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可以……”
桑觅觉得,他的说法不太寻常。
他是夫,有什么当问不当问的呢?
桑大人,从来都不会这么与母亲讲话。
“那觅儿若是想告诉我,便说与我听。”谢择弈视线转开,不经意地从花丛上扫过,他往前走了几步,散漫之中颇有与桑觅闲话家常许久的态势。
桑觅不自觉地跟在他身后,眼眸略显迷离。她常觉得谢五郎说话让她捉摸不透,一点也不直白,比阿姐和阿娘言语中的弯弯绕绕还多。
“纳妾。”
转瞬的迟疑后,桑觅还是坦然开口。
“什么纳妾?”
“你、纳妾。”
“缘何说起这个?”
谢择弈停步,回身看她。
桑觅抬眸,迎上他的视线:“给你纳妾,阿娘就是这么做的,我也该这么做。”
谢择弈听罢,薄唇扯起一如往常的笑意,眸中却带着几分紧绷的凛意:“新婚不过几日,觅儿便要给我纳妾,未免也太大度了些。”
桑觅呆呆地看着他,无从作答。
实在复杂。
这人笑起来,她都看不出是真笑还是假笑。
不像阿姐,开心便是开心,不开心便是不开心。
谢择弈轻轻叹出一口气,倏然转身迈步走开:“我们去别处走走吧。”
桑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微微垂眸,若有所思,只觉这谢五郎态度有异,一会儿扯东一会儿说西,隐隐约约透着要将她问罪查办的意味,不知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杀人,是要被问罪查办的。
依照本朝律法,如她这般杀人如麻,是否会牵连亲族?
不过谢择弈是她的夫,也属于她的亲族。
他会查办他自己吗?
他可以依律,处死他自己吗?
太复杂了。
文书律令,向来不是桑觅的长处。
也许谢择弈可以休了自己,再去问她的罪。
这样就不用考虑那些了。
正胡思乱想着,前方走了几步的谢择弈觉察到她发愣,默默回身来拉她的手。
“发什么愣,莫要再去想什么纳妾的事情,觅儿心里有什么不满,但可直言,无需如此拐弯抹角,若是旁人同你说这些,也不必放在心上,我不需要什么妾室。”
“噢。”
桑觅怔怔的,被他拉着走。
她其实没完全听懂他在说什么。
但她要表示,自己听懂了。
这就是,夫为妻纲。
桑觅自觉,已然尽力听从了阿娘与阿姐的叮嘱。
谢择弈手心的薄茧擦过她的手背,一阵温热包裹其上,他揉了揉她葱白的手指:“你的手真凉,应多穿些衣裳。”
桑觅脱口而出:“是你的手太热。”
说完,便心有懊悔地垂眸。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这么反驳他。
谢择弈却轻笑起来,扣住她的手掌慢步走着。
——
回门日结束后的第二日,谢择弈回大理寺处理公务。
一觉醒来,桑觅便不见了他人影。
换桑觅上辈子的说法,这叫上班。
看来,谢少卿很爱上班。
碧珠伺候着桑觅穿好罗裙,腰间系上一条浅碧色丝带,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纤细的腰肢,继而麻利地取了色调搭配妥当的绣鞋给她换上,后又搀着她去镜前梳妆。
她一面给桑觅梳头,一面碎碎念着:“奴婢最喜欢给小姐你穿衣打扮咯,小姐你身姿婀娜,肌白如脂,梳何种妆、穿什么衣裳都好看,又总是由着奴婢摆弄,伺候你的丫头,都可以像小时候,缝布娃娃一样开心!”
