才一次次躺上手术台。
可我得到了什么?
是越来越残破的脸!
我已经这样了,我不求恢复,我只想知道妈妈利用我做了什么!
为什么我会丑得人人害怕,她却会娇美如花。
这世上没有永葆青春,有的只是等价交换!
我牢牢地抱着妈妈,我用我的脸却贴她的脸。
妈妈在我怀里浑身战栗。
她的脸上流淌下冰凉的泪。
“小禾,小禾,你冷静,妈妈知道你今天害怕,这样吧,妈妈给你一台手机,要是下次还有这样的事,你给妈妈打电话,妈妈马上带你去找医生,好不好?”
我紧贴的动作停顿。
我眼珠子挤在一起望向妈妈:“真的?”
妈妈忙不迭点头:“当然,小禾,你是妈妈唯一的孩子,妈妈也很在意你的!”
我松开手,上气不接下气地哭:“我今天……今天……真的以为我要死了……”
“乖孩子,妈妈在,下次有事联系妈妈。”
妈妈语气温柔地安慰我。
可是我从她掉落到地上的手机屏幕反光里,看见她蹙着眉,脸上写着不耐烦和恶心。
瞬间,因为她柔声而产生的动摇消失。
我手指摸向那台妈妈的手机:“我想要这个。”
“小禾,你很久没有接触过电子产品,你不会用。妈妈给你买一台简单的。”妈妈试图哄我松手。
我怎么可能答应。
她一定会拿一台儿童手机糊弄我。
她不敢让我拥有和外界联系的工具!
就是这样,我更加要拿下这台手机。
我直接将手机抱在怀里,紧紧按住:“可是它好看,我就要它。”
我爱不释手地抚摸手机钻石切割面设计的背壳。
妈妈眉头皱的更紧,我才不管她,一副拿到新玩具的样子贴在耳朵上,咧嘴笑:“喂?是妈妈吗?我是小禾,我现在是家里,我乖乖的,哪里也没去。”
妈妈眉目舒展一些,一副那我没办法的样子:“行行行,你要玩就先给你玩一晚上,不过你明天要还给妈妈,妈妈还要用手机工作呢。”
我充耳不闻,自顾自握着手机假装打电话。
妈妈一副无奈的模样站起来:“你玩一会儿记得睡,妈妈要去休息了。”
妈妈摸着自己的脸,珍惜无比地往卧室走。
9.
我在客厅坐到天蒙蒙亮,确定妈妈熟睡中,不会突然出来。
我立即站起来跑回房间。
我关上门,想了想觉得不安全,又吃力地挪动单人小床抵在门后。
我拿着手机给我8岁时候结识的一个朋友发消息。
她是一个小公主一样美丽的小女孩。
她还很善良。
那时候我还没整容,但很丑,妈妈不许我去上学,我每天趴在窗户,羡慕地看着路上的小孩疯跑玩耍。
是她最先注意到我,她招手叫我下去玩。
她教我怎么从窗户翻到旁边人家的阳台,再找梯子下去。
她从来没有歧视过我,还从家里给我带过进口糖果,很香很甜。
有一天她拿着一个翻盖盒子一样的东西给我看,介绍说那是她的生日礼物,诺亚手机。
能打电话。
不管你要联系的人在多远,都能打电话联系上。
我当时犹如看神奇魔法一样,看着她摆弄手机。
大约是我的目光太直接渴望,她大方地把手机给我,教我拨号。
还告诉我她的手机号码。
“小禾,你一定要背下来哟。这样你找不到我的时候,就能打电话,不管我在哪里,我都回去找你的。”
我那时候并不觉得我们会分隔很远。
不管那串奇妙的数字还是刻在我的脑海中。
没想到第二天,妈妈一言不发拉着我走。
我哭着想给朋友告别,妈妈阴沉脸:“留,留,留,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丑样子,我遭了多少白眼?”
“小禾听话,妈妈带你去整容,等你变漂亮了,妈妈就允许你回来!”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整容,但是变漂亮吸引了我。
我想变漂亮,这样,我和陈蓉蓉玩的时候,其他人就不会排挤我们了。
我跟妈妈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没想到这一走,就是十年。
我握着来之不易的手机,思绪一下飞回了从前。
我怀念着人生中短暂的友谊,遗憾着当时没能和她说再见。
甚至离开前那天,我和她还因为谁多玩一会儿手机游戏闹了小矛盾。
要是,离开得晚一天就好了……
我这样想,突然,一张脸蛮横地闯入脑海。
那是妈妈的脸,但又不像妈妈。
那张脸的肉往下坠,鼻子不高,还布满雀斑。
眼神也不妩媚,而是充满暴戾。
那张脸,像一个四十岁女人的脸。
我手脚发凉,拼命逼着自己回忆,回忆记忆中每个阶段的妈妈。
我想起来,我第一次做完整容,妈妈的眼睛变大了一些。
我第二次做完整容,妈妈的鼻子高了一些。
我第三次做完整容,妈妈的嘴唇上翘,成了名副其实的微笑唇。
我第四次做完整容……
每一次,妈妈都会变漂亮一点。
但她的五官美了,皮肤也不好。
直到我最后一次整容……
10.
