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细细,雪垂垂。车辚辚,马萧萧。
北方的天空中飘着一座浮空山,它投下的巨大阴影如夜一般黑。寒风穿过废弃的村落和田地,宛若鬼哭,两匹马车在被积雪埋了一半的官道上,孤零零地走着。
第一辆马车上有个灯笼,亮着昏黄的光线,照亮周围一圈的地面。包裹得厚厚的赶车人把装了灵石的琉璃灯笼像手炉一样抱在怀中,他并不驱马,任由灵马自己找路。
车帘子被人从里面挑开,细长的手指被寒风激了个哆嗦,有声音里面传出来:“大力,前面歇个脚。”
“啊?这附近都荒废了,在哪歇脚啊?”赶车的人年纪不大,声音还带着三分稚嫩。
“前面,有个酒旗子,有活人气。”车中的人说道,随即车窗又被紧紧闭上了。
大力唔了一声,他又朝前走了半炷香的时间,才看到路旁的酒旗子。他将车停在路边避风处,敲了敲车门。
车门只开了一半,里面的热气化作层层白烟,倒给车中出来的人平白添了一份仙气。他朝大力吩咐道:“我等下叫店家把吃的喝的给你们送到车上。你进车里去,帮我照顾他一会儿。”
大力点头,爬上车,车上躺着个病歪歪的少年。少年头上敷着毛巾,双目紧闭。大力先前就见过这少年,他一直这么病着,大部分时间都在发烧昏睡。
第二辆车有人探出头来,怯怯地唤道:“老祖……”
下车的人正是奚朝,他扮成了个凡人模样,不但叫人给马车笼上层幻术,还特意雇了个凡人赶车。这一路上得了不少乐趣。
“哎,别瞎叫。”奚朝瞥了一眼酒坊紧闭的门,确定不会被人听到,才对后车的人道,“你们几个乖乖呆在这里暖着,我等下给你们叫吃的。”
那孩子可怜巴巴地说道:“老祖……公子,带我们下车转转吧。这里黑漆漆的,我们害怕。”
“修真了,还怕黑。你们……”奚朝的迟疑只是一个瞬间,旋即又坚定而柔和地安慰孩子道,“还是下次吧,在这里等我哦,不用很久。”
说完,奚朝进了酒坊。
酒坊为了保暖,设了三层门。推开最后一层,暖意扑面而来,把奚朝头上落的雪都给融了。细细的水珠从发髻上滚落,奚朝没用灵诀沥干,反而像只长毛动物一样晃了晃头发,抖了抖衣服,倒也符合凡人的形象。
“客官,客官。”酒博士迎上来,不住做眼色,“对不住啊,客官,我们已经客满了。”
小小的酒坊内有八张桌子,只坐了两桌子,远远达不到客满。但是这两桌人竟都不是凡人,一桌是两位第五境元婴境的剑修,另一桌是五个带着帷帽遮掩容貌和修为的黑衣人。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奚朝身上。
奚朝却仿佛感受不到剑拔弩张的气氛,笑道:“店家莫开玩笑,哪里满了,这么多空座呢。这前后都是荒村废宅,又冷得很,何必赶我。给我个角落歇歇脚就行了。哎,冷死了。”
“客官,真的不行。”酒博士的表情快哭出来,只拦在奚朝跟前,不肯让开。
“一壶好茶,随便来点吃食。外面两辆车各送点热乎的茶水和吃食。”奚朝身影一晃,已在房间正中的一张桌子坐下,大大咧咧地吩咐道,“快些。”
“客官……”
“别多话,这些都给你,不用找了。”奚朝拿出一块上品灵石,认真地盯着酒博士的眼睛说道,“麻烦店家了。若是吃喝不够,也可以赶紧去买。”
“哎,哎,啊,好好好!”酒博士反应过来,连声道,“我这就,我这就去。”
一块上品灵石足够他再开十家酒坊,他双手捧着灵石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两桌人也明白过来,奚朝不是凡人,至少不是普通的凡人。但他是哪一边的呢?
店内的沉默,危机四伏。
奚朝却置若罔闻,大大咧咧地捋了捋半湿的头发,翘着二郎腿,脚尖一下下地敲着桌子腿,嘴里哼着不不知名的小调子。
着实烦人。就看谁先忍不住了。
他总要选一边来拉这偏架——一定有趣极了。
“你把酒博士赶走了。”一个黑衣人蓦然开口,“我们要的茶还没上呢。”
这黑衣人的声音喑哑得像石磨里挤出来的,听了让人汗毛倒竖。
“茶?那我给你们烧。”奚朝满面笑意,起身到柜台拿了茶叶,把茶炉子放到火上,“我烧茶可有一手。”
黑衣人还要开口,却见坐在最里侧的一名黑衣人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黑衣人顿时不再说话了。
奚朝隔着帷帽描摹最里侧那黑衣人的模样,有股熟悉的味道,奚朝吸了吸鼻子,却想不起上次闻到这味道是什么时节了,大概有几千年了。
另一侧,两个剑修衣饰一致,显然是一个门派的。不过奚朝认不出这一身滚一边的草绿色的劲装是哪一派的校服。
太丑了!草绿色为什么要滚银边!他那个时代的剑修的校服虽然也流行滚银边,但那都是黑白二色的衣服居多,滚了银边都还不错。这是什么?两颗水葱吗!
