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卷经书抄过,桑觅眼皮一沉,倒在书案上睡了过去。
险些,推倒了砚台。
谢择弈放下笔,小心翼翼地拿开砚台。
他起身将她抱回卧房。
来到床前,谢择弈轻轻放下桑觅,蹲下身给她脱了鞋子。
拢好被单后,他坐在榻边盯着她看。
良久,才回到书房继续抄写经书。
天渐渐黑了。
书房外,丁三进来点了一整个书房的灯火。
很快,又默默退了出去。
夜色,渐染薄雾。
一名浅裳女子,抱着几身干净衣裳,碎步迈入书房。
隔着数尺,她屈膝跪拜在书案前。
“奴婢莲心,来给大人,送洗好的衣裳。”
书案后坐着的谢择弈手中的笔顿了顿。
洗好的衣裳怎么送这里来了?
他淡淡开口:“送去给李嬷嬷就好。”
半月前,谢老夫人的车马到了望京。
她从定州带来的这些人,未必懂得这边的规矩。
对此,谢择弈也暂未多想。
但莲心并未就此离去。
她跪着向前两步:“大人写字吗?奴婢可为你研墨!”
“不必。”
谢择弈放下了笔,高居书案后,定定地看向她,漆黑的眼眸晦暗不明。
莲心放下手里抱着的衣裳,鼓起勇气抬起了脑袋。
迎上那道视线的顷刻,莲心下定决心,匍匐上前,猛地跪伏在了书案一角:“奴婢,奴婢愿为大人排忧解难,大人内宅空虚,不妨疼一疼奴婢——”
话到此处,谢择弈伸手按在了她脑袋上。
“谁允许你说这种话的?”
莲心被迫对上他的目光,只觉得那双眼睛里什么情绪也没有,却还是让她心头一阵胆寒,她身子隐隐抖了抖,终究还是大着胆子,颤巍巍地继续说话:“大人,奴婢是谢府的人,也就是大人您的人呀,夫人入府,老夫人便生了病,都是因为大人内宅太过空虚所致,若是大人,能为老夫人的身体,疼一疼奴婢,夫人她、她将来,也一定会体谅大人……”
谢择弈眉头蹙起,眸中沉雾凝聚。
他松手起身,不轻不重,一脚将她踹离书案。
莲心趴在地上,埋着头不敢动弹。
比起疼痛,她眼下更多的是害怕。
谢择弈冷声喊道:“丁三!”
书房外的丁三,急急忙忙赶到。
眼见此情此景,丁三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
“大人。”
“闲杂人等来我书房,你不知道?”
谢择弈的语调,带着他少见的愠怒。
丁三叩头:“是丁三失职,大人恕罪”
谢择弈道:“让云蔓将此女处理掉,她自己再去领二十杖责,手底下的人都管教不好,竟还需我来帮她动手。”
“是,大人。”
丁三匍匐着身体,紧张地应声。
谢择弈补充道:“你也一样,自领二十杖责。”
丁三又是一个叩头:“小人这就去。”
却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还好,也只是杖责。
缓过神来的丁三,赶忙起身,将莲心拖了出去。
书房内,复归平静。
谢择弈默默站了一会儿,心绪复杂。
他自知,自己平日里生活简朴,忙于公务,对下人也没有什么苛刻的要求,可如今这个家里,不只是他一个人了,他该当为自己的新夫人多考虑考虑,能发生这种事情,他实在是难逃其责。
——
谢择弈没了抄经写字的心情。
回转卧房。
一入内,隔着一面大雁屏风,便瞧见了窸窸窣窣的身影。桑觅赤着双足,踩在地板上,也不知是在穿衣服,还是在解衣服,身上的衣衫略显凌乱。
摇曳的灯火下,桑觅小脸苍白。
望向谢择弈时,眼神一如既往的,带着点空茫。
谢择弈愣了愣。
回神后,走向她。
“吵醒你了吗?”
桑觅眨了眨眼睛,好似仍在魂游天外,尚未全然清醒,她怔怔地摇了摇头,没有回话。
其实她躺了一会儿便醒了。
打算趁着这厮沉迷抄经的工夫,改换行头去杀人来着。没想到刚摸黑出去,府里书房那边就传来了动静,桑觅担心鬼鬼祟祟的自己被发现,只得又摸黑回来。
谢择弈这副模样,也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股脑地盯着她看。
桑觅惴惴不安。
他会发现她把鞋子扔到外面去了吗?
他会发现她刚才出去了吗?
他会知道,她已经杀了很多人了吗?