“小禾,走!”
我正昏昏沉沉半睡半醒,门“哐当”被妈妈推开。
她一身出门的打扮,着急地催促我。
我慢慢抬起眼皮:“妈,去哪儿?”
“快快快,你这个懒丫头,天天睡都睡不够!你不当丑八怪谁当丑八怪!”
“是上次约好的医生,他突然腾出时间,可以提前为你做检查。走,我们去找医生看看你的脸怎么回事。”
妈妈说着我的脸,她的手却不自觉地抬起摸上自己的脸。
我的角度看过去,仿佛看见妈妈的脸是由一块块碎片拼成。
十分恐怖。
我忙垂下视线,手指抓紧被子:“不用去了吧,我这几天伤口都没疼了,可能再养一养,就恢复了。”
“你这贱……你这死妮子怎么回事?当初是你哭着喊着要看医生,现在带你去看,你又不看了,你耍老娘是不是?”
“起来!跟我走!”
“今天你不想去也给我去!”
妈妈突然暴躁地走到床边伸手拉我。
她的动作幅度过大,我好像感觉到有什么软软的东西在我脸上擦过。
我抬头去看,妈妈正用另一只手惊惶地按住脸。
察觉到我的视线,她表情陡然变得凶恶:“还不快给我滚起来!”
我慢吞吞推开被子,站起来。
换衣服的时候,我又折腾了好一会儿。
妈妈等得不耐烦,随意抓了一套黑灰色运动套装给我:“就你那鬼样子,穿什么都一样丑!”
“我不要这个!”我赌气般把妈妈选的套装扔到一边。
自己从柜子里拿出一件玫红色的上衣。
这还是三年前妈妈在路边摊给我买的。
我很喜欢。
舍得不穿,每天晚上睡觉都要抱着。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得到亮色衣服,也是唯一一次。
妈妈看我开始穿衣服了,没再说什么。
只是她眼里的鄙夷,藏都藏不住,似乎再说:丑人多作怪。
我的心又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她是我的妈妈,我是相依为命以她为生的妈妈。
我的世界只有她,她的一丁点情绪,对我来说可能都是毁灭的风暴。
她却似乎从来都意识不到。
我勾了勾嘴角,嘲讽自己的无知愚蠢。
妈妈不爱我的证据那么多,我却最近才发现。
我真是一个又丑又蠢的丫头!
11.
“快点!”
一下楼,妈妈就命令我在阴影处站着。
即便我的头已经被帽子和围巾完全包裹起来,就连眼睛都藏在墨镜后,妈妈还是不放心。
直到网约车到了,妈妈打开车门,才冲我招手。
我做贼一样钻进后排座。
开车的是一个中年大叔,从前视镜瞧见我的装扮,“嚯”了一声。
“这是夏天,你不热啊?”
我没吭声。
妈妈随后坐进来,司机好心建议妈妈:“大妹子,我车里虽然开着空调,但是你朋友穿的也太厚了,你看要不要让她脱一点?别中暑了。”
妈妈听到司机把她和我当成平辈,很得意高兴。
不过司机的提议惹她烦躁。
她没好气催促:“开你的车,我赶时间!”
司机大约是瞧出她的不好惹,一路上没有再说话。
只是送我们抵达的时候,司机反复确认:“你们要到的新美丽医院是不是这里?这看着不像有人住,你们别被人骗了,现在骗子多哦。”
“少管闲事!不然我投诉你!”妈妈恶声威胁。
司机不再说话。
不过他主动下车帮我打开车门,看我下车的动作很笨拙,又伸手扶了我一把。
一个硬硬圆圆的东西被塞进手心。
我趁妈妈不注意,直接把那个东西含在嘴巴里。
每次我去整容,都会有一个身体检查环节。
我需要把全身衣服都脱下来,然后换上整容医院提供的病号服。
从前,我一直没想到这有什么不对。
今天才知,他们多半是在防备什么。
12.
