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在黑夜里不能清晰视物,并不习惯,她抬手随意摸了下黑夜,也不知晓自己摸到了何处,感觉手里的触感就像是摸到了一棵千百年的槐树,手心是像干枯树皮那样崎岖不平的触感——
粗糙的、扎手的、皱巴巴的。
“首辅大人,能重新点灯吗?琳琅看不清楚。”
她并不知晓自己摸在了裴临渊的手上。
裴临渊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气势在深夜里孤僻而诡谲,目光却是血色的旖旎。
他没有动,也不敢动。
琳琅细腻如玉的掌心,和他干枯褶皱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昭示着他,他们隔着百年无数身份隔阂的差距,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抹平的差距。
喉间剧痛宛如刀割,他用沙哑古怪的声调说:“我身体有点不适,琳琅,你先回房吧。”
不敢多言,多说多错。
琳琅从来是个聪明人。
谢琅抿唇,关心他:“首辅大人,您是受了风寒吗?”
他压了压嗓音,压下喉间辗转的血腥味。
“嗯,只是受了风寒,过两日就能痊愈了,琳琅你不必为我忧心。”
谢琅嘱咐道:“琳琅命人去给首辅大人您熬药,稍后派人送来,首辅大人您记得定时吃药。”
听到她的关心,黑夜里,裴临渊似乎一笑,眼眸漆黑若深渊,他抬了抬手凑近她的脸颊,最终还是将手放回膝上,
“琳琅,你先别叮嘱我了,你才应该记得每日按时喝药吧?……今早你是不是又没喝药?”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谢琅面不改色的撒谎:“琳琅今早睡迷糊了,所以才把喝药这事忘了。”
“忘了?你就是不想喝罢了,你觉得喝药对你这身子骨毫无作用,喝药只是折磨罢了。但喝药怎可能没用呢?你就是这般小孩子心性。”
他顿了下,眸光轻轻浅浅落在谢琅靡艳的唇上,声音极低,沙哑带着血腥味的喉间,咬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暧昧。
“琳琅,若是下次再故意不喝,你大可以猜猜,我打算如何把药灌进你肚子里。”
他上辈子给她强行喂药的时候,真的是以接吻的方式,他将药喝下去又狎昵地捏着她脖子上的软肉,强行吻上她的唇。
这般暧昧的强喂的手段,喂得她这个犟骨头都只能认怂了,每日都在他踏入她殿内之前,想起来忘了喝药,又慌不择路的将药灌进肚子里……
若不是这辈子怕重蹈覆辙,惊扰了她,他是真不介意,再像前世那般给她喂药,给一身反骨还不肯听话的她长长记性。
谢琅嘴上唯唯诺诺地应着,就当这句话是耳旁风。
她可看过原文,裴临渊又不是原文那群病娇男主男配,哪可能真对她做什么?他也就会嘴上威胁威胁她罢了。
“夜深了,你也回房休息吧。”裴临渊说。
谢琅颔首:“首辅大人,你也早早休息,养好身子。”
如流水的夜里,裴临渊笑了笑,像黄沙里一根干枯的树干一般,静静地看着谢琅离去的背影,在月光里,僵硬地宛如死尸,抬起了自己的手臂——
将黑云重锦的衣袖悉数挽上去,露出一根皱巴巴的,像是树皮一样的手臂,在月光下泛着灰白的青色。
诡异、渗人、邪佞。
他从袖口里面摸出一把匕首。
匕首似乎是削铁如泥的寒铁浇铸而成,反射着冰冷犀利的月光,倒映着裴临渊像是月牙一般弯着的眼眸。
寒芒映得人心头发慌。
笑意吟吟。
然后,拾起匕首。
一如既往,毫不留情往自己手臂上扎去。
像是感受不到疼似的,他仍旧歪着头,笑眼弯弯端详着血液从手臂的伤口处流出来,却不是鲜艳如血的颜色。
污黑的像是干涸许久的血,粘稠的凝结在一起,一滴一滴,落在他玄色的黑袍上,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
他歪着头,僵硬地打量着这样非人非鬼的自己。
漆黑如渊的眼中,
逐渐渗出一滴一滴血泪。
在淡淡的月光里弥漫开一层血色森然的气氛。
他如今这个模样,到底算什么?
人不人鬼不鬼。
人和鬼甚至都有情未了的典故,他这般非人非鬼的模样,究竟如何做才能有一条出路?