正担惊受怕,谢择弈的视线,已徐徐向下,落在了她光着的双脚上。
桑觅循着他的视线往下。
她的脚趾不自在地动了动,仿佛正在公堂之上,接受着某种审讯。
桑觅汗流浃背了。
“地上凉。”
谢择弈却忽然开口。
桑觅有些不明所以。
他过来将她打横抱起。
桑觅呆呆的,抬手圈住了他的脖颈。
谢择弈不由感叹:“你真轻。”
“噢。”
桑觅想,自己其实可以变得很重很重。
谢择弈抱着她回到内室床边。
只需低眉一看,就能瞥见她敞开的领口。
怀中的温香软玉,肌白如脂。
鼻息间,浅藏幽香。
谢择弈将她放在床上:“觅儿,你身上好香,是一种我从未闻过的香气,像是,某种木香与浅淡的花香,融合在一起。”
其实这一点,他很早便想说了。
但又觉得太唐突。
桑觅直挺挺地躺着,仰头看他。
她还没从刚才的惊心动魄中缓和过来。
愣神片刻后,才呆呆地回道:“常带在身边的香包,很香。”
谢择弈说:“不是香包,是你的身体。”
他对气味很敏锐。
自认分得很清楚。
她身体上的香气与香包的气味不同。
桑觅身上,就是有股怎么洗,也洗不去的清幽草木香。
“噢。”
桑觅不以为意。
眼下,意识到谢择弈并没有发觉有什么端倪的桑觅,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她听碧珠讲过,说别人很香,这是一种下流话。
但谢择弈,除了说下流话,还跟她做下流事呢。
夫妻,就是这样的。
阿娘,就是这么教她的。
不管怎么样,对桑觅而言,谢择弈什么也没有发现,这就是好事,这家伙满脑子都是下流的东西,根本没注意,她想出去杀人。
桑觅平躺着,朝着谢择弈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谢择弈有所失神。
他回想起方才的插曲,略显惭愧。
“觅儿,这个家里,你不喜欢谁,就可以将谁赶走,大事小事,都可以由你说了算。”
桑觅觉得这话怪怪的。
“赶走别人?”
“嗯。”
“谁都可以吗?”
“嗯,谁都可以。”
“你也可以吗?”
“啊?”
“赶走你也可以吗?”
桑觅哪能告诉他,她最想赶走的人,就是他谢择弈?这厮实在是很影响她出去作案。
但这么做,似乎有点大逆不道。
谢择弈略显难为情:“只要觅儿想的话,把我赶出家门,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地上凉,以后不要光着脚踩在地上了……”
桑觅对于这些叮嘱不做理会。
……
浓夜深沉。
漆黑的内室,寂静无声。
夫妻两人共枕而眠。
谢择弈搂着桑觅,沉沉地闭着双眼。
窝在他怀里的桑觅,倏然睁开了黑亮的眼睛。
桑觅刚才又睡了一会儿。
她梦见了上辈子的自己。
所有人都变成了怪物。
走到哪里,都可能丢掉性命。
大家都要害她,都想杀她。
紧接着,她眼前的景象,就变成了一个摇晃着的拨浪鼓。两颗玉珠子敲打在鼓面上,发出节奏分明的咚咚声。
桑觅呆呆地看着那个拨浪鼓。
母亲林巧儿不厌其烦地逗着她。
最后,她放下拨浪鼓,蹲在她面前说话。
“觅儿不喜欢吗?”
“觅儿喜欢什么,娘给你做呀!”
桑觅说:“杀人。”
林氏说:“什么杀人?”
桑觅奶声奶气地,又说了一遍。
“杀——人——”
林氏笑了:“你个小丫头,净胡说八道。”
“老爷,童言无忌呀,可别当真!”
林氏转头,看向躺在藤椅里纳凉的桑大人。
桑明容闭着眼睛,敷衍地应了几声。
院子里的蝉,连绵不断地嘶鸣着。
桑明容不耐烦地从椅子里起来,顺手捡起了一旁的扇子:“觅儿,爹出去抓几只蝉给你玩。”
他牵着桑觅的手,来到院子里,迎着烈日,在刺眼的阳光下,围着后院的树转圈圈,头顶上,是仿佛无止歇的蝉鸣。
“依仗柴门外,迎风听暮蝉~”
“别出声,爹马上就给你抓到了!”
小团子般的女娃娃一脸的茫然困惑。
她分明就是,一点声都没出。
全是桑大人自己在胡说八道。
“你长大了,一定要学会谨言慎行。”
“觅儿,你知道什么是杀人吗?”
“杀人呢,那是触犯法度的大事。”
“触犯律令法条,就要接受制裁。”
“你爹是朝廷命官。”
“该当恪守律令,忠于圣上,廉洁奉公。”
“百官食皇粮,忠君爱国,乃是为官之本。”
“这皇粮从何而来?”
“自然是国之赋税。”
“有大胤民强,方有大胤国富。”
“大胤律令法度,护所有良人性命。”
“再说了,杀人是恶。”
“人当取仁善之道,行谦良之路……”
桑觅听不懂,她只会在一旁抠树皮。
桑大人说着话,甩着扇子扇风。
桑觅歪着脑袋看他,抠掉了一整块树皮。
桑大人朝着她的脑袋轻轻拍了一下。
他一副鸡同鸭讲的表情,很是气恼。
……
桑觅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拿开了谢择弈的胳膊,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真的要去,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