“瞿医生我们来了,你快给我看看,这是怎么回事?我的脸……”
走进摇摇欲坠疑似废弃的居民楼,一个隐蔽的地下通道口出现。
妈妈带着我走进去,赫然进入了一个灯光明亮的地下医院。
一个身穿白大褂,头发花白,脸却很年轻的男人走出来。
妈妈立即丢下我迎上去,男人看了我一眼,收回目光,带着妈妈去办公室。
不知为何,我有种被钢刀刮了一遍的不适感。
明明,那只是轻飘飘,甚至不是特意看我,是带过去的一眼。
有护士走过来安排我做身体检查。
我仔细观察,发现所谓的检查只是随便扫一眼,他们的重点是检查我的衣物。
等检查人的确定没问题,会隐晦点头,我就能得到一套病号服。
我穿上。
护士把我引到等候区。
我还从来没有在非整容时间来过,不知道要做什么,只好拘谨紧张地坐着,不敢动,也不敢乱看。
过去了大约十几分钟,那名医生送妈妈出来。
妈妈满面春风:“按照这个食谱喝就行对吧?”
医生微微颔首,姿态说不出的高傲。
他又看了我一眼,这次我明确他是在看我。
我害怕地垂下头。
那目光又停顿一会儿才收回去。
我听见医生对妈妈说:“你先按照这个方子喝上七天,如果没有改善,你可能需要再进行一次转移。”
“啊?你刚刚不是说只要喝几次汤就行?”妈妈很惊讶。但她不敢质疑医生的话,嘟囔一句后就说,“我记住了。”
“小禾,走,我们回家。”妈妈命令我。
我站起来,眼巴巴看着妈妈:“妈,我的脸还没看?”
“我帮你问过医生了,就是自然愈合的正常情况。你就一天天的喜欢大惊小怪,根本没什么事!快走,别打扰医生工作!人家忙着呢!”
妈妈粗鲁地将我拽起来,她讨好地对医生笑笑,拉着我快步朝外走。
我随妈妈走出地下通道,走出掩饰的大门时,我悄悄地把嘴里含着的东西吐到草丛里。
这里废弃后杂草丛生,倒是方便了我藏东西。
妈妈一无所知,打车带着我回家。
刚进门,就兴奋地进入厨房鼓捣,没多久,她端出来一碗汤:“小禾快来,这是妈妈亲自为煮的美容养颜汤,你快喝。”
我抗拒摇头:“妈,医生给你开的方子不是让你喝吗?”
“你这丫头,心思怎么这么多?妈心疼你,分给你,不行吗?”
“妈,我今天不舒服,老是想吐。我怕我喝下去马上吐出来影响药效,要不你给我留在锅里,我舒服了就去喝。”
我在妈妈面前一向是听话的。
妈妈并没有怀疑我,不过她依旧很不高兴,脸拉得老长。
看我还是没有改变态度,她才端着汤碗回厨房,重重地放在台面上发泄不满。
我充耳不闻,回到自己的房间拉上被子睡觉,其实是在静静等待。
等,我为自己求生的结果。
13.
我从妈妈那里要到的手机,第二天她就拿回去了。
说好的给我再买一个,也没有买。
妈妈甚至装作忘了这件事,我也没提。
不过,没手机也太不方便了,至少现在,我看不了时间,更不知道进行到哪一步了。
我只能焦灼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天终于黑下来。
很快,到了妈妈每天直播的时间。
妈妈披头散发,状若女鬼地冲进我的房间:“张禾,你为什么还没喝汤?”
“你起来!快点!”
“马上去把汤喝了!”
我想磨蹭,可是妈妈竟然去厨房把装汤的锅端到我面前,她抓住我的头发,将我的头用力往锅里按。
那一锅汤早就凉透了。
如果说刚煮好时还有特殊的肉香,这会儿只有一股难闻的腥臭味。
我对着锅吐起来。
妈妈一愣,接着,更加歇斯底里。
她疯狂地抓着我的头发摇晃:“你喝啊!你为什么不喝!”
“你这个小贱人,你是不是故意要害我?”
“我就知道生你是讨债了,你这个小贱人!”
妈妈放下锅,准备一只手抓住我,一只手掰开我的嘴强行喂我。
我捂住嘴左右躲闪,飞快想着办法。
有了!
“妈,你今晚还没有直播,听说主播缺一场,人气流失很快,你再不开播,你的粉丝就要被其他人抢走了!”
这话让妈妈停下来。
自打她成为主播,尝到了打赏的甜头。
她每晚都会准时开播,花样也越来越多。
叫她今晚放弃,她不会同意。
果然,妈妈慢慢松开了手,她突然捧住我的脸,叫我看着她:“小禾,你有没有发现妈妈有什么不同?”