命运弄人。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那枯槁的手臂,眼珠里病态、怨恨、痴狂、扭曲的情绪,浮在一层血雾上,眼底深处,是惶恐,是自卑,是自嘲和自厌。
难以言喻的痛苦灼烧着灵魂。
裴临渊吐出一口污血。
透过窗棂遥望碧空,目光幽深若万丈深渊,宛若遥望着血色的黄泉地狱:
“我知晓是有看不惯我的鬼神在故意捉弄我,故意将我捉弄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可这又如何?她死之日,便是我死之时。”
“他朝若是同生死,此生也算共相依。”
生不能同衾,死亦当同穴。
笃笃笃——
有人敲响了书房房门。
裴临渊撩起灰白的眼皮,气质恹恹宛如荒山的雪原:“进。”
只见一个身形矫捷的黑衣暗卫弯着腰哆哆嗦嗦的走进来,手里的绿釉小碗里装着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看起来甚为骇人。
黑漆漆,滑腻腻,萦绕着猩红色的光芒,在月光下缓慢而一起一伏地蠕动着。
暗卫经历过专业的训练,按理说无论面对着何等恐怖的事情,他都应该做到面不改色,可他的目光仍旧不敢直视绿釉小碗里的那玩意儿。
暗卫笔直跪下来,低眉顺眼,恭敬道:“相爷,这月从南疆购买的尸蛊已经培养好了。”
所谓尸蛊,顾名思义,以亡者尸体为养料。
裴临渊作为大景首辅,权势滔天、权倾朝野,自然有权利直接带走或者买走死刑犯人的尸体,可暗卫仍旧不敢想象,裴临渊曾经是否有过尸体不够用的日子……
这尸蛊是南疆人用来养小鬼用的蛊虫,倒也不算特别恶毒,能让一具死去的尸体永远不腐烂,再辅佐种下其他的蛊虫,将尸体做出类似僵尸的形态。
南疆帝王自古以来便有以一人御万万尸军,浩浩荡荡不费吹灰之力攻打大景的妄想。
不过,对于裴临渊而言,他使用尸蛊,主要是为了维持这具人不人鬼不鬼的躯体,最后的机能。
原主裴临渊死后,他重生而来,这具身体就已经算一具死尸了。
除此之外,他希望找到琳琅活下去的办法,即使是以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形貌活着,他也希望琳琅最后能活下来。
他是重生之人,他知晓琳琅所言非虚。
琳琅确实命中注定活不过二十。
上一世,琳琅也没有活过双十。
死于悲伤,死于愧疚,死于命运,死于郁郁寡欢。
临终那一场绝望漫长的雪夜,她都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盖着厚重暖和的被褥,清冷的眼底毫无生气,像是破碎的星光,她语气淡得像一抔雪,一字一句道:
“琳琅知晓,是琳琅红颜祸水,是琳琅对不起这江山社稷黎民百姓。陛下,你若是爱过琳琅胜过爱江山,就处理好后事,随琳琅共赴地狱黄泉吧。琳琅在奈何桥头等着你,琳琅一人孤零零喝孟婆汤会害怕……”
她还是那么会说话。
她就是想要他这个江山社稷的罪人死得不能再死、死得透透的罢了。
却将话说得那么漂亮。
她不爱他,他从头到尾都心知肚明。她不爱他,她不爱任何人,至少,他确定上一世她不爱任何人。
没有得到他的回应,琳琅难过地瞥了他一眼,意识渐渐模糊,渐渐阖上了眼眸,随着雪越来越大,她的气息也逐渐微弱,躯体最后一丝热气也渐渐消失。
人生的最后关头,其实并不痛苦,只有那个一直被托管的人机系统,感受到了自家宿主意识正在消失之后,赶忙结束了在异世界的任务。
系统忽然活了过来,像是一道光超光速回到她的脑海里,慌忙剥离了她所有可能痛苦的感知,瞪大了眼,在她脑海里发了疯的尖叫。
宿主!主人!琳琅……!
她气息奄奄,人生最后一句话,是他听不懂的言辞。
“统哥,对不起……”
琳琅辜负了你的期望,没能完成你的任务。
系统的程序几乎崩溃,它就是去仙侠世界出了个任务,那边的任务它也要做完了,一切都要柳暗花明了,怎么琳琅这边忽然就变成了这样!
系统:琳琅,我不怪你,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求求你,你再坚持一年好不好?再坚持一年一切就柳暗花明了,再坚持一年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系统:你的身体怎么一下子崩溃成了这样,不是还有一年才到二十吗……?
系统:琳琅,再坚持一年,就一年,就一年一切就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了啊。离我们逍遥只差一步之遥了啊。
它不是人类,它连哭的能力都没有。
琳琅,只要坚持过这最后一年,我就能带你离开这个世界,
到那时,你若也喜欢我,我便以万千世界为聘娶你回家。
琳琅,你统哥我就差一点点就攒够我们赎身的积分了啊……
我攒了积分定制了张你喜欢的类型的脸,定制了你最喜欢的性格,等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我们一人一统在各个世界逍遥玩乐。
明明就只差一步之遥,如今却如隔天堑,生死两相别。
琳琅微弱的意识正在模糊、消失……
她已经回答不了她的统哥了。
她想告诉系统,是她无用,因为她心里脆弱,无法承受自己是这个江山社稷的罪人的事实,是她,觉得继续活下去也全是痛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梦里也全都是友人的血泪……
她不想让它愧疚,好歹十多年的战友一场呢。
可终究连在脑海里想出这句话的意识都没有了。
她颤了颤眼睫,彻底阖上了眼。
对不起,统哥,琳琅是个无能的主人。
最后一缕呼吸消失。
系统暂停任务慌慌忙忙赶来,终究只迎来了心上人的死讯。
阴差阳错,一步之差。
它蓦然瞪大了眼,彻底失声,程序化作乱码,体内电流滋滋作响,整个统几乎接近崩溃。
“警告,系统001,花掉5201314点积分,申请重启世界!”