让人怎么看都不顺眼!和那群黑衣人相比,还是这两个人更讨厌,还是挑他俩吧。找茬的理由也是现成的。
奚朝把心头那种奇怪的感觉压了下去,笑嘻嘻地朝那两个剑修摆摆手,“借问一句,这是哪?我要去芙陵,好像走错方向了。这越走越黑。”
坐在外侧的娃娃脸修士气质中正柔和,用一柄中规中矩的长剑,旁边的剑客却是个光头,粗粗的眉毛倒竖着,平白老了好几岁,他背后背的是一柄和他身材极不相称的细剑。
一个娃娃脸的剑修对奚朝点了点头,温声道:“这里是我剑阁的龙魂山。你没走错,只是要朝东走,绕过龙魂山,再朝北走。”
“龙魂山?飘在北面那个挡光的东西吗?还不能直接朝北走了啊。岂不是要多绕半天的路程。”奚朝状似无意,开起玩笑。要找茬就立刻有个理由送上门来,奚朝怎么会放过,他又加了一把火,道,“看着哪里像龙魂呢,哪有龙的样子。这光溜溜圆滚滚的,倒像是龙蛋,不如改叫龙蛋山。”
浮空山飞在半空要烧灵石,若是灵石丰厚飞得高自是对地上影响小。可若是灵石不够,便只能悬在半空,平白减少了附近的日照。
这附近荒废肯定和龙魂山是脱不开关系的!
而且浮空山形状越是光滑越是节约灵石。这龙魂山圆滚滚的,又飘得这般低,肯定是缺乏灵石,还想像大门大派那般装样子。
奚朝心里凑了一大堆找茬的理由,总之都是这剑阁的错!
“你怎么说话呢!”一个光头剑修大喝一声,拍着桌子站起来,“龙魂山也是你可以议论的!”
“怎么不能议论?”奚朝笑嘻嘻地又继续道,“它飘在天上,那么大,那么招摇,还不如人说呀。就像您这发型,光溜溜圆滚滚……”
光头修士气得七窍生烟,当场要拔剑斩了奚朝。
“朋友。”娃娃脸修士先一步按在同伴剑柄上,他对奚朝冷冷道,“我们剑阁虽不是什么大门派,却不是随便让人侮辱的。若有得罪之处,大可说个清楚,大家堂堂正正地来一场,何必指桑骂槐地挖苦我们。”
“什么侮辱?什么得罪?难道我说错话了?”奚朝挠了挠头,诚心诚意地拱了拱手,“那请教一下,不说光溜溜圆滚滚难道要说坑坑洼洼吗?可是不像有坑的样子,这飘在半空中,阳光从后面一照,地上影子不就是圆的。我沿着这圆一路走过来的呢。不过,这天上的圆可以节约灵石,你这光头也可以节约灵石不成?”
“你找死!”光头修士大吼一声,推开同伴,拔剑直直地朝着奚朝刺过来。
奚朝惊叫一声,朝后一躲,摔在柜台里面,撞翻了椅子,却也躲过了一剑。
“别杀他。他只是个凡人。”娃娃脸剑修用剑鞘挡了光头修士一招,没让他再补一剑,“和个凡人计较什么,你还想被关禁闭吗?”
奚朝爬起来,扁了扁嘴,“我说的就是实话。那么大一块石头飘在天上,挡光不说还不够美观。若是灵石充足,你们飞高点啊。就想在凡人面前装自己是仙人吗!”
光头修士又被撩拨得火起,“庄福明,你别拦着我!我撕了他这张嘴。”
“元益川!你莫忘了咱们是出来干嘛的。”庄福明提高了音量。
元益川恨恨地还剑归鞘,重重地坐了回去。
但奚朝就是在挑事情,哪里肯罢休,叫那些黑衣人道,“来评评理,他们那个山,是不是圆的?是不是挡光?”
黑衣人用目光朝着里侧望了一眼,得到许可才开口,阴阳怪气地道:“是圆的,当然是圆的。光溜溜圆滚滚!这么个形状就不该飘起来,丢人现眼呐。”
说完,这桌人哈哈笑起来,笑声也喑哑难听。
“你们都是哪来的妖魔!我看你们是找死。”元益川一把推开同伴,长剑再次出鞘,灵气中显出不俗的剑意。
奚朝一溜烟跑到黑衣人后面,站在最里头那个黑衣人旁边,叫道:“他说你们是妖魔哎!”
那黑衣人动了动手指,手下人也纷纷站起来。
“嘿嘿嘿,妖魔又如何!”黑衣人扔掉遮掩容貌的帷帽,露出一张非人的脸。竖瞳,鳞片,两颗尖锐的吸血獠牙,这伙人就是妖族。