我看见妈妈脸上出现了明显的裂痕。
更像了。
她白皙洁净的脸就像是一片片皮拼凑起来。
我故意装眼瞎:“没什么不同啊,妈,你怎么了?”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小禾,妈妈煮的汤是妈妈对你的爱,你一定要记得喝。”妈妈提醒。
我听话点头:“妈,等我好一点我一定喝。”
妈妈注视着我,我没有露出一丝异常。
妈妈终于舍不得直播间流水般的打赏,回去卧室开启直播。
妈妈一走,我就端起锅走进厕所。
我们家的厨房没有刀,没办法处理汤里恶心的肉皮,所以我选择把汤全部导入马桶。
马桶旁有一瓶强酸性洁厕灵。
我把洁厕灵也倒进去。
“啊——啊——”
主卧室里,妈妈突然传出凄惨的叫喊声。
接着是东西被打翻的声音,她跌跌撞撞疯狂地朝我跑过来:“张禾,你这个贱人你在干什么?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我回头看着妈妈,无声地露出一个笑,按下马桶的冲水键。
妈妈再次惨叫一声。
她脸上的皮掉了一半,还在往下掉,让她整个人可怖非常,说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也不为过。
妈妈看见了我手里的洁厕灵,她发疯一样冲上来对着我的脸浇下。
“住手!你在做什么?”
警察破门而入,看见妈妈的行为,立即制服她。
也穿着一身警察制服的陈蓉蓉快步上前,担忧地扶住我:“张禾,你没事吧?”
我痛快地看着妈妈还在为脸皮剥落歇斯底里。
她疯狂地想要把地上的脸皮碎片捡起来拼凑回去。
嘴里喃喃喊:“我的脸……我的脸啊……”
陈蓉蓉厌恶地看了她一眼,看向我被强酸腐蚀了一点的脸,毫不犹豫脱下外套想要帮我罩上:“张禾,别怕,我这就送你去正规医院。恶人一定会得到惩罚!”
我拒绝了陈蓉蓉的好意:“让我就这么出去。”
“外面有媒体吧?他们拍到我的照片越清晰,我反抗妈妈,才越能被原谅。”
陈蓉蓉心疼地看着我,同意了我的决定。
她扶着我,我终于,堂堂正正,抬头挺胸地走出家门。
外面等了很多人,我胆怯了一下。
我怕会看到哭喊害怕的脸。
没想到迎接的我,是一双双通红的眼睛与同情的表情。
看我看过去,有人捏拳为我加油:“张禾,别怕,恶母一定会受到惩罚!”
“是啊,我们会众筹为你修复脸!你会开始新的人生!”
14.
三年后。
在数次植皮与修复的作用下,我的脸终于变成了一张正常人的脸。
陈蓉蓉买了鲜花来看我。
她眼含愧疚:“抱歉,不能让你恢复本来的容貌。”
我接过玫瑰低头嗅着香气,淡然一笑:“还是别恢复好。我妈本来就是个整容怪,她长得丑,生下的我也丑,变回原来的样子,我要做噩梦了。”
陈蓉蓉被逗得笑起来。
她坐在我床边:“真好,张禾,真好。”
我知道她在感叹什么,感叹我遭受那样多非人的折磨,却还能心态良好。
只有我知道,我不是不怨不恨不痛苦,只是当我走出来,第一次大大方方晒到阳光,第一次正常和人说话时,我突然发现还有那么多未知的美好等着我。
如果我放任自己沉溺的怨愤中,那和没逃出我妈的毒手什么区别?
我不要因为她的错误惩罚自己,我要,开启新生!
我感激地看向陈蓉蓉,十分感慨:“说起来,要不是你的手机号码一直没变,我恐怕逃不出来,死在那里都无人发现。”
陈蓉蓉神色动容:“张禾,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妈不对劲。哪有天天贬低自己女儿,还因为女儿不好看,连上学都不允许的妈妈。”
“只是那时候我太小,做不了什么。可是你的事一直横在我心里过不去,后来高中考大学,我就报考了警校。我一直想,会不会有一天,你找我求助?我就能帮上你了。”
“我一直没换手机号,就是怕你想联系我联系不上,没想到……”
陈蓉蓉眼含泪花,说不下去。
我抱住她,十分用力。
谁都不知道,那一次的我,用了多大勇气。
那是我的孤注一掷。
万幸,我成功了。
我笑着,把眼泪忍了回去。
以后,我都不哭,我要笑着活。
谢谢你,蓉蓉。谢谢你们,伸张正义,又善良接纳我的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