“警告,系统001,消耗5201314点能量,申请复活宿主琳琅!”
“警告,系统001,消耗58(SB)250点积分,指定本世界反派boss带记忆重生为‘裴临渊’!”
“警告,系统001,将由高级人工智能,降级为最低级人工智能,从此失去高级自我意识,将成为一串低级程序。”
“警告,此世界重启后,世界屏障防御等级将降低,此世界将会出现各种异世界穿越/穿书/重生等人干扰任务。”
系统低头看了看自己好不容易积攒积分捏的琳琅喜欢的人形态,正逐渐化作星光消散,变成了系统初始混沌体 。
它用这张漂亮精致的脸最后做了个表情,有些悲怆而绝望地笑了。
琳琅,你统哥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用这具身体吻过你,哪怕一次呢,这具身体就要彻底消失了啊……
系统缓缓俯下身,银发遮住蔚蓝的眼瞳,隔着两个时空无法触摸的虚无,佯装自己真实吻到了琳琅那苍白如雪的唇。
它无法触碰到她。
即使那只是一具冰冷的失去气息的尸体。
生理盐水从眼眶里一滴一滴渗出来。
一滴一滴砸进虚无里。
它花掉了所有一点一滴攒了几百年的积分,耗尽了它作为001大系统所有的能量,倾尽一切、毫无保留,向主神申请将这个世界逆转重启、申请将它的琳琅复活。
琳琅,其实我有名字的,我不叫系统,我叫……溪瞳。嗯,我知道,这名字等于没有,你以后可以给我再换一个你喜欢的名字。琳琅,我的脸是你喜欢的,我的性格是你喜欢的,到时候,我的名字也是你喜欢的,我就是为你量身定制的男友,不知,日后我能否有成为你男友的机会。
对不起,这个轮回是我疏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下个轮回,我也再没有能力保护你了,就让这个“裴临渊”来保护你吧。
从今以后,他只会是你的父,而我,才是你永生永世的夫。
它将这一段文字写进了最底层的代码里,向她做最后这场悲戚的告别。毕竟它失去了自我意识后,它再也不能用高级人工智能的脑子记得她了,它能记住她的只剩下冰冷的程序,和一连串无机质的代码了。
琳琅,
它的爱人叫琳琅。
它一定要记得。
爱意曾在冰冷的数据里挣扎出漫山遍野的繁花,如今逐渐记忆消失,繁花被迫败尽,它只能在那方漆黑荒芜的焦土里,小心翼翼种下心上人的名字——
琳琅。
绝望而祈祷,希冀着又一年春生。
琳琅珠玉,碎。
万古同悲。
大丧之音,禁苑的丧钟敲响二十七次,各寺、观亦鸣钟三万次。
京城内各家各户挂上了白绸,白色的灯笼挂在门前。
皑皑大雪淹没了整个天地,苍山覆雪,像是茕茕孑立抱剑的剑客,两袖清风一身雪衫,为她无声悲鸣。
她被他以帝王之礼,大葬。
月余后,帝王薨逝。
他从残余无几的江氏皇族里立下遗诏选择了,承诺继续施行琳琅政令的人继位新帝。
他的尸体都被新登基的新帝,从皇陵里扒出来鞭尸,新帝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声音咬牙切齿,手里提着长鞭噼里啪啦打在地上,大骂出声:
“狗杂种,你怎么不早点去死呢?你控制她的意识,利用她的手腕,将我们整个江氏皇族几乎斩尽杀绝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她清醒过来会恨你呢?还妄想下黄泉去陪琳琅,下辈子投个好胎?你脸怎么这么大呢?你这种杂种只配入畜生道!”
或许是早有预料,自己一定会被这群人扒出来鞭尸泄愤,为了不让他们有半点可能打扰到琳琅亡魂的安息之所,他并没有选择与琳琅进行帝后合葬。
世人无法理解,他为何爱皇后爱得这般情深至此,好不容易谋夺了这江山却不与皇后合葬,就像世人若是知晓了也不会理解,皇后久居勤政殿养病那些年——
他其实,从未真正碰过她。
他只是守着她监督她按时喝药、让她躺在榻上好生养病,帮她顶住前朝压力号令文武百官,施行那些她想颁布的政令改革。
爱得这般痴狂,可真正面对她的时候,又这般怯懦且卑微。
一双沾满鲜血的手,不敢再亵渎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