拿着可观的月银,还能在自家小姐身上搞创作,碧珠干起活来,自是舒爽有劲。
桑觅端坐着,一脸平静地瞧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好像,又明白了不少道理。
就像谢少卿喜欢上班一样,碧珠也有喜欢的事情,那就是,摆弄巧妙好看的妆容衣饰。
人,都有各自的喜好。
喜好杀人,只是万千喜好中的一种。
桑觅后知后觉地想到,原来,自己也变成了人。
碧珠捧着一把乌黑如瀑的头发,缓慢地梳下,继续絮叨着:“对了小姐,云蔓姑姑上回挨了板子后,谢老夫人身边的那些人,对你可是恭顺多了,料想又是谢大人出面咯,咱们府里的老嬷嬷说的好呀,男人若有担当,自会促成妻母和睦,后宅祥和,我就知道,小姐福运深厚,这可不是,嫁了个好郎君。”
桑觅一贯不讨厌碧珠的哩哩啰啰。
若是不喜欢,她自是会叫停。
碧珠熟知她性子,继续自顾自地讲话:“咱福运比不上小姐你这样的大美人,不求嫁个好郎君,只盼着往后多攒点银子,去外城开铺子,倒也可安身立命。”
桑觅出声说道:“你要银子,我这里有。”
桑府虽门第不高,桑大人也称不上多大的高官,但本朝天子严治贪腐的同时,拔高了所有朝廷臣子的俸禄,桑明容食厚禄,福荫内宅,从未亏待几个女儿,此番成亲,桑明容分了她几座望京城的院子以作嫁妆。依照大胤律令,女子嫁妆,归属新妇本人,故而桑觅手中,也算少有家资。
外城铺子没有望京内城那么贵。
帮碧珠盘一间首饰铺子的钱,桑觅还算拿得出来。
碧珠听了却是连连摇头:“那不行,小姐待我宽厚有加,我已经受了不少好处,碧珠我没读过什么圣贤书,但跟着小姐,也听了不少君子道理,我是女子,做不了君子,却也不可白拿小姐的银子。”
桑觅略显古怪,又沉默了起来。
她觉得碧珠说得不太对。
论及什么圣贤书、君子道理,碧珠比她可懂得多。
碧珠跟在她身边这么些年,说不定,识得的字、会背的古诗都比她多。
梳妆完成,碧珠望着镜子里的人儿,赞叹不已:“小姐真漂亮,连我看了,都心生无限怜惜呢!”
桑觅不语。
身后的碧珠未能憋住,不自觉地发笑。
她很快掩住嘴,有些不好意思。
漂亮是漂亮,奈何过分纯良驽钝。
最简单的针线活,碧珠教了她无数次,桑觅还是一知半解的,摆弄起针线来,总是一不小心扎破自己的手,连疼,都要好半晌才能反应过来,若无人提醒,她便顶着指尖溢出的血珠,呆呆傻傻地发愣。
如此驽钝,倒更惹人怜惜了。
碧珠想呀,这可不就是小姐身上的福泽么?
桑觅不懂碧珠笑什么。
反正,她是个爱笑的丫头。
桑觅索性也跟着她,轻描淡写地笑了笑。
——
“咳咳咳——”
桑觅到婆母院中过来问安,未踏入屋内,便听见了谢老夫人的咳嗽与艰难地喘气。谢老夫人的病情仍未稳定,她见到桑觅时,却还是笑容满面,承了她的孝顺心意后,又免了她的问安。
谢老夫人说,做谢府的妻室,要紧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婆媳之道、内宅尊卑此等繁文缛礼,而是相夫教子,光大士族。
离开谢老夫人院中。
桑觅自请,为婆母煎药。
她遣了丫鬟,烧了火,于瓦罐中倒入药材,加水煎煮,而后静坐在一张板凳上,等候相应的时辰到来。
桑觅盯着冒热气、飘散着苦味的瓦罐看,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她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手腕处的绿翡翠镯子上,不知不觉间,神游天外。
她在想,相夫教子。
相夫教子,是为,帮助夫君,教育孩子。
阿娘也说过同样的话。
大胤朝数百年历史,留下了不少帝后同心,共创盛世的美谈,天下九州,扬名百年的高门士族,都有着德才兼备之后宅的帮衬,所以,哪怕是嫁入小门小户的女子,也秉持着相同的为妻之道。
桑觅不太懂这些。
她不能帮夫君查案。
也没有孩子可以教育。
面前的药,煮得差不多了。
桑觅从怀里取出一朵折断的花。
她将花加进了冒着滚滚热气的药罐之中。
咔嚓——
身后,传来踩碎瓦片的声音。
桑觅回头去看,瞥见一道急匆匆离开后厨的背影。
不知道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